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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 西:頃刻浮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河西

雪,無聲無息,抱合天地。

 她一覺醒來,發現整個世界都被白雪包裹了。

 溫度計上的水銀好像蜷縮凝結在小小的紅色球體裡,她想:好冷,鳥兒說不定也會凍結在空中,像雲一樣懸浮停留的吧?

 凜冽的風過境之後,高高的天空萬分晴朗,太陽,落下寶劍般的寒光,又像鑽石一樣耀眼眩目,只是,驚人的寂靜。

 她好想到屋外走走,聆聽雙足走在地毯般的覆雪上,吱吱嘎嘎的響聲,還有寒風吹拂着她的髮絲和耳垂,就像吹動遠山寺廟屋簷下的一掛風鈴。但是不可能,在這牀上,她已經躺了整整三年。三年前的一場車禍,脊椎的粉碎性骨折,粉碎了她的芭蕾明星夢,甚至,她連不依靠輪椅外出踏雪尋梅的小小要求,也已經成為奢望。

 想到這,眼淚像水銀從眼角倏倏滾落。

 怎麼了?他推開門,探進頭,好像細如髮絲的聲音都逃不脫他的耳朵。

 她輕輕嘆氣,沒有說一句話。

 門開了,他的影子投擲在地上,顯得異常的高大。他反手關上門,打開燈,端詳着自己的女友,

 他看到了淚痕。

 他說:你又哭了。

 她搖了搖頭,努力掩飾。

 他坐在牀頭,看着她,拇指擦去淚珠。她覺得他的手很疲倦,拇指的指紋變得粗糙,她正過臉,目光掃過他眼角眉梢的皺紋。他的眼袋更大了,靠近鼻樑的地方,皮膚有一塊小小的凹陷,兩頰發黑,髮際線退後,鬢角出現了白髮,是操勞過度的迹象。

 她覺得自己的心揪緊了,想想自己居然成了他的纍贅她就心疼。她說:你放棄我吧,你可以有你自己的幸福。

 他說你說甚麼傻話,三年都過來了。

 她說:如果還有三個三年,三十個三年呢?

 他不說話。她說:我不會怪你,你知道湯淼和周蘇紅嗎?

 就是國家男排和女排的一對金童玉女,周蘇紅嫁人了,不是湯淼。

 他說:我是男人。

 她說:男女都一樣。

 他說你不要說了,我不要聽,我照顧你,我樂意,我不累,我感到欣慰,只要你能好起來,只要你在我身邊。

 他的聲音和手一樣疲倦;他身上的那件睡袍,像僧袍一樣寬大,抑或是他瘦了。

 她側過臉去,睫毛垂下,身體的斷壁殘垣,被鵝黃色被套的鴨絨被覆蓋,像一座小小的平坦的墳墓。

 他說你別多想,今天外面太冷,暖一點,我推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她點點頭。他說你要甚麼?

 她說你讀書給我聽吧。

 書櫥就在牀邊,他推開玻璃櫥門,手指在書脊上彈跳着劃過,最後停在一本《騎兵軍》之上。

 那是花城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小冊子,小32開,封面已經被磨得斑駁。他打開書,翻到第七頁,那裡,他疊了一個角,那是昨天朗讀過的記號:

  

噢,雕有耶穌蒙難像的十字架啊,你是那樣卑微渺小,就像上流社會放浪的交際花的護身符,書寫羅馬教皇訓諭的羊皮紙和腐爛在天藍色的坎肩綢布裡的女人的信劄一樣!……

  

昨天讀到這裡的時候,她就睡着了。她不是天天就這樣躺着睡覺的嗎?為甚麼這麼容易就睡着了呢?是不是他讀得毫無感情,就像課堂背書,才那麼乏味?讀完這一句,他偷瞄了她一眼,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好像在聽,又好像甚麼都沒有聽到。

 

他繼續讀下去:

  

我從這兒看到了你,看到一身飄擺不定的雪青色的僧袍,看到你的雙手微微腫脹,看到了你那顆心,既溫柔又殘忍,猶如一顆貓心,我看到了你的上帝那流淌着精液、散發着芬芳的毒素和迷惑着處女的傷口。

 

當他讀到「精液」這個詞時,他注意到她皺了皺眉,對於這樣的字眼,她顯然有點抗拒。但是她沒有說要停下來,相反,她似乎提起了一點興趣,目光從窗外撤回,重新聚焦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

 他像個僧侶一樣雙手捧着書,正襟危坐,脊背挺直,只有頭略微往前傾。當一篇讀罷,她說好了,可以了,你的嗓子都啞了,好了。他這才合上書,抬起頭,舌尖吐出,舔了舔上下嘴唇。

 他說你累了?要不要再睡一會?

 她說我不睏,扶我到窗邊看看吧。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他掀開被子,扶她起身,背靠着牀頭。她的衣服在牀尾,他順手勾過毛衣,幫她套上,然後是雪白的羽絨服,下身,是沒有知覺的秋褲。

 儘管開着空調,他們呼出的廢氣,還是在空氣中凝結成白霧。就像他端來的那一盆洗臉熱水,水汽瀰漫,溫暖,潮濕。毛巾浸沒在水中,也遮住了塑膠面盆底部的那兩隻米老鼠,他絞乾毛巾,給她擦臉,她的臉在扭曲,有那麼一兩秒鐘,她的鼻子也許在力的作用下偏離了中軸線,但是馬上,它又恢復了原本高挺筆直的形狀。

 看得出來,沒有癱瘓之前,她很漂亮。亞蔴色的鬈曲頭髮像電視廣告裡一樣發亮,垂肩,遮住兩側腮部,巴掌臉更小;眼睛,像琥珀。

 可是現在,她義無反顧地發福了。雙下巴不消說,瓜子臉整個長成了向日葵,圓,像太陽。皮膚像撐開的傘,鼻翼也有點肥大,就連牙齒,似乎也變大變粗了。

 每一次她從鏡中看到自己的臉,她都恨不得撕碎鏡子。她說不要看,不會的。他就默默把屋子裡的所有鏡子都扔了,直到自己刮鬍鬚時一次次刮傷,流血,疼痛。

 她常說現在自己是一顆報廢的螺絲釘,如果沒有他,他會活不下去,她原來優雅站立的腳尖,永遠像嚼過的口香糖一樣癱軟在那裡。她用指尖去掐,拿針刺,傷痕纍纍,可是雙腿一點反應都沒有。她恨自己,腿,不是自己的嗎?難道它可以反叛自己的主人,背棄大腦的指令?以前她是如何白天黑夜沒日沒夜的壓腿、立腳,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它們在她身上,卻像失去了。

 柔軟緞面製成的芭蕾軟鞋,在足尖繃緊,像鉛錘一樣垂直於地面;小腿上,纖細的緞帶呈十字交叉,老師總是提醒她,楊陽,注意身體的線條。

 她最鍾意那條白色薄紗的鐘形褶裙,純潔,她成為最好的自己。每一次,褶襇貼着裙撐,手,是翅膀,舒適地展開在裙褶邊。

 兩側,天鵝絨帷幕展開,射燈圓圈,她在中央,被照亮。

  

忘掉根本,生又何歡?

 她說:多少時間我們沒做過了?

 他說:不用算,三年,零二十七天。

 每一天,都那麼深刻的,是心上刺青。她當然也記得很清楚,三年,零二十七天前的午後,她像往常一樣,走出芭蕾舞團的排練廳,冷空氣像今天一樣南襲,輕易就吹透了她的每一個毛孔。她覺得冷,用大衣裹緊了身子,立起衣領,戴上帽子,打開一把三摺傘,烏雲密佈,冷雨稀稀落落,風很大,就像冥冥中有甚麼在推着她往前走,她不得不緊握住傘柄,頂着風,她看到很多行人的傘被吹成了一朵朵黑色、白色、彩色的花。

 綠燈,紅燈,綠燈。穿馬路,然後,她就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覺得自己飛了起來,像鳥一樣,沒有重量。

 曇花一秒鐘,被蝴蝶簇擁。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她的腦海中閃過了她的男人。這個叫李奇的男人,一點都不出奇出彩,相反中庸、懦弱,拿着一家私人設計公司的薄薪,卻從來沒有想過跳槽或者自己創業,為她提供一個光明的未來。

 他們為上海飛漲的房價發愁,為要不要去買車糾結,為一些瑣事而吵架。那天,她想,她要做一個決斷:結束吧。

 開着寶馬的王公子追她有一個多月了。

 一開始她不用正眼瞧他,對,沒錯,他其貌不揚,啤酒肚卻把西裝的扣子都快撐破了。可是他確實出手闊綽,而且顯得比李奇懂得生活情調。他們在望江閣吃鵝肝、魚子醬和聖誕樹蛋糕,或者去翡翠36餐廳品嚐龍蝦和牛排,盡興,盡情,她覺得開心,似乎看到了未來的幸福。兩相對比,她覺得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天經地義理直氣壯的事。

 可是在那一剎那,一種前所未有的喘息掐住了她的喉嚨……

 當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病牀上,身體上下被紗布纏緊,就像粽子。她是粽葉裡的那一團米、那塊肉,等待被命運煮熟。

 王公子毫無懸念地走了,李奇卻留了下來。他變得沉默寡言,臉上卻堆着笑容。他握住她的手,說,你不要怕,有我。她的眼淚就忍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幸運還是被命運捉弄,她也不知道李奇臉上的笑容,是高興,還是強顏歡笑。

 他一下班就直奔醫院,他為她翻身、換內衣、擦身,甚至是伺候大小便。她現在就是個呱呱墜地的孩子,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而她對他的依賴,就像嬰兒對於母親一般。

 大便不通,一開始吃麻仁丸吃瀉藥,後來沒用了,腹漲如鼓,他直接幫她摳。她自己都覺得難為情,這麼私密的洞口,現在暴露在他的面前。最後一口氣的排洩地,她肆無忌憚地放屁,舒暢一點就露出愉悅的笑容。是的,現在,她找不到堅強的理由,她就是一個為活着而活着的人。

 在醫院住了半年之後他們回了家。楊陽羸弱,李奇也已精疲力盡,這是多麼傷感的景象啊!回來的路上,小車裡,下一個緩坡,他都用手緊緊抓住她,生怕她有甚麼閃失。想起兩人最初相識時蹦蹦跳跳、說說鬧鬧、你推我搡的情景,就像往生。

 你記得嗎?有一次在內蒙,我被你推到一個雪絨坑裡,我手抓腳刨,掙扎半天才從那兒爬出來。

 瞎說,哪是我推的,是你自己一不小心摔倒的。

 是你推的!就是你推的!

 好吧,好吧。是我推的。

 她的脾氣越來越壞了,桌上的一點污漬,飄窗上的一點塵埃都會讓她發火,原來那個神情活潑的溫婉女子,歡樂色彩,褪了色。只有向李奇發洩不滿的時候,她的心裡才好受一些,但平靜下來,她又會自責,希望李奇原諒,每一次,李奇都選擇原諒,因為他沒有其它的選擇。

 有時候,她會翻看自己的相冊,看看自己的青春,那些歡樂的往昔歲月,已經成了悲傷而美麗的故事。時間變得難熬。每天清晨,她不願意醒來,默默祈禱黑夜更加漫長,因為一旦真正醒來,她唯一能做的事,也就只是等待黑夜降臨。

 徑暖草如積,山晴花更繁。閉上眼睛,她常會浮現起那一天,她和李奇划着小舟,穿行在漂浮的燈芯草之間,到一個僻靜到連風兒都不知道的去所,去尋找黃鸝、白鷺和蜻蜓,感覺自己是天地間的一隻極細小的草蟲,只有靜水中的倒影,與他們為伴。

 他們上岸,在傾斜的草坡上並排躺下,曬太陽,開花的合歡的樹蔭一動不動,寂靜無聲,他們則像蟲兒一樣唧唧唧唧,說一些只有他們才懂的語言。

 可是每當她向他說起時,李奇卻完全不記得有那麼回事。

 有嗎?他說,那是哪兒?

 應該是世紀公園。

 我記得我們在那兒划過船,但是因為要趕去看電影,我們並沒有躺在草坡上聊天,那應該是在校園裡。

 她有點生氣了:你的記性越來越差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兒嗎?

 他脫口而出:是在星巴克。

 她說,怎麼會是星巴克?我從來不去星巴克的。

 他感到恐慌,好像他記憶中的一切都不是虛構的,是在對她撒謊。他搜索枯腸,努力追憶,他記起曾經為她抄寫過五輪真弓的歌詞:

  

あの日の二人宵の流れ星(那天晚上我們一起看流星)

 光っては消える無情の夢よ(光亮總會消失,無情的夢喲)

 

卻記不清他們划船停駛在哪個光亮的草坡,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或者,她當時穿的是一件盛夏的圓領印花T裇還是秋天的風衣。他忽然發現,原來非常肯定的一切都變得不確定。只有,車禍之後的三年零二十七天,如此強硬地充滿了他的腦海。每一個細節都不容置疑:她每天清晨刷牙吐在臉盆裡的每一口泡沫,他為她燒的每一鍋米飯,還有,她心情糟糕時噴在他耳朵裡的每一個髒字。

 他還記得,他不是沒有這樣閃電般劃過的念頭:放棄!把她丟給她年邁的父母,雖然他們哭瞎了眼睛。

 甚至有一次,他拿着菜刀站在她的牀前,她睡得那麼甘甜。可是突然,她醒了,

 她說:你要幹甚麼?他慌了手腳:不幹甚麼。他把菜刀背在身後,但似乎更明顯了。她說你那麼恨我嗎?你是不是老早就覺得厭煩了?想讓我死?他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否認,好像自己做賊心虛,說:沒有沒有。她很憤怒,拽開被子,更準確地說是踢開被子,她居然站在了他的面前。李奇從她的瞳孔裡看到了自己驚訝的表情,他的手在不停地顫抖,菜刀差點掉在地板上。

 他右手指着她說:怎麼可能?

 她的表情很冷漠:沒有甚麼是不可能的。

 他說:你怎麼起來了?

 她說:誰說我不能起來?

 刀刃是鋒利的,特別是進入肉身讓鮮血自由激散的時候。下手的那一刻,他感到平和,就像在唱歌。一顆被殘酷的人類史攪亂的心,可以用一些極端的方式,超越死亡和欺騙,穿越生命和面具,走向終點……

 不過,那可能只有在夢中才能實現。對,是夢!一定是夢!至少,他沒有在她的身上,在她潔白脖頸的每一寸炙膚冰肌上,在她衣衫下奇異魍魅的每一段起伏上,找到手術之外的其它任何一點傷痕。

 現在,他腦子很亂,有點分不清甚麼是夢甚麼是現實。他想,之所以他沒有這麼做,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慣性,快樂是如此短暫,而痛苦,才是常態。

  

第二天,天氣回暖,天空無雲,大地無風,冰掛開始融化。一簾疏雨,幾點飛鴻。她坐上輪椅,李奇像那一天的風一樣推着她,車輪碾壓着清脆的白雪,像咬着梳打餅乾。寒冷讓她打了一個寒戰,他說:冷嗎?

 她說不冷,雙手卻扣緊了領口上的扣子,護住喉嚨。她想,就算她赤裸着下身,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一多半的她麻木了,幾乎可以說她整個人都麻木了。只有胸部以上還會寒冷、疼痛,讓她知道自己還活着,知道當下是真實的,不是夢。

 白色,醫院一樣的白色,鋪展了風景。

 她指着白茫茫的遠方,說:白日燄火。臉上是詭異的笑容。

 他有些不理解:電影?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手握火苗,照亮浮生。

 吹雪的媚,是她臉頰的胭脂殘紅,頃刻浮離。


2017年5月11日


​河西,在《天涯》《花城》《詩刊》《讀書》《書城》《字花》等刊物發表作 品,著有《革命的標記》《自由的思想》,翻譯有《我們愛普魯斯特》《彼 得.布魯克訪談錄》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