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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姜:到幽靈牧場去遇見歐姬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美加新銳華文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子姜

我總想着要到幽靈牧場去,因為喬治婭.歐姬芙的靈魂在那裡。

 我總想着,在幽靈牧場,我能遇見她。她會過來牽上我的手,帶我踩着木梯,爬上她那幢土坯房的平屋頂,遠望四周,指給我看她後半生幾十年裡畫過無數遍的皮特農山(the Carro Pedernal)和煙囪石(Chimney Rock)。她那雙在史蒂格利茲的攝影作品中反覆出現過的手,曾經纖細柔軟,十指如蔥,而今已佈滿歲月的斑痕。而她的臉龐,一如既往地不施粉黛、輪廓分明。只不過歷經時間之河的沖刷,最後定格在她九十八歲臉上的皺紋,像大地上縱橫交錯的溝壑,又像山石中嶙峋斑駁的印迹。

她會穿着那條黑色的寬身束腰長袍,露出白色的內襯衣領。她一生都愛黑色和白色,極偶爾才會穿其他純一色無花的衣服,簡潔到極致。 

我想我會在幽靈牧場的清風朗日裡遇到她,模樣飽經滄桑,說話的聲音卻不蒼老。我看過她八十九歲那年拍攝的訪談節目,說話聲仍帶着些銀鈴般的音質,讓人難以相信出自一位九旬老嫗之口。她在鏡頭裡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像花瓣一樣片片綻開。她說,「我十二歲那年,就對自己說,長大要當畫家」。她十二歲那年是公元1899,正是世紀之交。站在十九世紀的盡頭,那個做夢的小姑娘,肯定想不到,自己會成長為二十世紀的藝術大師,會被人們稱為美國現代派藝術的奠基人,獲譽多多。 

她在少年時代就與眾不同,說過為了藝術,要過與其他女孩子不一樣的生活。她做到了。她被視作現代女性主義的踐行者,一生充滿傳奇。 

我會在幽靈牧場遇到歐姬芙。她的靈魂化在了那裡,荒漠上每一陣風吹過,都有她的氣息她的聲音,那是她在向人們講訴她的一生嗎?那個出生在威斯康辛州的女孩,從小在自己愛爾蘭血統的爸爸跟匈牙利血統的媽媽一起經營的奶牛場長大,算是鄉下丫頭了。她的外祖父在移民美國之前,卻也是有伯爵稱號的匈牙利貴族。外婆愛繪畫,媽媽愛讀書。愛讀書的媽媽把小女孩送去跟當地的水彩畫家學畫。那雙從奶牛場綠草地到繪畫教室之間留下的小腳印,一直延伸着,於此後近二十年間,在芝加哥藝術學院、紐約藝術學生聯盟、弗吉尼亞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一路留下了學畫的印記。小女孩一路長到二十五歲,開始輾轉在德克薩斯州和南卡羅萊納州的公立高中裡,當了五六年的藝術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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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中教藝術課的歐姬芙,最讓學生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穿着。平跟鞋和寬身的衣衫,以及男士風格的帽子,讓她顯得與眾不同。但真正讓她與眾不同的,是她堅持繪畫,用炭筆畫了很多抽象畫。她自己並未意識到,自己因此成了美國第一個把抽象風格帶進繪畫裡的畫家。她把其中十幅炭筆畫寄給了在紐約的好朋友。1916年,好友未先徵得她的同意,把這些畫送到攝影家史蒂格利茲經營的紐約291畫廊展出。好友也必定意識不到,那次畫展,改變了高中藝術課老師歐姬芙的人生。 

出生於富有的德國猶太商人家庭的史蒂格利茲,以提倡藝術攝影和扶助美國現代派藝術聞名,在當時的紐約藝術圈已具有一定影響力。他看出了歐姬芙繪畫中不同於傳統的地方,不僅欣賞她的繪畫,也欣賞她本人。他給歐姬芙寫信,兩地書在紐約和德克薩斯州之間頻繁往來。有時候,一天會有兩三封,厚可達四十頁,常常把結實的牛皮紙信封撐破。儘管史蒂格利茲已婚,並且比歐姬芙年長二十三歲,愛情還是在他們寫給彼此的書信中迅速滋長,漫溢開來。1918年,歐姬芙受史蒂格利茲的邀請,搬到紐約專心作畫。很快,史蒂格利茲搬出自己的家,和歐姬芙同居一處。史蒂格利茲和前妻的離婚程序走了六年。1924年,年屆六旬的他辦妥離婚手續,迅即與歐姬芙正式結婚。 

如果在幽靈牧場遇到歐姬芙,她真的會向我們講訴自己的人生嗎?會嗎? 

我猜想她不會。歐姬芙說過,「我在哪裡出生在哪裡長大,我怎樣生活,這些不重要,我在到過的地方做過些甚麽事情,才該是讓人感興趣的。」她希望人們關注她的繪畫,而不是她的私人生活。 

歐姬芙畫過水彩和炭筆畫,但畫得最多的是油畫。她畫花卉、樹枝、岩石、海螺、動物殘骨,以及風景;年輕時她畫紐約的摩天大廈,畫紐約上州喬治湖周圍的山光水色;中年以後,她畫新墨西哥州幽靈牧場附近的河流、石壁和荒漠。她的畫風半寫實半抽象。畫面線條簡潔,色彩也不繁複,但筆觸細膩,色彩間的遞進漸變不着痕迹。我到位於新墨西哥州首府聖達菲的喬治婭.歐姬芙博物館參觀過。站在她那些畫作跟前,能感受到畫面上那簡潔的線條、形狀和色彩所傳遞出的冷靜、孤獨與神秘的氣息。那氣息孤獨卻不感傷,冷靜中有着生命的熱烈和歡欣。 

我最早知道歐姬芙,是在美術史一類的畫冊上看到她畫的白色曼陀羅。畫冊小,感覺不出畫幅的真正大小,以至於我不十分喜歡她畫的那些花,覺得像簡單的裝飾畫。等到真正面對原作,我才感受到她那些超大比例的花卉給觀者帶來的視覺衝擊力。歐姬芙是在1924年婚後才集中畫花卉的。她畫的那些花,無論是牽牛、百合、鳶尾、罌粟、馬蹄蓮,還是曼陀羅,在萬花叢中,都屬於簡單樸素的類型。花瓣單一,色彩素淨。歐姬芙似乎嫌它們還不夠簡單,在大幅的畫布上,她只畫一朵或兩朵花,甚而至於整個畫面只是花蕊部分的微距近景,圖形線條極簡,具有抽象意味。當時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學說正流行,史蒂格利茲公開評論說歐姬芙畫的那些花,其實正是女性身體的私密部位。史的說法引來更多的人關注歐姬芙的畫作,卻招致了歐姬芙的不滿。 

如果有人在我的畫作裡看到了色情,那是他們自己的臆想。」歐姬芙這樣說過,「當你拿起一朵花,認真地看它,那一刻它就是你的世界。城市裡的人們過着忙碌的生活,沒有時間停下來欣賞一朵小花,我只是想,如果把花朵畫得足夠大,人們就無法忽略它的美。」 

歐姬芙的一些花卉作品,的確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但我選擇相信她的自我辯護。她看到了一朵小花的簡潔之美,只是想用線條和色彩表達自己的感受,僅此而已。如果她的畫作真是出於表現女性身體的目的,按她的性格,不會羞於承認。她是喬治婭.歐姬芙啊,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不怕標新立異。在那些花卉畫誕生之前,從兩人同居伊始,她就為史蒂格利茲當攝影模特,讓他拍攝了大量她臉部手部胸部臀部以及全裸體的照片。那些攝影作品隨即在畫廊裡公開展示,裸體的尺度,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美國,足夠驚世駭俗。更不用提後來的傳說裡,說她有過幾位情人,其中包括女性。在生命的最後十三年裡,她跟隨身助理有着複雜的關係。助理是位陶藝師,比她小五十八歲,長相絕似年輕時代的史蒂格利茲。這就是我行我素的歐姬芙,她不需要虛飾自己。 

我總想着,要到幽靈牧場去,到那裡去遇見歐姬芙的靈魂。那是一顆自由獨立,超然於塵世之外的靈魂吧?我總是一廂情願地這樣想。那些花卉作品成就了她,讓她聲名鵲起。但是,人們對她的花卉作品的妄評,以及史蒂格利茲對她開始不忠,讓她渴望着走出紐約,走出與史蒂格利茲感情糾葛的陰影。1929年,她受友人之邀來到新墨西哥州的陶斯,被那裡廣袤荒涼的景色深深吸引,她初見西部風光時的心情,反映在給史蒂格利茲的信裡:「最親愛的男孩,最親愛的男孩,你沒法想像我此刻有多麽激動」之後她再次來到新墨西哥州,並在距離聖塔菲西北七十多公里處的阿皮丘鎮附近發現了幽靈牧場。從此,每年夏秋季節,她會隻身來到幽靈牧場作畫,冬季再帶上她在荒漠中撿拾收集的動物殘骨,回到紐約家中,一邊陪伴已步入老年的丈夫。一邊畫那些骨頭。人老心卻一直不老的史蒂格利茲,雖然感情上對她不忠,但一直是她藝術上的忠實支持者。他們在分別的日子裡仍然保持通信,一生總共兩萬五千封來往信件,見證了他們之間的愛怨交織的感情。雖然有出軌、有爭吵,但他們在藝術上彼此欣賞彼此扶助。各自獨立,又密不可分。史蒂格利茲曾經寄了一張他們倆親吻的照片給歐姬芙。他說,「我把自己三百多張洗印好的攝影作品燒掉了,但是我無論如何不忍心燒掉這一張。」照片裡,兩位中老年人的熱吻,讓人動容。 

史蒂格利茲從來沒有陪歐姬芙到過新墨西哥州,也並不贊同她隻身前往。但是她把幽靈牧場當成了自己靈魂的歸宿地。執拗得像一隻候鳥,一到夏天,就飛回到幽靈牧場。她要畫那裡藍天下紅黃色的土坯房,畫白色的十字架後面遼遠的山丘,畫白森森的牛羊頭骨,浮在藍天下,旁邊孤花一朵,那是從印第安人葬禮上得來的靈感。幽靈牧場四周的山與水,枯枝與碎骨,黑夜裡樹梢上掛着的點點繁星,「白地」(the White Place)的岩石峭壁,「黑地」(the Black Place)的瀑布溪流,還有煙囪石、皮特農山一切的一切,成了她藝術創作的繆斯。尤其是皮特農山,對於她,好比莫奈的蓮花池,高更的大溪地。這樣的候鳥生活保持了十多年。1946年,史蒂格利茲去世,三年後,處理完丈夫藝術遺產的歐姬芙,六十二歲的歐姬芙,已經在美國現代藝術史上具有牢不可破的地位的歐姬芙,離開繁華的紐約,把自己的家,永久地安在了幽靈牧場和阿比丘。雖然時常有文藝界的朋友來造訪,但她在這裡實際過着越來越隱居的生活。連家居的佈置與陳設,也風格極簡,有現代派的意味。從六十年代起,她在國際畫壇上作為大師的名聲日隆。名聲和地位以及舒適的物質生活,都不足以讓她離開幽靈牧場。她在這裡一直保有藝術創作的熱情,晚年視力衰退以後,她轉繪畫為雕塑,繼續在創作中追求美的表達。 

我總想着要到幽靈牧場去,我想我會在那裡遇到歐姬芙的靈魂。那樣一個荒僻的沙丘地,六七十年前,該是怎樣一個不便利的所在?但是歐姬芙在炎熱的夏季來到這裡,日復一日地畫着她看到的美景。她的心已經化在那片帶有原始氣息的土地上了。紅色的石頭黃色的沙,枯枝白骨,綠水藍天。好像時間在這裡永遠不會流逝,好像一切景物都處於靜止中,生命與死亡和諧地交織,所謂天荒地老,不過如此。她是聽到了自己的靈魂,從皮特農山上飄過來向她召喚吧?她必得把那召喚的聲音用畫筆描繪出來吧?她說過,她畫的不是看到的世界,而是感受到的世界。在歐姬芙博物館裡,站在她的畫作面前時,我似乎感受到了她所感受到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是超然於塵世的喧囂浮躁之上的,有着簡靜和安詳的美,同時又帶着些現代意味的疏離和孤僻。所謂疏離和孤僻,應該也算自由的一種吧。那個世界裡,她忠實於自己嚮往自由和簡潔之美的內心,至死不渝。 

歐姬芙逝於1986年,享年九十八歲。她的骨灰被撒在了皮特農山上。她說過,「如果我畫這座山畫得足夠多,它就會屬於我。」她說對了,皮特農山、幽靈牧場、阿比丘,它們被深深地打上了歐姬芙的印記。歐姬芙也最終把她自由獨立的靈魂,安放在了這裡,永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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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姜,本名楊蓉,畢業於北京大學政治學與行政管理系,曾在《今日中國》雜 誌社任職,後赴美,獲德州州立大學(聖馬科斯)計算機科學碩士學位,多年來先後在摩托羅拉、IBM、萬機儀器等公司任系統軟件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