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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蔚青:魚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美加新銳華文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陸蔚青

1

朱麗和丁一站在聖丹尼街上找尋着門牌號。這是蒙特利爾最繁華的一條大街,沒有地方泊車,他們只好把車泊在小巷裡,一路走過去。

 聖丹尼街上房租一定很貴,丁一嘀咕着。他伸長了脖子,仔細看着街牌號碼。他這個年齡的許多人都發了福,但他還是像大頭娃娃一樣,身子細長。

 朱麗不以為然。約書亞是醫生的兒子,家境優厚,他就應該住在這條法式浪漫的主街上,如果住在別的地方才不對。

 從外表看,朱麗和丁一有些不般配,朱麗穿純藍色的亞蔴長裙,歐陸風格,是她在法國旅遊時買來的。足蹬西班牙蔴編高跟涼鞋,藍色盤扣,揹着紅色印花小坤包,時尚中透着高雅。丁一則穿一件皺巴巴的棕色襯衫,一條短褲,兩條細細的腿從短褲裡面伸出來,短褲顯得空蕩而肥大。一雙比腳大兩號的涼鞋,越發顯出細腳伶仃。一陣風來,颳過一股老衣服的氣息。

 或者還有魚的腥氣。朱麗瞥一眼丁一的褲腳,氣惱地想。這樣想時,就緊走幾步,與丁一拉開距離。

 自從升職以後,朱麗對丁一越來越有了生理上的反感。如今朱麗在公司裡,做到了中級職務,手下也有小貓三兩隻,而丁一卻還在超市裡賣魚,每天回來身上都有魚腥味。雖然丁一反覆清洗,那氣味還是會若有若無的飄來,讓朱麗有些難忍。本來剛移民時,兩個人都是一樣的,丁一還是主申請。誰知來了之後,兩個人差距越來越大,朱麗去讀了碩士,丁一則鼠目寸光。

 四十歲的人了,還讀甚麽書,做生意賺錢才是本分。丁一這樣打着哈哈。

 朱麗最不喜歡說年齡。她也不接受自己的年齡,按着心理年齡算,她接受自己三十歲,雖然那個年齡一去不復返。朱麗鼓足勇氣,一年半就拿下了碩士學位。國內名牌大學不是白讀的,除了英語口語差一點,朱麗編程和糾錯的能力,讓那些當地的年輕人驚艷。當然,朱麗的自信心也不是一天增強的,剛畢業那會兒,她去應聘,人家問他想要多少年薪。

 四萬行嗎?她戰戰兢兢地問。進了公司見了同袍,聽說她年薪四萬都大吃一驚,說世界一流的公司,起薪最低五萬,你怎麽那麽少?去要。

 朱麗不敢去,怕把工作要丟了。還是印度人拉茲聽說了,說我去。他就去了,小頭居然很爽快,說沒問題,年底就漲起來。

 印度人拉茲是泰戈爾的同鄉。朱麗愛詩,內心想一定是泰戈爾保祐她。拉茲與詩人有淵源,但朱麗不喜歡他的咖喱味道。

 如今,朱麗的年薪已經漲到七八萬,自信心也隨着薪水一路漲上去。

 就是這個,聖丹尼街625號。丁一如獲至寶地說。

 兩人站在樓下向上仰望,見一條寬大的樓梯直通向樓上,樓是暗紅色的復古主義風格,這樣的房子在蒙特利爾,大多做了博物館或者辦公室,能住在這裡的,是個甚麽人呢?朱麗對約書亞不禁產生了仰慕之情。

 那就打電話吧。丁一自言自語地說。

 約書亞從樓上下來了,穿着一雙拖鞋,一條及膝短褲和白色V領衫,生氣勃勃,他站在他們面前,就好像一個希臘神話中的男神,前額寬闊,金髮鬈曲,鼻樑挺直,唇線清晰,兩個赤裸的胳膊,可與擲鐵餅者媲美。約書亞的形象讓朱麗眩暈,而更讓她眩暈的是約書亞手中拎着的東西,一隻手中拎着一條紅色蕾絲花邊鏤空的小三角短褲,一隻手拎着一個小魚缸,裡面居然還有一隻小金魚。約書亞把這兩樣東西像旗幟一樣舉起來,舉在陽光燦爛人頭簇擁的聖丹尼街上,用柔軟的美國英語說,這是咪咪留下的,現在我還給你們。

 丁一飛快地伸出手,想去拿那條三角短褲。手伸到那裡,卻突然頓住了,他的臉由紅轉白,氣急敗壞,猶豫了一下,他的手轉了一個彎,終於拿下了那個精緻的小魚缸。

 朱麗面紅耳赤。但無論如何,她勇敢地伸出手,向奪錦旗一樣奪下咪咪的紅色三角褲。不奪下又怎麽樣呢!咪咪給她的難題絕不僅僅是一條三角短褲,她不是都接下來了嗎?站在聖丹尼街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年輕男人手中接下紅內褲,這只是其中的一項。朱麗有些氣惱,心中卻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大街上的行人多是無所事事的遊客,有一個梳着披肩長髮的高鼻子男人看到了,居然笑一笑說,好正的紅色。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有一種調侃的無辜表情。

 朱麗經常感到奇怪,為甚麽有的人在談論色情的時候,能夠表現得非常純潔。她想這大概是因為法國民族就是這樣一個民族,他們把性看得自然而純粹,這樣想時,她感到自己必須有所表示,這種表示在於表現自己的開放或者同感。她就對着那個男人笑一下,她笑得很純潔。

 回來的路上,丁一有些不滿。丁一說,這些洋鬼子真是的,就那樣拎着,站在街上,裝在一個塑料袋裡也行啊。

 朱麗還沉浸在那種街頭上曬內褲的莫名興奮中,她對丁一這種陳舊的理論頗不以為然。這就是年輕人與我們的不同嘛。她斜睨了一下,朱麗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前寬後窄,像兩條小魚一樣游動着。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他們多麽自然和開放。她又說。

 丁一用鼻子哼一聲,太開放了。丁一這樣說,卻也不堅持自己的觀點。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自從朱麗有了工作以後,丁一基本上沒有話語權,有錢才有話語權。

 回到家,朱麗照樣上了樓,丁一在廚房做飯。

 朱麗打電話給咪咪,告訴她東西已經拿到,咪咪那邊情緒有些煩躁,說拿就拿了,不用告訴,有事情我會給你打電話。說完就掛了。咪咪的態度讓朱麗的心情瞬間低落,本來是有討好女兒的意思,沒想到又做錯了。

 

2

對於家庭成員和朋友來說,朱麗和丁一都是性格開朗,與人為善的人,但咪咪從一生下來就表現出與父母格格不入,咪咪生下來的第一個反叛是不吃母乳。那時他們還在內地,醫院實行母嬰分牀,頭三天,朱麗的母乳一直沒下來,醫院就給嬰兒餵牛乳,朱麗至今還記得那荷蘭牛乳的牌子叫力多精,咪咪吃上這個就不再想吃她的奶了,護士說大概是因為塑料奶嘴長,能一直抵到嬰兒的喉嚨,吮吸起來極容易,而吮吸母乳就不一樣。朱麗的奶頭小而短,咪咪需要用力吮吸,但咪咪拒絕用力。朱麗腫脹到疼痛難忍,但咪咪就是不肯吮吸,朱麗記得那小小的身子躺在她懷裡,母女相視,她從未想到咪咪的眼神是那樣的,成熟而銳利,那眼神是那麽明亮,有主見,讓咪咪面對她時,竟然不能自已,她驚訝而不知所措,她感到自己面對的並不是一個嬰兒,更遑論是自己的女兒。咪咪的眼神如此強大,強大到朱麗不能長久與之對視,讓朱麗想起科幻電影裡那些來自宇宙的外星人。他們的眼神能讓人類瞬間窒息。

這是個麻煩的小孩子。婆婆對朱麗說,這麽小就這麽拗,說不吃奶就不吃奶。

也想過對付這個小嬰兒。所有來看朱麗的女人們都說,餓着她,不給她吃奶嘴,她餓了就吃你的奶了。朱麗則忍不住哭,從來沒聽說過女兒不吃母乳,她感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事情一樣,或者說,生下一個與她心性不合的女兒。 

她就餓着咪咪,不給她吃奶嘴,但咪咪堅持不碰她的乳頭,她把咪咪抱在懷裡,用力貼在自己胸膛上,讓她吮吸。但咪咪哭起來,哭得鯉魚打挺,胸膛裡都是氣。哭得順暢時能哭上兩三個小時,直到精疲力盡,累得睡過去。就是不吃母乳。到後來母女一起哭,最後朱麗只好撤退,奶慢慢的回了,咪咪最終吃上了力多精。 

力多精,到底是甚麽做的呢?朱麗想。這種人工合成的奶製品比母乳都親。 

從第一個回合之後,朱麗對咪咪的對抗就像多米諾骨牌,一路嘩啦啦的敗下來,朱麗回想與女兒的交鋒,竟然沒有勝出的回憶。 

咪咪七歲時,一家人移民到了蒙特利爾,那時中國人之間實行合作,搭車合作,接送孩子合作,週末看孩子合作,兩三個孩子在家之前相互串着,新移民的父母就可以有時間去讀書或打工,英語叫卡普。朱麗的卡普是小平一家,有一次朱麗正在上課,小平打電話過來,小平說你必須現在就來接咪咪!朱麗說我正上課,小平說,你必須來。小平是朱麗多年的朋友,朱麗不知發生了甚麽,還以為咪咪生了病,小平說,不是咪咪生病,是她把人打出病。朱麗這才明白,咪咪動手打了人。朱麗和丁一趕到小平家,小平不依不饒,朱麗查看了小平女兒的傷情,的確重了一些,是咪咪把小平女兒推下了台階,額頭磕出一個雞蛋大的腫包,醫生處理了傷口,還好小平沒有說出是咪咪推下去的。小平堅持讓咪咪道歉。 

朱麗去看了女兒,見她面對牆站着,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嘴唇也繃得緊緊的。朱麗試圖問咪咪為甚麽,咪咪就大聲說,我知道你是來說我的,我告訴你,我沒有錯!朱麗沒辦法,只好向小平道歉。 

看在我的份上,她低頭含眉地說,讓我們帶她走吧。 

這樣大的傷害,小平說,我都應該叫警察。台階那麽高,算我女兒命大。你看看,要出人命的。 

朱麗去看的那台階,小平說的有點過分,但她女兒的傷也實在很可怕。 

他們終於把女兒接回家,朱麗再次試圖瞭解情況,但咪咪拒絕與他們交談。我知道你想讓我道歉,咪咪說,但我不會。 

晚上咪咪的電話果然打過來,開口說我好累! 

朱麗聽了就說,那就好好睡吧,咪咪那邊就停下來,說,你能不能不打斷我?

 

3

對於咪咪,朱麗和丁一有完全不同的兩極態度。在經歷了漫長的二十五年之後,朱麗選擇對女兒採取順從和溺愛,這並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長期戰鬥的結果,或者說朱麗在二十五年與女兒的相處中敗下陣來,甘心情願做女皇的臣民,而丁一還沒有完全接受這個失敗,他還試圖以父親的權威來轄制女兒,但丁一的願望與現實無疑是不能達成一致的,因為朱麗是咪咪的奴僕,而丁一則是朱麗的奴僕。 

雖然當年移民時丁一是主申請,在國內工作時丁一也是一家的主要經濟支柱,但出國之後形勢驟變,朱麗先他一步找到工作,而且年薪節節升高,丁一則經歷了第一代移民所有的困苦,開雜貨店開快餐店,生意倒閉,打工送麵包送花送快遞。在移民的二十年裡,經濟以無形之手,把他和朱莉的社會地位,家庭地位,推向兩極。如今,朱莉喜歡穿純白的襯衫,西褲,長風衣或者顏色淡雅的衣服,而丁一則保持着廣州人的傳統,一年一條半褲子。這個意思已經不再是氣溫和季節的問題,而是經濟和社會地位的問題。丁一在冬天只有一條褲子,他拒絕買新褲子,這不僅是因為他在計算了自己給家庭的收入之後寥寥無幾,還因為他的生活方式。他本來就是一個平民的孩子,他過的慣苦日子。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心中的志氣,雖然收入菲薄,但他能勤儉持家。他在自己身上省下的錢與朱麗花在自己身上的錢形成對比,朱麗花在她身上的錢越多,丁一心中自責感越小。丁一是男人,丁一不想吃軟飯,丁一有自己的方式保持和生活平衡,而一旦生活平衡,丁一才有發言權,因為話語權是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 

丁一力圖保有家庭話語權,因為朱麗這幾年的事業發展真是如踩電門,上升極快。因為上升的快,小巧玲瓏的朱麗開始表現出越來越強的氣場,她的氣場越強,對事情的決斷力越強,如果丁一再沒有話語權,他就淪為了朱麗的廚子和司機,而事實上這種趨勢已經形成,他早就是一個廚子,而這也是他吊住朱麗胃口的原因。朱麗是一個喜歡家鄉美食的人,而在異國他鄉,想吃地道的粵菜,只有丁一能做得合乎朱麗的胃口。丁一給朱麗煲的湯,讓朱麗原本黯淡的皮膚光滑細膩,臉色也生動活潑。尤其是那些小廚秘方,竟然阻擋了朱麗白髮的發展,這真是讓朱麗和丁一都引以為驕傲的事情。此事涉及到朱麗的美麗和健康,這也是朱麗離不開丁一的重要原因。 

其實,朱麗是多麽喜歡那些美麗的事物。她喜歡花朵,喜歡英俊的男生,喜歡浪漫的法國文化。紅酒,燭光,約會。除了奶酪,那個讓女人們發胖的食物,朱麗是自動拒絕的。她並非不喜歡奶酪的香味,但她更需要保持苗條的身材。 

而丁一是多麽不情願只做一個廚子,他還想成為朱麗的對手或者國王,但他悲傷的看到,這種可能越來越小了。每次爭吵他都是主動求和的那一方,而每次提出離婚,都是對面這個小巧的女人,她說離婚說得像吃飯一樣輕鬆,在這樣的輕鬆後面,是強大的經濟後盾。 

如果年薪十幾萬的是丁一,丁一想,那情景將是多麽不同!然而那只是幻想。丁一今年五十歲,五十歲的人在加拿大貸款買房,銀行都要考慮再三,你有生命保險嗎?你有失業保險嗎?你有公司保險嗎?丁一沒有固定的職業,他如今是一個流浪送貨人,如果沒有朱麗穩定而可觀的收入,他無論如何不會成為銀行的寵兒,還能貸款再買出租房。所以丁一的性命是拴在朱麗身上的。 

當然我們還要談一談愛情,丁一對身邊這個嬌小的女人,依然懷有年輕時的那種愛,情色的愛,性的愛。經常的,他在送貨的路上,電話裡傳來朱麗尚未睡醒的慵懶嬌弱的聲音,那種女孩一樣嬌媚的聲音讓他渾身躁熱,不能自已,許多次他都情不自禁,他需要把車停在路邊,掐幾下大腿,才能控制自己上升的情慾。他想像着朱麗躺在牀上的曲線和柔媚,他很飢渴地對電話說,我受不了了,我現在就想和你在一起。

 

4

現在丁家的生物鏈形成了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狀態。丁一被朱麗死死吃住,而朱麗卻被咪咪死死吃住。有甚麽辦法呢!朱麗想。朱麗不會放棄女兒,她也不知道如何放棄,放與棄的權力掌握在女兒手中,而不是她手中,她能做的就是順從女兒的各種願望,就像今天,她遵照女兒的要求,去她前男友約書亞那裡取東西。 

朱麗曾經是多麽希望咪咪與約書亞能夠有一個未來。約書亞是咪咪從開始約會男友後,最認真的一個。在這之前咪咪有過許多情事,最不靠譜的一次是同時約會兩個男友,一個是白人,另一個也是白人。朱麗開始時候完全不懂女兒如何同時約會兩個人,咪咪告訴她是分時間的,比如週一三五是威廉,週二四六是皮特。朱麗試圖以自己的觀念,告訴咪咪這樣的壞處,但咪咪不以為然。咪咪揚起她的頭,將齊肩的長髮高傲地甩一甩,一張小橘子一樣的圓臉顯出驕傲和自豪。咪咪說我並沒有做錯甚麽,他們都是自願的。我如實告訴了他們相互之間的存在,他們是接受的,他們願意讓我與他們同時約會。 

朱麗想明白約會的具體內容。 

約會包括甚麽呢?她戰戰兢兢地問。 

包括上牀。你滿意了?咪咪很不高興地說。好像對待一個刺探別人秘密的長舌婦。 

這其中包括道德問題嗎?朱莉對自己的失落很不理解,她試圖去理解這一點。 

這有甚麽道德問題?咪咪說。我們三個人都是自願的。婚姻的存在才是不道德的,因為它違反人性。人性本來不是一夫一妻,這是社會的產物。事實證明婚姻壓抑人性。就像你跟爹地,整天吵架,你幸福嗎? 

咪咪的問話很刻毒,直接捅到了朱麗的痛處。 

朱麗便無言。朱麗後來讀了一些西方哲學的書,力圖通過哲學瞭解女兒的思想,因為她發現女兒代表着另一種生存哲學。 

女兒常年吃避孕藥。朱麗對此很擔心。但咪咪對朱麗表現出的擔心很氣憤,母親是那麽老土,她想。現在哪個女生不是這樣調節自己,而母親不僅用老土的觀念看待婚姻,還用老土的觀念看待自己的生活,她完全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比如說吧,有一次咪咪在氣憤之下說了Bitch。 

因為這個詞,朱麗哭了一下午,朱麗不明白自己怎樣成了Bitch。咪咪拒絕對母親道歉,因為在她看來,母親真是少見多怪。 

Bitch只是表示不滿的一個名詞,她說。你看看皮特的母親,有一次在他家裡,他說我們的化學老師是一個Bitch,他母親馬上附和說,她就是一個Bitch。 

咪咪這樣說時,兩隻眼睛閃閃亮,咪咪說皮特的母親真酷。 

朱麗停止了哭泣,即然哭泣得不到理解和道歉,甚至被鄙視,那還不如也酷一點,接受這個稱號。 

朱麗曾經見過約書亞一次。那次咪咪和約書亞在聖凱瑟琳街上吃飯,咪咪特地邀請了朱麗。朱麗對此受寵若驚。在這之前,朱麗從未見過咪咪的任何一個男友,所有的男友都只是名字,在咪咪鮮紅的嘴邊滑來滑去,有的滑過一次,有的滑過一段時間,一直到約書亞。 

畢業季時,咪咪來電話,說約書亞的母親從美國趕來參加他的畢業典禮。約書亞說他母親很想見咪咪,邀請晚上一起吃飯。 

朱麗聽了很高興。在朱麗看來,家人之間的會面,就是一種示意,這意味着年輕人之間關係的進步。她正想着,又聽見咪咪問朱麗能不能見她男朋友的家人。這讓朱麗很驚訝。朱麗有些受寵若驚。她沒有猶豫,立刻答應了。 

那天她穿了一件湖藍色的長裙,配了一雙半高跟的白鞋子,看起來既端莊又知性。她在鏡子前猶豫很久,最後確定自己可以出門。 

為甚麽這麽猶豫呢?她問自己。倒好像是自己去約會一樣。她走在路上,自嘲地想。 

晚餐的地點,是在聖凱瑟琳大街上的一個德國啤酒屋。以前朱麗和咪咪來過。但這次,咪咪說是約書亞的選擇。 

遠遠的,朱麗就看到咪咪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孩在門前等待。咪咪穿一件藍白條紋的連衣裙,肩上是純藍色,很像海軍的水手服。咪咪不跟隨任何時尚,她按着自己的意願打扮自己。那個男孩穿一件簡單的牛仔褲,白襯衫,看起來簡潔明亮。 

約書亞的母親已經在座位上,見朱麗進來就站起身握手。 

我是莎莉。金髮女士說。 

莎莉看着朱麗,朱麗也看着莎莉,兩個初見面的女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我們都穿藍衣服。莎莉快人快語地說。我們是藍色家族。 

莎莉的一句話,讓朱麗的拘束感消失了,她立刻喜歡上了莎莉。是的,兩個女人穿一樣顏色的衣裙,說明她們有相同的審美觀,那麽,面對小兒女的關係,是不是也有相同的觀點?

開始時,他們的話題是隨意的。約書亞的畢業典禮很成功,照片都很美好,莎莉把照片給朱麗看,並且說明當時的情況。約書亞是以學院獎畢業的,莎莉以此驕傲。 

他值得這個獎。他每天都在實驗室工作到深夜。莎莉笑着說。 

幾杯啤酒喝下去,他們的談話更加融洽。 

咪咪是個獨特的孩子。莎莉說,她很真誠。約書亞和我,我們整個家庭,都很親密,我們無話不說。 

是的。朱麗也很坦誠。她說,咪咪這個孩子,很多想法與眾不同,她很小時就說她一輩子都不會結婚。 

我以前也這樣說過。莎莉笑起來。 

我喜歡咪咪,她就應該是這樣子的。約書亞說。 

咪咪仰起頭,用溫潤多情的眼睛熱烈地望着男友。這是朱麗看到女兒最女孩的樣子。 

這是個美好的夜晚。四個人都很開心。朱麗想起一句話,把所有人當作朋友,事情就會簡單的多。朱麗與莎莉都能感到,她們就是這樣看待對方的。 

分手時,朱麗讚嘆約書亞對咪咪的幫助和寬容。 

你不要認為這是約書亞對咪咪的寬容,或者遷就,不是這樣的。這是他的天性。莎莉笑着說,眼裡盛滿驕傲。我早就知道,約書亞會選擇甚麽樣的女孩做朋友或者妻子。我知道就是咪咪的樣獨特的女孩。 

朱麗很專注地看着莎莉,她很想知道,這是為甚麽。 

讓我告訴你約書亞的故事。他小的時候,我們去花店買花,他總是會挑選不太好的,沒有人買的,或者被擠在角落裡的花。我問他為甚麽,他說,如果我不拿走她,這個花怎麽辦呢。 

朱麗感到有一股暖流湧進自己的心,這麽多年的重擔,突然被一句話卸了下來。 

然而咪咪與約書亞到底無疾而終,朱麗對此很遺憾,因為能夠這樣看待世界的人並不是很多,但女兒到底錯過了。

 

5

咪咪的電話終於來了,朱麗睜開睏倦的眼睛,看看錶,已經是半夜。咪咪說明天她就回來,讓他們去接機。朱麗唯有諾諾。想着女兒回來之後家中必然充滿緊張氣氛,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這次他們不僅取回了紅色蕾絲三角褲,還取回了女兒的魚缸和魚缸中的一條小金魚。咪咪喜歡微型的東西,就像這隻小魚缸,不過像水杯那麽大。女兒一直喜歡金魚,他們養了好幾次,卻總是養不活,每次小金魚來了沒多久就死掉了。有一次她問朋友,才知道是餵的太多。金魚是不能給太多食物的,多了會飽脹而死,餓着反而沒事。

三五天給一次魚食就行。朋友說。 

但朱麗忍不住,每次見到金魚,她就會餵一點。她只管餵,而收拾魚的排洩物是丁一的事情。 

對朱麗來說,咪咪就像她的小金魚。她需要不斷的餵養她,只是餵的不是魚食,而是金錢。咪咪開始遊學,朱麗就必須支付她的所有費用,衣食住行,旅遊。 

為甚麽你不能像別的孩子一樣正常生活呢?有一次她忍不住問咪咪。 

我為甚麽要像其他人?咪咪問。 

其他人都呆在城裡,上學上班。你是認為我花了太多錢嗎?咪咪揚起眉毛說,這些錢以後我還給你。 

我是母親,我想你有正常的生活。朱麗口氣婉轉下來。 

你只是一條金魚。咪咪說,而我不想活在魚缸裡。 

咪咪大學畢業之後,沒有被任何一所大學錄取讀研,究其原因,是因為在大四時,她突然發現她選修了許多高級課程,而必修課卻沒有修。她只有多加一年。 

咪咪是一個心高氣傲的女生,她自認基礎課是兒戲,但事實並非如此,直到分數下來,悲催得很,咪咪曠課甚多所以成績不好。雖然身邊的朋友紛紛去了藤校,有了其他歸宿,但咪咪堅持自己的選擇,這選擇就是自由。 

她堅持要去一些地方遊學,也就是說,不是正式學生,作為旁聽生,選一些課。她最早去了麻省理工,住在一個偶遇的朋友家中,以買菜做飯的方式交換食宿。中華美食的確讓老美快樂,她認識了很多人,因此去了實驗室並旁聽了課程。沒事的時候,她坐在麻省理工的校園咖啡館裡,享受那些諾貝爾獎得主喝過的咖啡。她對朱麗說,雖然有時孤獨難過,但她想成為麻省理工的一員,即使是短暫的,形式的。 

在咪咪開始遊學之後,朱麗感到與女兒的關係緊密了許多。 

但麻煩一直跟隨着她們。有一次咪咪借宿的朋友去開派對,回來不能進門,只好在大街上閒逛。那時是凌晨兩點,朱麗只好與她保持電話聯繫,朱麗幾乎一夜沒睡,她不能想像,如果電話那端出現異常,比如陌生人的聲音,比如搶劫,劫持,甚至槍聲。這一年,美國的治安每況愈下,恐怖和反社會事件時有發生。還好,在凌晨五點鐘,主人歸來,女兒終於進了房門,朱莉的眼睛才得以閉上。 

明天,遊學一年的女兒終於要回家了。她指定丁一和朱麗一起去接她,本來朱麗還有一些事情,但她全部推掉了,她知道咪咪與丁一在上一次回程中,整整五個小時沒有說話,咪咪看丁一是垃圾人,而丁一對咪咪束手無策。朱麗就像一個中間人,她可以與女兒談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無論如何,看在錢的份上,女兒對她還是客氣的。 

黃昏時候,從美國來的飛機就要到了。來到機場,兩人分工,朱麗去接咪咪,丁一去泊車。說好泊車就來提行李,朱麗反覆叮嚀了。生怕丁一不泊車在路上轉,因為泊車要花錢。丁一在這樣的事情上能省就省,他寧可在路上轉,讓朱麗拉着行李跟着他跑,也不花那幾塊錢。這是丁一的習慣。 

遠遠的看到咪咪走出來,朱麗連忙招手。咪咪卻不回應,只管拉着粉紅色小箱子向這邊走。朱麗看女兒,就像一朵野玫瑰,盛開着,帶着不易親近的刺。咪咪橢圓形的臉,油黑齊肩直髮,嘴唇抿成一朵花的樣子。母女倆也不親熱,朱麗急忙彎下身接女兒手中的拉桿。咪咪閃閃身,有距離的躲過了,自己拿所有的東西。兩人來到大廳,見廊柱下面,一個金髮碧眼的男人手捧一束鮮花,正在等人。朱麗被那束寶血色的魁北克玫瑰完全吸引了。那麽美,那麽茂盛。朱麗的腳向前走,眼睛卻被牽引着,脖子一扭一扭,不願離開那束玫瑰。 

丁一的電話來了。丁一說他正在門前的環形道上,讓她們快速出來,因為這裡不能泊車。 

我告訴你把車停在地下車庫裡。朱麗厲聲說。 

那要花錢的。丁一說。去花錢!朱麗氣急敗壞地說。我付得起。 

我不想付。丁一執拗地說。 

他就是這樣,說好了也會變卦。朱麗收起電話,加快腳步。他的門牙沒有了,他不去鑲;常年穿一條褲子,走到哪裡丟人到哪裡。我跟他說多少次了,我們是中產階級,我付得起。

不要同我講你丈夫的事情。咪咪跟在後面,突然說。 

朱麗愣住了。難道她的丈夫不是咪咪的爹地嗎? 

離婚。咪咪對朱麗說。媽咪,爹地完全配不上你,他的生活毫無意義。我不明白你為甚麽還與他生活在一起。你公司裡有那麽多白領,那麽多法國人,你完全可以有新生活。你沒夢想過另一種生活嗎?周遊世界的生活,兩個白領的生活,異族的文化和愛情…… 

朱麗好像被窺破了心事,她突然面紅耳赤。 

朱麗想起從前的事情。那次她們去買衣服。 

那是一個大賣場,所有名牌打折。她和女兒去試衣間,看到許多女人都在試衣服。大賣場在一個劇院裡,所謂試衣間,只是一塊大幕布,是劇場的後台。許多女人,白的黑的棕色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奇奇怪怪的身體,聚集在偌大的舞台上,做着各種姿態,她們穿衣服,脫衣服,或者半穿半脫的樣子,帶着一種隱秘的洩露氣息。朱麗看見一個身材胖得變形的女人,肚子上的贅肉垂在腰間,她用力把一件連衣裙套進身體,好像把大一號的身體擠進小一號的口袋,她吃力地把連衣裙舉過頭頂,裙子在用力的掙脫中發出裂縫的響聲,裙子卡在蓬鬆鬈曲的頭上,頭髮好像一蓬黃白的雜草。朱麗很驚駭,她張大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咪咪貼近她的身體,悄悄對她說,媽咪,你看我們多幸運,我們的身材多好看。 

朱麗低下頭看看裹在緊身連衣裙中的自己玲瓏有致的胴體,一點沒有五十歲女人的臃腫。女兒說,他們就是喜歡我身體的樣子,他們一定也喜歡你的,我們多麽相似。朱麗被女兒的話撩撥得臉色緋紅,她想起丁一也是迷戀她的身體的,只是她卻越來越感到厭倦,她厭倦丁一撲上來時身上揮之不去的魚的氣息。每當夜晚來臨,丁一就散發出隱約的魚腥味兒,朱麗感到房間越來越像一隻魚缸,他們躺在這個狹窄而黑暗的魚缸中,感到夜晚的沉重。 

咪咪的臉龐再一次清晰的出現在朱麗的眼前,她曾經多麽憎恨女兒的生活,她那時還以為是因為咪咪花了太多的錢,還以為她對女兒的擔心,是因為咪咪完全不遵守她所秉持的道德。無論她如何成為了白領,如何憎恨丈夫的氣味和生活方式,但她卻不能拋棄他。但在這個夜晚,朱麗突然發現,此事無關乎金錢,無關乎道德,那該死的道德。她的內心其實多麽羨慕女兒的自由生活。女兒是大海中一條遊弋的魚,可以游到世界的任何海域,而她卻只能活在這個魚缸中。這個狹窄而黑暗的魚缸中,還有另一條魚,與她不是一個種類,帶着令她窒息的氣味,躺在她的身邊,與她共同擁擠着這個小小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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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蔚青,加拿大華裔作家。曾榮獲首屆和第二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獎,世界華文詩歌大賽獎,北美漢新文學獎,首 屆加華文學獎,首屆魁北克華文文學獎,第九屆華語文學大賽獎等諸多獎項,出版有小說集《漂泊中的溫柔》, 散文集《曾經有過的好時光》,童話小說《帕皮昂的道 路》,作品入選海內外多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