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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 珊:一剪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美加新銳華文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凌珊

真情像浪花開過,層層風雨不能阻隔。他嘴裡哼着歌,眼睛瞧着窗外。院子裡的小鳥正在忙碌,唧唧咋咋起飛落下熱鬧吵雜。他的心裡卻等着妻子來糾正,錯了,錯了。她會叫,一隻手早已揚了起來:你怎麽老唱成浪花,是梅花。 

他忍不住嘴角的一絲笑,他也不知道為甚麽這麽唱,就是覺得浪花貼切,十幾年了,總也改不過口。 

鄰居的狗大聲叫着,快而簡捷,一串串連起來像敲鋼管,鋼!鋼!鋼鋼!一隻藍鳥飛落到樹枝上。Blue Jay,他的心中一跳,想起他在北卡州住過的小院子。那時他剛來美國,租的屋子狹小得像個鳥籠子。可是環境卻不錯,幽僻清靜,院子裡更是有很多這種藍鳥,大大的翅膀,渾身透藍。傍晚時分,就一隻隻飛落到他窗前的大樹上,讓他心生溫暖和從容,就有了一種歸屬感。那時候小圓還沒拿到簽證,他跟學校的女生們來往,帶她們到他的實驗室,他自然會挑明自己是使君有婦,婦在大陸。當然也有到了下一步,親密接觸拉手親吻的。他總會在這時候示意提醒對方:我是不會離婚的。 

女孩子往往就扯了袖子,一臉慍意。他就替她們把衣服拉直裙子的後襬撫平。心裡歉意又無奈,又委屈。他難道不對嗎?小圓哪裡不好?勤快又能幹,剛來那天,時差還沒倒過來,就爬上窗台擦玻璃,惹得宿舍樓裡的女生哇哇直叫:美國的玻璃窗也可以擦?女生們又說:不敢再坐你的車了,你家的車座都穿了衣服。 

小圓為了節省又乾淨,把他穿剩的白色大T裇衫剪了袖子套在座上,弄得車裡明晃晃,像到了硬臥車廂。 

這個媳婦能幹着呢。他的父母每次電話上都鬧鐘一樣準時提上這句話。人家也是護校畢業的,不要以為你讀的書多,就強到哪裡,到時候要個人照顧,還不得是她。他的老母總是以這樣的話語叮囑,倒像他受了甚麽委屈。其實他從來沒表示過不願意,只是無所謂。真的是無所謂,甚麽人都行,是誰還有甚麽區別?反正不是她。 

他的那個她是在大學裡的舞會上遇到的。純真年代啊,拉拉她的手就像服了興奮劑,心裡歡喜,快樂得好幾天合不攏嘴。校園裡的東區是他們常去跳舞的地方。他騎自行車帶着她,過了東湖,繞過綠色琉璃瓦閃閃發光的建築樓,老遠就能聽到學五飯堂裡傳過來的裊裊音樂聲,一波一波的像熱浪,他的心裡便騰地升起一朵雲,擋不住的喜悅讓他有頭暈的感覺。

那首《一剪梅》好聽啊。歌聲柔和輕慢,連張明敏的港式國語也那麽妥帖。他總能在輕柔的曲調裡慢慢擁着她,撫在她後背的手觸應着她真絲連衣裙裡的一排小扣子。他就像計算方程一樣排列組合着晨光裡她的動作,是從上往下繫,還是從下往上。曲調裡那種淡淡的憂傷,很像他熟悉的心情;而歌詞彷彿就是給他寫的:愛我所愛無怨無悔。他心底裡她對他的猶疑也就雲淡風輕了。 

他還記得那個秋天午後的一個電話。她說要走了,去美國。 

那個晚上,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錄音機一遍又一遍放着這一首歌,直到淚流成河,泣不成聲。 

再後來,家裡給他介紹相親,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他連考慮也不用就接受了。 

那年的冬天來時,他也到了新大陸。 

他也記得剛來不久後接到的另一個電話。無聲,話筒裡流動着的像電波也像啜泣。他一聽就知道是她,不用說話也知道。 

他從朋友那裡得知她嫁給了那個美國人,婚後並不如意。他很想對她說:不就是想出國嗎?我也可以啊。 

一隻藍鳥跳落在他面前的樹杈上,藍精靈。他心裡飛過另一隻藍精靈,她的網名。照片上他一眼就認出她,除了前額的劉海兒沒了,其它看不出太大的變化,尤其是那笑容,米粒大小的兩個小酒窩還是那樣輕巧地掛在兩頰。照片快給他盯出了老繭,她的嘴角彎彎如上弦月,只是那笑容裡好像多了一些甚麽。她離婚了,是一隻尋尋覓覓的藍精靈。尋覓的藍精靈想知道他還是不是她的那棵大樹,那棵原本屬於她,而繞過的大樹。 

他有些激動,太久太久了,原以為跟她再不會有交集了,可是她又找了回來。這讓他心神盪漾,彷彿又回到了昨天。遙遠而不真實,可是卻又並不陌生,每個細小的情節都是那麽清晰逼真。拉着她的手一起奔赴舞會時的激情,心裡流過的一片一片雲。難怪他總把歌詞唱成浪花,那是一股股熱浪,曾經讓他騰雲駕霧的熱浪。可是浪花屬於大海;而浪花本非花,無關開謝,卻有蒸騰。 

那麽他還要回歸那個大海嗎?小圓呢,也跟着蒸發? 

他想起那次聚會,朋友拉着小圓的手,問:結婚怎樣?她這樣別人介紹,跟李雙雙一樣先結婚後戀愛的。他聽她心滿意足地說:還行。臉上的幸福惹得朋友眼裡的羨慕像陽光普照。

他更賣力地「咔嚓,咔嚓」啃着手裡的蘋果,心裡苦笑:你可不是行,我可慘了。 

小圓愛他是毫無疑問。而他,則應該說更懂得她。這也不能全歸於他是博士,而她只是一個護校畢業的。奇怪的是每次一碰到這個問題,他心裡就會浮起那首《一剪梅》,心情就給罩過一個陰影,倒像是落定的塵埃又給他攪了起來。他便嘆氣。是他關心的都是形而上,而小圓更切實際,讓他雙腳着地,不再天馬行空? 

藍精靈的她卻好像很有主見,他跟她可以談藝術聊文學。他去看她的在線小說討論,看她寫帖評議。剛獲獎的哈金的《等待》正被討論得如火如荼。她說哈金的《等待》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裡面濃烈的東方情結。美國人不理解也不可想像,一個人可以曠日持久地等待另一個人十幾二十年。 

他心裡一愣,心想這個故事的真正意義實在是等待的背後,那就是曠日持久地等待之後,卻發現還是原先的妻子好。他本想直接這樣post上去,可是想了一下,還是作罷。他想起來當年她跟他說過的一句話:美國我是一定要去的,怎麽樣也得去。 

而他從來沒覺得美國非去不可,讓他非去不可的地方現在還沒有。她還在跟他們興興然地爭論着《等待》的真諦,他便悄悄地離開了聊天室。 

下線的他鬆出一口氣,轉換網頁,細細嗦嗦打開YouTube,搜出那首《一剪梅》,點擊播放,歌聲徐徐而起,像一朵一朵浪花,飛落翻轉。恍惚間一種隔世的感覺迎面撲來,畫面模糊,他用手拭去眼裡升起的一片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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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珊,現居美國德克薩斯州奧斯汀,有譯作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咖啡館之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