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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瘋堂瘋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朱少璋

鏡海長虹、三巴聖蹟、媽閣紫煙、盧園探勝、普濟尋幽、龍環葡韻、燈塔松濤及黑沙踏浪,是著名的「澳門八景」。「瘋堂瘋景」,應列為第九個景點。

 談到澳門,長情而懷舊的遊客一定會率先想到「三巴聖蹟」。「大三巴牌坊」確負盛名,聖保祿學院附屬教堂的前壁,是1835年火災後教堂留給後人的最後莊嚴。個人總相信:最終能剩下來的,就是價值。可不是嗎?「大三巴」簡直是遊客必到的朝聖地,時時刻刻都人潮洶湧。其實,距牌坊約十分鐘腳程的園區內,同樣可以找到一點點剩下來的價值――剩下來的那一點「瘋」,引人入勝。

 幾年前因文集的插畫事宜與跟澳門畫家亞正聯絡,函電交馳間才依稀憶起澳門有個叫「瘋堂」的地方:早在2005年讀鍾偉民談澳門的專欄已特別留意文中「瘋堂」兩字,覺得別致有趣。去年9月鍾偉民與劉天賜在澳門主講「文學有飯開」,活動地點正是「瘋堂十號」。「瘋堂」其實是辣撒祿痲瘋病院為病人特設的一座小教堂,原名「聖辣撒祿堂」,老百姓求口頭順溜叫得地道,都喚「瘋堂」;那已是十六世紀的往事了。命名一般避用負面或不雅字詞,香港人尤其介意跟字詞相關的否泰朕兆,不止數字上貪三怕四,就連舊區名喚「老虎岩」都嫌煞氣大,新區重置後已易名「樂富」,堂堂虎威自始煙消雲散。從來彩頭容易得,品味最難求,讀《後漢書》〈蔡邕列傳〉就知道古人在事涉品味的舉措上都非常小心。「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蔡邕在爐灶內搶救得來的桐木因曾遭火燒,斲木成琴末端猶有焦痕,特徵明顯,時人亦不為名琴諱飾缺陷,直呼為「焦尾琴」。「焦尾」恐或失諸不夠優雅,卻勝在寫實率真,若諱稱「招美」或「嬌偉」,諧音換字無論是粵是普,都顯得虛偽惡俗。猶幸濠江文化在「瘋」字的取捨考慮上不拘吉凶小節,保留包融,讓這一點「瘋」得以世代相傳,成為澳門半島中部文創區的點睛之筆。

 事實上,今天的「瘋堂」已然脫盡慢性傳染病的奄奄氣息,反而讓人偏義地覺得那點「瘋」指的該是精神上或個性上的疏狂或放浪,遠觀像竹林七賢,近睹像揚州八怪――雖是刻意地誤把「痲瘋」作「瘋狂」,解釋曲折亦不無牽強,肯定是誤會一場,卻都美麗。用以推廣文化藝術及展示創意成果的「創意園」2008年在澳門落成,自此瘋堂與文藝才得以在小小的望德堂園區內萍水相逢。命名上毫無創意的「創意園」實在比不上別具歷史深度而又性格鮮明的「瘋堂」。柏楊在〈五談《中國人史綱》〉中說「有頭腦的人物,往往都有一個綽號,而任何綽號都是嚴正的,嚴正得把該傢伙的性格特徵,提煉出來」;果然,若說「創意園」那傢伙綽號是「瘋堂十號」,性格特徵真的一下子都給提煉出來了。文藝創作都應帶點「瘋」才有意思,廟堂標準往往太莊重太規範太正常,容易流於平凡呆板。「失常」則有利於突破固有的禁囿樊籬。文藝創作總需要一點點叛逆精神,像張旭紙上驚蛇入草,像齊璜腕下昆刀切玉;都極具「失常」的藝術效果。

 「瘋堂十號」其實是「瘋堂斜巷十號」,而橫街與斜巷,最能展示小城幽恬簡約與閒淡自適的真實風貌。更何況,瘋堂斜巷附近古舊建築物儘多,或紅或白或黃,窗槅玲瓏線條分明,屋子外牆上的框線髹得格外平直整齊,精緻的老屋總疑是由積木拼搭而成,都不巍峨,卻有序地給擺放在街巷的兩旁,在柔和的陽光下透釋出陣陣來自微縮童話國度的意趣。南歐式老屋的窗戶都大,房子的中高層間或有一小爿微向外探的淺窄陽台,無論是推窗或憑欄,遠眺時思想不妨帶一點點「瘋」,地中海彷彿就在眼前。堂區內古舊而典型的葡式建築既多,慕名而至的遊人也一天多似一天。天晴的日子那小碎石鋪成的街道上總有一批又一批拿着手機自拍的人,更每有貪圖瘋堂區內歐陸情調的新人,靚妝麗服,儷影雙雙,權將道旁一列列的各色小屋當作婚照的通景屏風,男男女女又熱情又盡情又帶點「瘋」,在鏡頭前牽手、凝視、依偎、擁抱或親吻。不遠處,斜巷八號水井旁兩棵樟樹枝葉扶疏廝守百年,「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堂區內一切山盟海誓都因這對老樹而變得異常認真,也異常可信。位於斜巷七號的藝舍由世紀老屋改建而成,名喚「大瘋堂」,是展覽以及舉辦文藝活動的地方。「大瘋堂」與張大千先生的齋號「大風堂」同音而近貌,但在這兒遇見的興許不會是穿長袍拄木杖的長髯老者,卻可能是一位頭髮帶點沖冠狂亂外貌疑似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的藝術家,在藝舍靠窗的角落握管凝思,似試圖用毛筆水墨為梵谷的自畫像SelfPortrait with Bandaged Ear補上耳朵。

 「瘋」是一種魅力,並不可怕,而「瘋」更是神秘且崇高的境界。《紅樓夢》第一回那個「瘋狂落拓,蔴鞋鶉衣」的跛足道人,道行就高深得非常詭異,開腔唱〈好了歌〉幾段大同小異的唱詞無情而有理地把人生中的功名金銀嬌妻兒孫唱個透透徹徹,句句色空參透智者之言,誰說「瘋」就一定是精神病?清初學者畢世濟性格半瘋不癲,王培荀在《鄉園憶舊錄》說他「見俗客瞪目視不語,人目為瘋子」,畢氏的理由是「不瘋不能避俗」。是的,我國向來就有「以瘋抗俗」的文化傳統,灌夫罵座、郝隆曬書、洪喬誤郵以及阮籍白眼,類似個案每個朝代有,例子不勝枚舉。當然,「全瘋」畢竟極端,「半瘋」似乎較好。傳統京劇《大劈棺》搬演莊子試妻的故事,靈堂上那位通靈而逗趣的紙紥冥童名叫「二百五」,一說古時銀錠的計算單位以五百両為「一封」,「二百五」就是「半封」,暗示「半瘋」――解釋曲折亦不無牽強,可幸有趣。如此看來,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門藝術,甚或一個人;能帶一點「瘋」,才稱得上可愛。當然,那大前提是,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門藝術,甚或一個人;要先有容納接受及理解欣賞那一點「瘋」的雅量與識力,方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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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高級講師。著有古典詩集《琴影樓 詩》、傳記體小說《燕子山僧傳》、散文集《拾貝》、《輕描淡寫》、 《塵土雲月》、《佯看羅襪》等。《灰闌記》獲第十屆中文文學雙年獎 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