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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爾:丹那美拉的潮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希尼爾

終於找到了獨目舅公,在牛車水的海山街口。

 蹲在一排戰前店屋的長廊處,他神色凝重,持續着這個費解的姿態,好像在重溫某段往事,雖然他正等待我買好了肉乾回去過年。

 「多年以前,同樣是春節,在這街口,我們也差點兒被曬成肉乾。」來到舅公跟前,他以似虛若實的口吻說道:

 「那年,鄰里們盛傳這一帶的肉乾都是用人肉做成的。」我扶起他的身子,準備一起回家去。

 「都過了半個多世紀啦!逝者已矣,過往不必追究,只惜無法忘懷,所以――」舅公從身後掏出一份壓縐了的報紙,打開來問道:

 「你看這則新聞,那批人的後代真的出來道歉了?」

 「是的,不過此人是位總裁,不是政客。」我把那新聞略讀一遍後,提高聲量:

 「他由衷深表歉意的對象是消費人,不是受害者。――是他們賣的車子出了問題,才迫不得以如此做戲。」

 舅公把頭伸過來,又問道:

 「你再看這則通告,也好像是那幫人的後代刊登的道歉啟事呢!還一大版的……」

 我輕瞄了那一大版的廣告,回道:

 「您老人家眼花啦!這一大版是宣傳SONY的產品,而不是慎重地宣告SORRY啊!」

 舅公眨了眨那隻未瞎的眼,有點兒失望:

 「是嗎?我們剛才在另一條街,不也看到一大排的告示牌,寫着血紅的『SORRY』字樣!下方標明着某某株式會社的。」

 「是的,舅公。」我扶着他過馬路:

 「那告示牌上還有一小行字:施工中,請繞道而行。那裡聽說要建一座購物中心。」我稍為提高了聲調,因為附近的打樁聲正一波波地傳來。

 「像似當年槍決的聲音呵……」舅公喃喃自語,揉着略帶血絲的單眼。

 「上車吧!」在窄巷處,我開動那部舊款的本田轎車,隆隆的引擎聲與近距離的打樁聲漫無章法地交錯成一支撩人思維的交響曲。

 「多少年了,行兇者也相繼離開了。那是一個群體屠殺了另一個群體的一場暴行――屈指也都超過一甲子的光景了……某部分的後人,聽說也有良知的發現,不過總是畏畏縮縮的,缺乏誠意。偶爾有痛惜之念,偶爾深感遺憾,有一陣子又表示至誠的懺悔,近期則是深切的哀悼;

 部分的政客還繼續在扭曲真相……」舅公搖頭低喃着:

 「誰又能代表誰去審定這生命裡難以承受的重呢?――走吧!帶你去一個地方。」

 許多往事是後輩無從知悉的。當年惡客「進出」的地方,譬如離故居東南方約十里路的郊外,昔日稱為丹那美拉(TanahMerah)的海湄,家人曾帶領着幼小的我,確認過一個地點――祖父輩們迅速被槍決的刑場。多數的時候,我們有意無意地「路過」了。

 「諾諾,你看,我們來到了當年的殺人場!」下了車,來到傾斜的椰子樹下,舅公舒了舒身子。

 「那光景,大夥被押到海山街口,蹲了一個漫長的下午,再被推上一輛軍車,顛簸迷糊地載到海邊來……」

 他提起顫抖的手繞向身後,像似安撫某個痛楚的部位,卻僵停住了――也許是抽筋了吧?不過,背部一個巴掌大的窟窿依稀可辨。在他皺褶的側臉上,無意間讓我看到盲眼角處隱藏的一絲淚痕。

 「行兇者當時都站在遠遠的樹叢處,打賭機關槍掃射後,大夥倒下去的方向!啊呵――就在槍聲響起的那一瞬間,我率先倒了下去。你的外公,被蒙綁在另一端,據說也挨了好幾槍。」他停了停頓,指向遠方:

 「我在海上漂浮了好一段時候,就失去知覺。醒來時是一陣潮聲,一攤血迹。在十多哩外的海灘被馬來漁夫救起……至於後來――為了逃避惡人的追查,我刻意弄傷一隻眼,以示殘廢。」

 「這幫人呢?這幫人的後代認清了上一代人的異行嗎?」回應我的是一陣陣暴戾的潮聲。也許是來自上一個世紀的,一陣掩蓋着另一陣。

 也許是餓了,我打開盒子,取出數片肉乾,對着大海,細細咀嚼,下意識裡初嚐到一股異質的滋味。良久,舅公開口了,在喧嘩的海浪前,他的聲調顯得寬和,似乎又沾帶了一絲兒不甘:

 「一切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時候,逝者已安息,不必沉溺於悲痛的過往。不是嗎?那些人現在都是關係良好的經濟夥伴,以往啊,以往――,我們都痛呼他們是XX鬼子!」


​希尼爾,新加坡作家協會榮譽會長,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副 會長。曾獲得新加坡文學獎,國家文化獎,東南亞文學獎,小小 說金麻雀獎及世界華文微型小說雙年獎等。著有微型小說集《生 命裡難以承受的重》、《認真面具》及閃小說集《戀戀浮城》 等。編有《星空依然閃爍·新加坡閃小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