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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成:剝裂中泛出夕陽的銅光——從梅艷芳的銅像想開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劉偉成


尖沙咀海旁的星光大道本身已是他國文化的翻版,所以要在此道上豎立代表香港獨特精神的銅像,實在有點戲謔效果——別人發明打手印作為登錄形式,我們幾十年後才跟着做,着實是笨拙得可憐。幸虧經營者還肯花點心思添新元素,豎立了兩尊已故影星的銅像,至少要能供人憑弔屬於該影星的黃金時代,讓人在崩頹世局中找着慰藉,不然又是變成聊備一格的招徠。現在大道上豎立的,一尊是李小龍,一尊是梅艷芳,都出於國內雕塑家曹崇恩之手。前者姿態是李預備踢腿時的前後彈跳馬步,這幾乎已是他的招牌動作,更在他的電影中重複多遍,踢斷過「東亞病夫」的牌匾,向全球華人傳遞過自強不息的信念。雕塑家大概也接收過如此感召,所以作像時頗傳神地流露出這種攻守兼備,隨時反擊的蓄勢。李的手指看似鬆弛微屈,但二頭肌卻是繃緊,這表示手指是在運勁的,隨時可以挺直發出截拳道的寸勁,又可直接握拳出擊;另外他的後足只腳尖着地,前足腳掌踏地,代表他剛彈前了一步,乃進逼之勢。銅像就這樣提醒我們在苦難中也要緊記不要當病夫,要鍛煉自己,迎難向前。
到了為梅艷芳塑像,雕塑師似乎有點茫然,他在訪問中表示這是因梅形象百變。不錯,她沒有像李小龍那樣為自己創作了一個招牌姿態來經營;加上,梅沒法像李那樣赤裸上身,通過肌腱上力的動向來顯示內心情感。羅丹的許多女性塑像都踮起腳尖的,例如《吻》和《夏娃》以顯其處於躊躇被動的狀態。梅的銅像跟李的銅像相反,是前足腳尖踮起,後足着地,是重心後移的狀態。那大概是因為梅正把華麗的裙襬向後撥準備踏步之故,這是合乎現實的模塑,但問題是銅像題為「香港女兒梅艷芳」,這個姿態究竟反映了怎樣的香港精神?當然我們可以說這特別找劉德華來題的字只是為了表達香港普羅大眾對她溘逝的惋惜,但現在的銅像可引發這樣的共鳴嗎?和李小龍所處的年代,只要很單純的信息已可感召全球華人,梅所屬的年代,正是香港影視業由盛轉衰的時勢,雕塑師並非土生土長的香港人,要他捕捉到能激起香港人共鳴的姿態可說是苛求。事實上,若論塑像的技藝,曹先生是能保持李小龍那個水平,只是對於跟我們這一代人一起成長、拚搏的梅艷芳的銅像,我們的期望自然是更高了。
誠然,事後孔明誰都懂,這令我不禁反問自己,如果我是雕塑師,我又會捕捉梅的哪一個姿態神情作像?反覆思考後,終於得着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梅在得悉自己罹患末期子宮頸癌後,依然拒絕切除子宮,仍期望可為所愛的人生兒育女。她還帶病完成多場演唱會,為的就是不讓買了票的粉絲失望。演唱會尾聲,梅說大概此生也沒機會穿婚紗,所以特別為自己選了一套婚紗穿上,將自己嫁給舞台,然後高唱她的名曲《夕陽之歌》(為電影《英雄本色3》的插曲)。這歌原調為日本的馬飼野康二所作,可能由於調子哀怨,所以差不多同一時期還有另一首改編歌——陳慧嫻的《千千闋歌》,兩曲都關乎離別。《千》是為陳暫別樂壇而作,屬於生離,而《夕》後於《千》發行,在電影中主要是烘染死別的哀愁。可能因為《千》關係陳第一身的隱退心聲,大家的心思還糾結在真切的慨嘆中,誰還會騰出心神去顧念和體味配合虛構英雄橋段的說教歌?加上梅的女中音最適合演繹滄桑的調子,實非年輕卡拉OK喜歡大放大收的嗓子模仿得了,所以當年《千》的唱片行情要比《夕》為高。
當梅帶病在演唱會最後唱《夕陽之歌》,她的身世經歷給整首歌提供了堅實支架,整首歌彷彿為她度身訂造似的,在許多年前創作的歌詞,竟像預言一樣道盡她的故事。那沉實略帶幽怨的聲線令日暮的情緒顯得纏綿悱惻,又不失剛守信念的氣道。
梅雖然在唱《夕陽之歌》,但我卻彷彿同時聽見她《似水流年》的歌聲,在「只是近黃昏」的慨嘆中不忘回首。記得曾看過梅的一個訪問,她說回首只為證明自己沒有後悔。沒有後悔,才會甘心接納今天的自己,無論成敗。
在唱《夕陽之歌》的副歌時,梅獨自一人步上鋪了紅地氈的梯級,看着她的背影拖着從頭飾延伸出來的長長白紗,我記得自己泛出了淚來。《夕陽之歌》一曲完完全全屬於梅艷芳,卡拉OK裡再好的歌喉也不可能複製出那種滄桑中的自恃的心境。


斜陽無限 無奈只一息間燦爛

隨雲霞漸散 逝去的光彩不復還

遲遲年月 難耐這一生的變幻

如浮雲聚散 纏結

這滄桑的倦顏

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

歡欣總短暫未再返

那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

奔波中心灰意淡

路上紛擾波折再一彎

一天想 想到歸去但已晚

望着海一片滿懷倦 無淚也無言

望着天一片 只感到情懷亂

我的心又似小木船 遠景不見

但仍向着前

誰在命裡主宰我 每天掙扎

人海裡面

心中感嘆 似水流年

不可以留住昨天

浩瀚煙波裡我懷念

懷念往年

外貌早改變 處境都變

情懷未變


那時我想,如果要給梅一生配一個卦,那一定 是「剝」卦,所象徵乃「陰剝陽」之勢頭——卦中六爻中只有上面艮卦的最上爻為陽,對應一天的時光就是日之將盡的黃昏。剝卦所象徵的「剝蝕」 之勢乃由下至上開始。就是從下卦,全為陰爻的 「坤」卦起始。坤卦象徵土地,是母性的象徵。我 們都知道梅跟母親的關係談不上和諧。她很年輕便 到茘園演唱,幫補家計,面對炎涼世態,捱過許多苦頭,靠的就是那唯一陽爻所化成的義膽,而這正 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上升力量。雖然跟母親失和,她卻沒有失去對人的信任,相反讓她賺得許多朋友。 就是這一陽爻的上揚罡氣,讓一天跑數場的酒廊歌 手,很早便知道「酬」跟「囚」諧音,所以在她過 身後,從受過她提攜的後輩口中,我們知道她仗義疏財。就是那一陽爻的上升軌迹,讓她的目光不囿於射燈在舞台上烙出的牢圈,還會放眼救國大業, 向災劫橫禍中的生命伸出援手,不管在明還是在暗,她都願意幫。大概就是她一直領會到陽爻受着其他陰爻拖累,不堅持上升便等於認輸,她體會過抵禦下沉陰爻的惶惑,所以她願意分享這一口不服輸的陽爻真氣,藉此堅定自己努力上揚的意志,所以她說回望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後悔。我想當看見當天扶過的朋友,現在都過得幸福,總算對得起以往扶過自己的有心人,當天那一點代價,還算甚麼? 與其說梅艷芳演活了《英雄本色3》的周英傑,不 如說梅艷芳就是現實中的周英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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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夕陽之歌》的感悟看作抵禦下沉剝力的陽爻,將留住美好的奢望變成享受平淡的自我期許,便能更豁然接受失去;那麼《似水流年》便是順應其他陰爻帶來變故的淡然,等待這些橫禍在歲月中發酵,成為可堪細酌的甘醇。就像蘇軾因「烏台詩案」受牽連時,曾經心灰意冷,在獄中曾給弟弟蘇轍寫「絕命詩」,其中兩句:「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雨夜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思緒曳着橫禍的渦流,陰爻的剝力似乎逐點逐滴在侵蝕他的意志。當他被貶黃州後,朋友都怕受牽連,不敢伸出援手,詩人慨嘆:「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可幸,還有馬夢得不怕受累,把軍營東面的坡地撥給蘇軾夫婦使用。蘇軾感念這份恩情而把名字改為「蘇東坡」。之後便在東坡上自耕自種,自斟自飲:「夜飲東坡醒後醉,/歸來彷彿三更。」(〈臨江仙〉)這樣倒也活得憩淡適然。蘇軾在〈答李端叔書〉中記述給醉漢推倒在地的心情竟是:「自喜漸不為人識」。蘇以往貴為堂堂翰林大學士,發此言說非消極的埋怨,乃是「龍潛厚積」的籌謀,就好比夕陽要把珍貴的餘暉集中投到生命根本之事上。須知蘇軾最出色的詩文都是在被貶後寫就。而《寒良帖》的書法歪歪斜斜、不合造字比例的隨意,卻因而成為書法名帖。蘇軾在回信中道:「木有癭,石有暈,犀有通,以取妍於人;物之病也。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這是變成蘇東坡以後才寫得出的省悟。樹上的木瘤、石上的暈斑、犀角上的洞腔,都是剝卦陰爻的那些斷隙,乃屬病態,是夕陽金光所不屑皴染之處。
誠然,梅艷芳未及東坡居士的感悟層次,但面對災劫,她大概也明白那陽爻始終孤掌難鳴。下面坤卦最後發出至陰的剝力,莫過於發生在代表母性的子宮的頑疾,許多人都說她傻,不肯接受手術,還堅持完成多場演唱會,又唱又跳,等同自殺。我想那是「輸人不輸陣」的信念,縱使生命中只有一陽爻,但還是要戰至最後,轟烈地、燦爛地退場,就像夕陽。當她慢慢步上階梯,我便覺得那道白紗便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陽爻,它剛正而不暴烈,豁達而不張狂。它在紅地氈上就是一道餘暉,教停下來讚嘆的眼睛知所珍惜——如果僅有的一道陽爻亦能成就如此輝煌,那麼我們還有甚麼好嗟嘆?是時候好好檢點自己的卦象中還有多少上升的陽爻,並加以發揮。到達頂端,白紗蓋住了樓梯的崎嶇,梅艷芳已成了香港舞台上的一位「沒有梯級的樓頭人」,彷彿一開始便站在高端的天后,往日的崎嶇壓根底沒有置喙之餘地。她回頭向觀眾舉手揮別,大喊一聲:拜拜!台下的淚眼無不崩堤。

如果要我為梅選一個神態作像,我會選這穿着婚紗,站在樓頭回頭舉手揮別的一刻。只有這刻的雍容才配得上那《蔓茱莎華》的華麗;只有這一刻的傲骨才撐得起《壞女孩》不認輸的傲氣;只有這一刻的傳奇,才能將其他陰爻的剝力折服在樓下。銅像的腳下還得清楚看見繞到腳前的白紗,覆蓋着幾級階梯,柔化了階邊決絕的輪廓──以此暗示那是最後一次回望,是對香港的顧念,而那揮手作別的姿態,雖然沒有詩人筆下的雲彩繚繞,但我們彷彿聽見她那句:「回望只為證明自己不後悔」。如果剝卦是梅一生的卦,如果梅是香港的女兒,那麼但願香港這位母親會聽到女兒用生命所演活的剝卦的警示:在時不我與時,應秉持信念,沉着紥穩根基,伺機突圍。夕陽之後,便是黑夜,香港人以為入夜後是所謂東方之珠的舞台,於是盡情揮霍,向天打出激光,恣意大放煙火,卻怎樣也遮不住老態。這城市不知不覺間已變得冶艷妖媚,無復夕陽那一抹餘暉的質樸自然。銅像長長的頭紗上,蓋過幾級崎嶇以後,不妨把一小截垂出台座,並在上面把《夕陽之歌》的一句歌詞弄成它的蕾絲花邊:「漫長路驟覺光陰退減,歡欣總短暫未再返,那個看我夢想是平淡」。
懂得享受平淡,才會甘心;只有甘心,才領悟到回首證明自己不後悔的意義;只有這樣的領悟才能在世道剝裂的塌勢中,為這城市透出夕陽一樣的銅光;只有這既冷凝又温煦的銅光才能表現坤卦中那賠上性命也要保全的孕育和傳承的殷切盼望。銅像則該題為「因無悔而絢燦的夕陽──梅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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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偉成,任職編輯,著有詩集 《一天》、《感覺自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