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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湘:有個女孩叫邵敏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美加新銳華文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二湘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湘西南的小城邵陽有如一碗熱乾麵,熱氣從每一塊地皮裡鑽出來,鑽進了每一個毛孔。我和劉輝就是在這難耐的酷熱中抵達雙坡嶺的邵陽福利院。我們是受一個老鄉鄒鴻之託去拜訪邵陽福利院的負責人,打聽一個叫邵敏的孤兒的情況。 

鄒鴻、劉輝和我都是邵陽人,同一年高中畢業。鄒鴻和我進入北大,劉輝進入清華。鄒鴻大三就提前修完了數學系所有學分,1996年去了美國留學。而我和劉輝也要在1997年的秋天奔赴大洋彼岸留學。我去德州,劉輝去北卡。 

那時候互聯網剛剛興起,谷歌搜索也剛剛上線。一個叫吉安娜的美國女人在谷歌裡用「shaoyang」這個關鍵詞搜索。她搜到了當年正在華盛頓大學唸書的鄒鴻的網站。鄒鴻在學校的網頁上寫着「hometown:shaoyang」。吉安娜如獲至寶,她給鄒鴻發了一個郵件:「1995年,我領養了一個叫邵敏的邵陽女孩。我們一直想知道她當年被送到福利院的情形,我們也想知道她親生父母的情況。」她還把邵陽福利院負責人的一些信息告訴了鄒鴻。鄒鴻把這些信息轉給了我和劉輝。我們兩個決定在出國之前去一趟邵陽福利院。 

於是在記憶中那個酷熱的夏天,我和劉輝走進了邵陽福利院院長林女士的家。她兒子開的門,我們事先是打了電話的,所以林女士已經穿戴齊整在客廳裡等着我們了。我們說明來意,林女士說對這個叫邵敏的女娃娃有印象,是她把邵敏帶到長沙,然後把孩子交接給那裡的負責人的。她並沒有直接和來中國接邵敏的吉安娜接觸,只知道收養邵敏的是一個單親母親,住在美國的弗吉尼亞州。 

當我們問起林女士有關邵敏身世的情況,她有些遲疑,只說她是被一個好心人在人民廣場的噴泉附近撿到,並送到福利院。孩子身上有一張紙條,寫着她的生日。 

「就這些了?」我們很不甘心。 

「好像就是這麽多了。」她非常謹慎地回答。 

我還以為會有一些戲劇性的情形,比如孩子的親生父母會留下一個紀念品,一個小物件,作為孩子一生的牽掛。 

「沒有。」林女士很堅決地否定,我有些失望。我們又問了些問題,她說我不能回答,現在外面說我們賣小孩,我們還是少說些為妙。 

我這才恍悟她為甚麽口風這麽緊,不肯多說一個字,定是有人囑咐了的。我們又稍微聊了些,她就陪我們到邵敏住過的房間去看了看。很大的一個房間,有一間教室那麽大,很多張牀擺在那,有些凌亂,光線也不是特別好。劉輝在得到她的允許後,照了些相片。我們又在外面照了些照片,房舍,孩子玩耍的地方,還有門口邵陽福利院的牌子。 

然後我們就告別了林女士。我回望那個小山坡上的福利院――它曾經是那個叫邵敏的小女孩的立身之處,雖簡陋,卻是給予了她又一次生命。而且,因緣它,邵敏找到了一個新家,一個有愛的家。所以,這也是她的福地,她和這家福利院結的,該是一個善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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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美國,劉輝輾轉把那些相片寄給了吉安娜。吉安娜也通過鄒鴻,和我,和劉輝建立了聯繫。她感謝我們給邵敏帶來這麽多珍貴的資料。

 

我卻心裡有愧,我們得到的信息實在太少了。

 

又過了兩年,我畢業了,工作了,獨立日我和老G準備去弗吉尼亞的一個朋友那玩。我想起了那個和我來自同一個故鄉的小女孩,心裡有一種莫名的衝動想去看看她。我給吉安娜發了個郵件。她特別高興,說非常期待我的到來。

 

那天在大煙山遊玩以後,我們就去了吉安娜家。朋友說,她住的這一片算是比較窮的區呢。

 

我有些擔心,這個小姑娘的居住環境會不會不太理想呢?社區其實還算整齊,到處都是惹眼的綠,我尤其喜歡那些樹,挺拔蒼翠,比起德州的荒野,這裡像是一塊溫潤的綠玉。只是,社區每個房子之間卻並沒有籬笆隔開,而是有些雜亂。

 

我們到達吉安娜住的二層樓的紅磚房子時已是傍晚。我按了門鈴,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開了門。她是個瘦削的女人,看起來有幾分嚴肅。

 

「你是吉安娜嗎?」我問她。

 

「N o,I am Leanne,I am Gina`s…… partner。」她說。我那時到美國不久,並不瞭解這些特定的詞彙,心裡有些疑惑,Partner是甚麽意思?待我進得屋內,另外一個年紀相仿的白人女子走了過來,她稍胖些,圓圓的臉,臉上是燦爛的笑容。原來,她才是吉安娜。她過來和我擁抱,看起來頗有些激動。我想,這才是信中那個熱情洋溢的吉安娜。

 

「詹妮弗!」她叫出了一個名字,然後,從廚房那邊走出來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大得都有些不像亞洲小孩了,可是她那有些塌塌的小鼻子,她翹翹的嘴,她烏黑的頭髮,甚至是她的眼神,都透露了她的亞裔身份。

那是多麽亞洲的一個小孩子,多麽邵陽的一個小孩子啊。她和我來自同一片故土,她就是那個中國名字叫邵敏的女孩子。她走到我的面前,看了看我,輕輕地喊了一聲阿姨。她的眼神好安靜,甚至是有些深邃,全然不像一個五歲的孩子。我的心突然變得無比柔軟,我甚至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握住了她小小的手,這雙小小的手的主人和我一樣來自千里之遙的小城邵陽。

 

我們在客廳裡坐定。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白人女孩走了出來,詹妮弗走過去,依偎在她身邊,白人女孩給她梳頭髮,那也是一個安靜的女孩子。再然後,又走出來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白人男孩子,也是安安靜靜的。一開始給我開門的那個瘦削的女人也過來了,坐在吉安娜旁邊。我大致有些明白她和吉安娜的關係了。但是我又有些糊塗,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組合呢?

 

「這是莉安(Leanne)的女兒阿黛拉。」吉安娜指着那個二十歲左右的白人女孩說。

 

「這是我的兒子傑夫。」她又指着那個男孩說。然後,她溫柔地看着邵敏:「這是我和莉安的孩子。」我終於算是明白了這樣一個家庭的組成了,的確是有些複雜。但是,我能感覺到,這是個有愛的家庭,是個融洽的家庭,我有些放心了。

 

吉安娜看着邵敏,眼裡都是慈愛:「詹妮弗剛到這個家的時候一直都不說話,後來,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英文話是::『You guys speak like animals(你們說話像動物一樣)。』」

 

我頓時淚如雨下。那個穿越重洋來到一個陌生國度的小小的人兒,突然被空投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就像一個在密林裡迷了路的人。周圍的人和她長得不同,語言也完全不通。她該是經歷了怎樣的困惑,怎樣的跋涉才慢慢找到一份認同和信任?或許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幼小的心靈曾經歷了怎樣一番掙扎,而那掙扎背後深藏着怎樣的惶惑和恐懼。

 

吉安娜給我遞上了一塊紙巾。

 

「詹妮弗的眼睛好大,學校裡老師說只有她的眼睛是真正的大眼睛。」

 

吉安娜接着說,臉上都是驕傲。然後,她又說,「詹妮弗,你要給阿姨看看你腳上的幸運胎記嗎?」

 

詹妮弗有些羞澀地指指她小腿上的一個暗色的胎記:「My lucky star。」她說。我仔細地看了一下那個橢圓形的胎記。

 

我們又聊了一陣,因為有別的安排,我得走了。「謝謝你給她帶來的小禮物。」吉安娜說:「只可惜你們有事,不然可以和我們一起去看煙花。煙花,是你們中國人偉大的發明。」她笑着說。

 

我擁抱了那個五歲的來自我的家鄉的小姑娘,那個腿上有着幸運胎記的小女孩,她真的是個幸運的小女孩,她腿上是一顆真正的lucky star。回去後許久我都沒有和吉安娜再聯繫。過了好幾個月,吉安娜給我寫了很長的一封信。她說她很抱歉一開始沒有告訴我她是一個同性戀。她和莉安以前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親生的孩子。後來離了婚以後,各帶着自己的孩子住在了一起。可是她們想要一個共同的孩子,於是就想到了領養。她當初為了領養邵敏,撒了謊,說她是單親母親,她請我原諒她。她說她和莉安是真心相愛,她們還去加拿大領了結婚證書。

 

我回了信,告訴她我對同性戀沒有任何偏見,也覺得邵敏是個非常幸運的孩子,能生長在一個有愛的家庭。

 

吉安娜很高興。我們一直都有聯繫,直到十年前,吉安娜說要帶邵敏去中國看看,去邵陽看看,去兒童福利院看看,還要去邵敏被撿到的人民廣場看看。我說好啊,你到中國給我發相片啊。她說一定的。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吉安娜沒有給我發相片,而且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聯繫我了。我非常納悶,但是也不好問甚麽,後來,生活瑣碎又忙碌,竟然就和她沒了聯繫。我想,她們應該過得還好吧。

 

又過了一些年,我從網上看到邵氏孤兒的報道。原來,邵陽福利院不少孩子並不是被父母遺棄,而是因為超生,被計劃生育的人強行搶走,送到福利院。然後福利院又把這樣的孩子轉讓給外國人領養。很多年前林女士的那句話突然又回到我的腦海,原來,他們真的有賣孩子,賣這些來自邵陽,孤兒院又都給他們取名姓邵的孩子。

 

我心裡難受極了。我突然意識到,吉安娜是不是也是在知道了邵氏孤兒的故事後和我斷了聯繫的呢?是她那次中國之行發現了她愛着的邵敏並不是被遺棄,而是被強行抱走的嗎?

 

一切都無從知曉了。過往的許多歲月在記憶裡變得氤氳不清,不可觸摸,只是那個叫邵敏的女孩總會在某個或明或暗的瞬間浮現眼前,大大的安靜的眼睛,小腿上有一個幸運的胎記。


​二湘,畢業於北京大學,獲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計算機碩士。 小說、散文、詩歌曾多次獲北美漢新文學獎,小說曾獲頭獎。小說 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 小說選刊》轉載。《重返2046》獲第八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電影創意獎。《白的粉》入圍第三屆華語青年作家獎。著有小說集 《重返2046》,長篇小說《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