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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登翰:《海底反》喚醒的記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劉登翰

廣州一位年輕的朋友,給我寄來了一份我久尋不得的歌仔冊《新刋東海鯉魚歌》的影本。這是他拜託留學英國的同學,從牛津大學博多利圖書舘(Bodleian Library)拍照傳來的。

 牛津的博多利圖書舘,是海外收藏閩南語唱本――歌仔冊最早也數量最多的一個公立機構。據稱,1882年,博多利圖書館向傳教士偉烈亞力 (AIexander wylie)購買其在中國傳教時收藏的閩南語歌仔冊,計十九本二十六首,其中大部分均為清道光年間或更早閩南書坊的民間刻本。這個收藏時間或許有誤,因為,據傳教士艾約瑟(Joseph Edkins)所述,1867年他為圖書館編輯藏書目錄時,這批「歌謠」已經入藏。由此看來,博多利收藏歌仔冊的時間,還要推得更早一些。此後若干年,博多利圖書館的閩南方言歌仔冊收藏,已近六百冊五百餘種。據廣州這位年輕朋友介紹,目前海外歌仔冊的收藏,除牛津外,還有德國的巴伐利亞圖書館,日本的東京外國語大學圖書館、國學院大學圖書館、天理大學圖書館等。在國內,「上世紀二十年代末,著名學者顧頡剛任教廈門大學時,即對閩台歌仔冊產生濃厚興趣,親自從泉州購買了一批唱本作為廈門大學『民俗學會』的收藏。而後又推動中山大學『風俗物品陳列室』從廈門會文堂書局購置一批歌仔冊,親自接收並作估價,於《民俗週刋》1928年10月號《本所風俗物品室所藏書籍器物目錄(續)》上給予刊佈。」(據中山大學中文系潘培忠副教授給我的郵件)。目前國內歌仔冊的收藏,主要是上世紀民俗學家的捐贈,如北京國家圖書舘乃是鄭振鐸先生的舊藏,首都圖書館主要是吳曉鈴先生雙棔書屋的舊藏,復旦大學圖書館原為趙景深先生的舊藏,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所藏,亦為民俗學者薛汕的捐贈;此外尚有個別機構如福建省藝術研究院等亦有少量收藏。二十世紀初葉以後,歌仔冊的出版和傳播中心,分流台灣,因此迄今台灣的歌仔冊收藏數量最豐。台灣「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台大圖書館、政大圖書館、台北「國家圖書館」、台灣文學館、新北台灣圖書館、宜蘭台灣戲劇館等均有收藏,亦大多為前輩學人的捐贈;此外,尚有為數不少的私人收藏者,據稱台灣歌仔冊的收藏總量,達一千五百種以上。相對而言,在歌仔冊的出版地廈門和泉州,除廈門台灣藝術研究院收有幾十冊外,則幾乎難得一見。

 所謂歌仔冊,係用閩南方言演唱和記錄的一種民間唱本。一般七字為一句,四句為一葩,也有不分「葩」,一氣唱到底的。這樣的演唱,沒有專門曲譜,多套用民間里曲時調,或演唱者自創,半唱半唸;伴奏以月琴或後來歌仔戲流行的「大廣弦」為主。這就是民間所稱的「唱歌仔」或「唸歌仔」。為求得流傳和推廣,民間書坊便將這些「歌仔」刻印出版,即為「歌仔冊」或稱「歌仔簿」。歌仔冊的印刷簡陋,一般為三十二開,只幾個頁碼,一首或數首裝釘成冊;但其題材涉及廣泛,既有傳說故事的敷演和舞台劇碼的改編,也有時事新聞的演繹和棄惡從善的勸世,很得民間受眾的歡迎,它還越出閩南,廣泛流傳於台灣和東南亞諸國。十八、十九世紀,是歌仔冊的鼎盛時期。這些民間書坊,以廈門的會文堂、文德堂、博文齋,泉州的見古齋、綺文居、以文堂等最為著名;尤其會文堂,道光及之前的刻本,大多為其所出。1936年,歷史學家向達赴英國訪書時,於牛津大學目驗大批中文圖書,回國後撰文《灜涯鎖誌――記牛津所藏的中文書》,向國人介紹,即包括博多利圖書館從亞烈偉力手中購得的這批「福建民間歌謠」;所見藏本,以道光年間廈門會文堂刻印的《繡像荔枝記陳三歌》為最早。

 《新刋東海鯉魚歌》是博多利首藏的十九本歌仔冊之一種。全篇共六頁,首頁封面有鉛筆書寫的索書號「sinica277」,還有另外一些阿拉伯數字,不明其意。全篇未署刊印書坊和印製年月,只能推測,這是1882年(或更早)博多利向偉烈亞力所購的十九本閩南方言歌仔冊之一,應當屬於清道光年間或更早的同一時期、同一書坊的刻印品。封面篇名《新刊東海鯉魚歌》,中間騎馬縫卻印有「海反歌」三個字,應是這首歌仔的另一個更通俗的名字。記得年輕時我從民間藝人說唱中聽到的是一個更直白的名字:《海底反》。它講述東海龍王欲娶鯉魚旦做偏房的一段故事:長得「朱唇玉貌石榴齒」的鯉魚旦,其美麗為海龍王所垂涎,便命龜蝦魚鱉前去提親:「犁魚擔盤去,目賊做媒人;赤髻要送嫁,水母叫也通;紅魚仔,舉彩旂,水圭仔,打鼓響叮噹;婆倚仔,搬嫁妝,塔西偃倒叫來扛……」一支浩大的強娶隊伍威風凜凜,然卻遭到「做人真節義」的鯉魚旦的拒絕,眾水族也群起反抗,「相呼相叫總着反」。於是,「鱷魚當主帥,紅襖做軍師,龍蝦做先鋒,水圭走文書……」一場海底總動員,向霸道的海龍王大造其反。故事最終雖有些波折,鯉魚旦還是被海龍王收入偏宮,但這部說唱最可寶貴之處是底層水族反抗龍王的造反精神和擬人化了的藝術呈現,根據海底魚蝦龜鱉各自的形態和秉性,形象而又準確地扮演了造反大軍不同的角色。

 

上世紀四十年代,著名的薌劇(歌仔戲)藝術家邵江海,在改編傳統劇碼《白蛇傳》時,曾借鑒《新刋東海鯉魚歌》,將「海底反」的情節和方式引入《水漫金山》一折,讓這些水中魚蝦變身征討法海的正義大軍,依據它們自身的形態特徵,各司其職:


虎魚先鋒,手舉雙股劍,

龍蝦將軍,丈二三叉尖,

紅鱘雙枝金鉸剪,

杭魚元帥,單條毒藥鞭,

目賊提鐵鍊,

章魚水卷放毒煙,

飛魚飛衝水面似飛燕,

大吳翻波如瘋癲,

蛤小姐,赤身露體真香艷,

蝦姑娘,三寸金蓮掛鐵尖,

田螺吹起前進號,

魚舉旗趨向前,

龜將軍,登陸真危險,

鱘上將,橫左右行,

傳遞者白魚、水尖,

運輸隊紅瓜魚、大頭鰱,

魷魚海蔘準備肉搏戰,

龍紋鯊、紅吳鯊、貓鯊、狗鯊……

後方大炮連,

好笑鱟公鱟母也參戰,

揹在加只(疊在背上),

顛也顛,顯也顯,

戰線之中也姻緣……

好一支浩蕩水軍,把個煙波滔天的水漫金山演繹得生動、鮮活,而且充滿趣味和幽默感。我不知道作為歌仔戲著名藝人和編劇的邵江海,是否讀過 這冊《新刋東海鯉魚歌》,但他肯定聽過民間藝人演唱的這本《海底反》,或者他就是《海底反》 的傳唱者。他改編的《白蛇傳》不僅繼承了《海底反》的抗爭精神,而且發展了《海底反》這份來自民間的藝術智慧。

 說到《海底反》,讓我想起一段往事。1957年夏天,我從北京回廈門過暑假。那時候,我剛進北大中文系,一年級有門必修課叫「人民口頭創作」,這是學習蘇聯教學體制新設的課程,其實就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就已興起的「民間文學」或「俗文學」的同一內容。剛上過課,聽了一點「理論」皮毛,回家便想「實踐」一下。於是邀了中學同班好友、先我一年考入福建師院中文系的呂良弼,兩人騎着自行車迢迢到同安去搜集「雙乳峰」的民間故事。那時候,廈門一位戲劇工作者蔡劍光從藝人演唱中記錄、整理的民間說唱《加令記》,正在廈門日報《海燕》副刋刋載,我們便也學樣從泰山路口的天后宮旁,請了一位說唱藝人,來我家裡演唱。我們選中了他曲目中的《海底反》,兩人緊緊張張地攤開筆記本邊聽邊記,還不時打斷他的演唱詢問他那些奇里古怪的海底魚蝦的名字,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由於缺乏記錄方言俗字的知識,加上對海裡水族那些奇奇怪怪名字的陌生,這首長篇說唱自然沒能記成,當年十分寶貝的那個筆記本最後也不知所終,倒是對這位說唱的盲藝人,留下深刻印象,至今未忘。彷彿他的名字就叫洪道,脖子上長了一個瘤子,雖是盲人,但還留些餘光可以自己摸索着走路;懷裡一把月琴,是他唯一的伴奏樂器。他的聲音時而亢烈,時而紓緩,抱在胸前的月琴也隨之或如急風驟雨,或如楊柳輕拂。我想老一輩關心民間藝術的廈門人,一定還記得他。

 暑假後回到學校,驚悉一個消息:教我們「人民口頭創作」的朱家鈺老師「失蹤」了。據說她在暑假裡參加了由工會組織的旅遊去大連,在從大連乘船回天津的返程中,頭天晚上還和大家一道吃飯、玩橋牌,直到夜深,一切都還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卻怎麼也找不到她了。望看急急遠去的船尾的巨流,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人間「蒸發」了。然而回到北京,一場早已準備好的「反右」批判會變得更加激烈,最終缺席審判給她戴上了「頑固右派,自絕於人民」的帽子。許多年後我才從她當年的「閨密」樂黛雲老師的回憶文章中知道,朱家鈺老師出生於上海一個富貴家庭,解放前夕,她父親不斷電報催促她回滬赴美留學。但她堅持留在北京,並且參加了南下土改工作團。堅決與資本家家庭決裂以後,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然而僅僅因為她在1957年響應黨的號召,在「大鳴大放」中提了點諸如「黨不重視民間文學」、「導致有些民間藝人流離失所」之類的意見,便召來落難之禍。當她的密友在大連旅行時偷偷告訴她,這回可能難逃厄運時,她便決定,讓自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事後許多人不相信她會自殺,但茫茫寰宇,她已決裂了家庭,又失意於單戀的男友,孤寂的一個弱女子,又能去哪裡呢?

 給我們上課時的朱家鈺老師十分年輕,好像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甚至比有些調幹的同學還要小;但她熱情、認真,待人接物溫柔有禮,對我們這些學生,也是如此,不愧為大家閨秀出身。當時北大中文系有許多名師、名課,大家的關注點都在這些名師、名課上。不過上這些課很累,不僅課前要預習,課堂上要筆記,課後還有作業。雖累,但大家的勁頭還是很足。朱家鈺老師的「人民口頭創作」,當然還算不上名師、名課,但大家還是很樂意去上。因為上這樣的課很輕鬆,帶兩隻耳朵就行。朱老師在課堂上還喜歡引用一些民謠兒歌,講述它們的來龍去脈,佐證她的理論,常常弄得教室哄堂大笑。我還記得她引用的一首童謠,頭兩句是:

 

風來了,雨來了,

和尚揹着鼓來了!

 

課後我就想,為甚麼是「和尚」揹着「鼓」來了?它和「風來了,雨來了」有甚麼邏輯關係?或許所謂童謠根本就不要邏輯關係?它會不會是另一個意思的諧音演變來的?比如「禾場曬着穀來了」之類。這個問題在我心中藏了六十年,當時來不及問,朱家鈺老師就匆匆走了,它也就成為我對朱家鈺老師永遠的紀念。




​劉登翰,福建廈門人,1961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福建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中文系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最初從事文 學創作、出版詩集、散文集四種,近十餘年轉向台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 主流,出版了《台灣文學史》(上下卷)、《香文學史》、《澳門文學概 觀》,另還出版了其它學術專著五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