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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燕青:過程——「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嘆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胡燕青

媽媽的驗身報告出來了,裴美上完第二節課,就從大學高速趕過來,陪爸爸一同去見醫生。醫生說,媽媽患上了晚期胰臟癌,預計只能多活幾個月。父親即時崩潰了,讓醫生和護士及時扶住才沒倒下。裴美挺住打擊給信息大哥、二哥和三姐,向他們交代了母親的情況,又叫了的士和爸爸一起回家。晚飯時,除了仍住在醫院裡的母親,久未齊集的一家人都到了。沒有人煮飯,一行人就到了屋苑外不遠的茶餐廳吃。爸爸甚麼都吃不下,只喝了些湯。
此時,大哥開始說他認為很重要的話:「媽媽的病,絕不可讓她本人知道,大家都要守秘密。」
二哥沒甚麼表情。三姐再給父親添了些熱湯。他機械地喝下,似乎已經甚麼都聽不見了。
看着二哥和三姐的反應,裴美心裡非常不舒服。「為甚麼要守秘密呢?這不大好吧。」
「媽媽的腹部已經那麼痛,你還要她心情不好嗎?就由她快快樂樂地過完這幾個月吧。」大哥回答說。
「但那樣的話,媽媽就沒有時間處理她人生的問題了。而且,她這樣真的能快樂嗎?」裴美說。
「她有甚麼問題須要處理?甚麼問題是我們無法代為處理的?」大哥堅持。
裴美想到了媽媽珍惜着的紅樓夢詩詞手抄稿,五伯公的中藥藥方,她的十字繡,她少年時和同學一起拍過的發黃的舊照片,她早年學唱粵曲時一一錄製、存起的卡式錄音帶,還有她的銀行戶口――但一想到銀行戶口,裴美就沒敢說下去,她怕兄姐誤會她覬覦媽媽的錢。不過,她總覺得一個人臨死時需要好好和她深愛或珍惜的人說一聲「我走了」,才算圓滿。她看過一本叫做《同行四分一世紀》的書,主角是一個醫生,他同樣患上了胰臟癌,但因為相信基督和永生,他很勇敢,竟然擺酒「請飲」,盡可能和所有好朋友告別!……
「裴美,尤其是你!我警告你,你絕對不可以把真相告訴媽媽!我知道你信耶穌、不願說謊,但不說話不等同說謊,我只要求你甚麼都不說!」
「大哥,這是很難做到的啊!你明知道我會去陪媽媽,會和她聊天,我怎可能隱瞞啊……」
「裴美,大哥也許是有道理的……假如媽媽曉得一切不知會有何反應……總之,別吵了……」三姐一面說,一面忙碌地給爸爸添上白飯和肉餅;爸爸垂着頭,一點都沒吃,碗上的東西都要塌下來了。兩人都在逃避。
「二哥,你贊成大哥的看法嗎?」
二哥搖搖頭,不知道這代表「不贊成」還是「沒辦法」。他比三姐更不想表述心迹。裴美小聲但堅定地說:「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知道關乎自己生死的情況……」
大哥忽然站起來,右手大力拍向桌子,登時碗碟都跳了起來,湯水翻高又灑落。大哥怒道:「現在誰是大哥?我說這樣就得這樣!你不要用你的所謂基督徒的良心來嚇唬我!」
裴美聞言,一股怒氣從心底冒升,但更強大的感覺是失望和傷心。她咬着牙,把這一切都吞進肚子裡。如果此時吵起架來,不知父親會難受到甚麼地步。
一頓飯就這樣結束了。裴美扶住父親,目送兩位哥哥離開。兩個才三十出頭的男人,在黑暗中顯得非常的消瘦、無助。大哥穿着西裝,肩膊明顯向一邊傾斜,衣服的下襬動盪得厲害,好像隨時要把他扯落在地似的。裴美想起他那個只知撒嬌的兩歲的小女兒――大哥已經是個父親了。二哥穿着一件過寬的老款毛衣,雖然還未當爸爸,但不知怎的竟然露出點滴老態來了。三姐和她扶住爸爸,慢慢地踱回屋苑的大門。今天的爸爸竟然比她們還要矮小一點。三姐說:「裴美,別跟大哥吵了,說不定有奇蹟啊。你們基督徒不是常常遇上奇蹟的嗎?對不對,爸爸?」
裴美忽然覺得自己很孤單。她看着爸爸,他可能更孤單,但她即使和爸爸並肩走着,她和他的孤單都無法彼此抵消。姐姐也一樣,她淒涼地微笑着,在街燈下像一首走動着的、使人心碎的老歌。裴美惦念一個人住在醫院裡的母親。她應該正盯着牀尾的電視機,「看」着那些每夜播放的、爛透了的電視劇,卻一點都看不進去。人的最後幾個月,難道還要用這些東西來打發掉嗎?
媽媽病了,將要死了。裴美感到一陣又一陣深刻的疲倦和傷痛。她真希望此刻可以甚麼都忘記,好好睡一覺――然後她忽然清醒地記起了大堆未曾完成的作業,宿舍裡等着她回去一同做Project的小組,還有她已經報名參加、下月出發的短宣隊……
一家人不知怎的又過了一個星期。這天,母親有一點兒精神,就在牀上坐起來。護士給她洗過臉,裴美就到了。爸爸剛好上了洗手間。母親的臉閃動着微妙的亮光,眼睛竟然充滿神采,一點不像一個患重病的人,反倒顯得比平日年輕了。裴美忍不住趨前一點,輕輕靠在她的肩頭上。母親用手輕輕攬住她的背,溫柔地說:「裴美,你們甚麼都不願意說嗎?」裴美坐直了身子,別過臉,不讓母親看到她的狼狽。她沒意識到這是她和母親最後一次的親密接觸了。
「裴美,不要為難,我早就知道了,激動了兩個晚上,接受了。人到了這種地步,自己是一清二楚的,誰都隱瞞不了。我會告訴你大哥這不是你透露的。」
裴美點點頭。良久,她問道:「媽,我該怎樣做?我可以為你做甚麼嗎?」
「不必特別去做甚麼。老實告訴我,我尚有多少日子?」
裴美搖搖頭。她怎麼知道呢?
「給我一個約數就好,讓我有心理準備。裴美,明天給我拿一個乾淨的小本子來,讓我做些記錄。還有我的手寫電話冊。另外,給我買些單行紙,讓我寫點信。」裴美知道媽媽雖然用智能電話,但她還是只相信以手抄寫的電話號碼和親友地址,這讓她感到踏實。但在此刻,為甚麼這種踏實仍然能安慰她?
「但媽媽,這會很費神。你不是該多休息一下嗎?」
「小傻瓜,我痛的時候自然會用藥睡覺。但有一點兒精神的時候――裴美,假如你是我呢?你會怎樣做?」
「我……媽媽,我會和你一樣,主動和親友聯絡,把真相告訴他們,與他們話別。但我不一定想逐一與他們見面,我會選擇一下,把該來的請來,也會告訴那些不必來的在電話裡告別就好――我會寧願把時間留給至親。不過,媽媽,我和你的世界觀不一樣。我信人死後還有將來。媽媽,你也會考慮我的信仰嗎?」
母親稍微點了頭,正要回答,忽然嘔吐大作。裴美趕緊把護士叫來。
往後的一段日子,媽媽的好朋友逐漸在醫院出現,他們都不知該說些甚麼。不過人也不很多。
母親洞悉病情的事,使大哥大發雷霆,他兇兇地罵了裴美一頓,自己一面罵,一面哭,哭得連大嫂都驚慌起來。幸得她勸說,他才放過了裴美沒給她兩記耳光。但他自己仍激動得難以自持,整個人倒在沙發上。看着那起伏不定的肩頭,裴美覺得大哥正在把加諸他身上的一切壓力都藉故釋放出來了。那段日子,大家都在熬。夜裡,裴美聽到父親擰着了收音機在聽凌晨的廣播;天一亮,他就霍然起身往醫院跑。大哥大嫂帶着女兒到醫院看媽媽時,裴美就站到一旁,像個不相干的人,怕他看見她又發脾氣。她聽見大哥大嫂對媽媽說:現代醫學昌明,媽媽你不用擔心,一定有辦法的。你好了,我們到酒店飲茶。二哥來的時候不怎麼說話。二嫂讓菲傭煮了湯來,自己卻缺席。媽媽喝不下,湯往往浪費掉。三姐一直淒涼地坐在父親的後邊,好像要靠他來擋住窗外的光線。爸爸的背越來越彎,六十出頭就像個老翁了。這一切,不知何故,比媽媽的病情更讓裴美難受。相對來說,母親的形象比他們的都要光明和安樂。她雖然覺得自己不孝,但還是忍不住想,如果媽媽的心裡真的已經藏着永生的盼望,她不如早點離去更好,那麼她就不必再忍受那些強烈的疼痛和一家人的愁眉苦臉。
第三個月,大哥和二哥吵翻了。他們竟然是為錢吵起來的,這是家裡從未有過的事。二哥說他收入比大哥差一點點,問大哥是否可以讓他少付一點醫藥費。裴美感受得到那不是二哥的意思。當然,兄弟多年,大哥也該很清楚那不會是二哥的想法。他很明白自己的弟弟就是出去借貸,也不會提出這樣無理的請求。三姐勸架時一語道破:二哥是被動的,請大哥不要怪他。但大哥就是要怪他,怪他縱容自己的妻子,縱容她置身事外、而且事事計算,對媽媽沒有點滴孝心。當然,那時二嫂是不在場的。她不在場的時間多着呢。裴美也覺得大哥是對的。二哥的收入確實少於大哥,但是他還沒有兒女,住地段更貴的房子,只有夫婦倆的家裡還請了傭人。二嫂的衣服也總是最時髦最漂亮的。爸爸一直坐着不作聲,此時忽然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走到兩個哥哥中間,伸手把他們分開。他說他已經賣了全部用來收息養老的銀行股票了,醫藥費早已經有了着落,讓他們不要擔心,請他們停口。豈料大哥聽後更火了。他對二哥說:「你看!你連爸爸拿來養老的錢都挪用了,你忍心嗎?!」二哥望窗外看,樣子很委屈,因為他兩頭不討好,良心也不好過。裴美都懂的。媽媽一病,所有的壓力點都現形了。三姐過來把爸爸拉開,請他坐下。就在那一刻,她自己就暈倒在地。一家人忙着過來攙扶塗藥油。那個晚上,裴美才知道三姐在媽媽病倒之前剛剛和男朋友分了手。
第四個月,裴美考試。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全無把握。早一天晚上,她書讀到一半就爬到牀上去睡,但輾轉幾小時睡不着。試考壞了,估計這將會是讀大學以來第一次積點不過三。她頭昏眼花地從試場趕到醫院去,三姐剛好匆匆從裡面走出來。姐妹倆在門口相遇。「裴美,媽媽好像不行了,我現在去接爸爸過來。你上去看着媽媽,不要走開。」
母親要走了。大家圍在媽媽的牀邊兩、三個小時,看着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沒有慟哭,沒有呼天搶地,甚至沒有預期中的崩潰的眼淚。父親拉着媽媽的手,溫柔地說:「放心走吧,幾個孩子都很乖。我會照顧自己的了。」大哥替媽媽整理好頭髮,大嫂也在幫忙,他們的小女兒拉住大嫂的衣服,眼睛張得大大的,看看爺爺,又看看她爸爸,一臉倉皇,完全不知道正在發生甚麼事。三姐依然站在父親身後,用他的背擋住自己的面孔,看不出她有何感受;只見二哥熱淚盈眶,一臉的遺憾,右手按住門口的牆壁,像一尊石像;這一刻,二嫂還是沒有空、還是在遠處、還是趕不及……總之她還是不在場。一整個病房都是人,但不知怎的,護士的眼睛總看着裴美。她要把媽媽打包了,誰來說「可以」?她期待着裴美快點說。裴美看着她變成一團溶化了的、鬆開了的藍色,輕輕地點了頭。
媽媽就是這樣走了的。之前因為大哥和二哥相繼結婚,家庭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第一個成員離開了,家裡少了一點聲音,分別不大。二哥結婚後,明顯出現的是再也沒有了男孩子的生活痕迹。三姐本來比較活潑,但一有了男友,就好像變了另一個人。與其說她是男朋友的戀人,不如說她是他的從僕吧。那段日子,家裡悶得一團糟,有時只聽見一個女孩細細的吞口水醒鼻子的聲音,那是三姐和男友吵架後必定聽見的。碗碟碰撞和流水撞向瓷盆的碎響變成了主角。就在此時,媽媽病了。
媽媽一病,大家又天天回到這個家裡來,只是吵鬧的方式大大不同了。裴美非常懷念小時候,當大哥二哥還只是中學生,三姐和裴美在同一小學上課的日子。那時候的爸爸媽媽是多麼的幸福啊。一切都很正常,為何一個好端端的家庭還是會漸漸變得支離破碎呢?是媽媽的病嗎?不是,媽媽的病反而把他們帶回來了。其實,當哥哥們分別建立起自己的家,這種分裂就開始了。裴美更知道,將來三姐和自己也會一樣結婚生子,留下日漸年老的爸爸一個人天天踱步往公園去呆坐。她們盼他長壽,但長壽一定意味着福氣嗎?也許,自己也會像媽媽那樣,生下三個、四個小孩兒,日間努力工作,晚上給他們洗澡、幫他們溫習,夜夜睡不飽,努力建構一個熱鬧喧囂充滿生氣的家,用盡力氣扶持他們考進最好的大學,然後釋懷、放手、在孤獨中老去,把老伴送進電動的焚化爐。

 裴美看着父親把手指放在那個按鈕上,然後壓抑住心頭的顫抖、果斷地一按。棺木徐徐滑進一個深不可測的地方。裴美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了。這是比面對突遭變故更沉重也更複雜的眼淚,是超越了倉皇無措、手忙腳亂或生離死別的眼淚,是整個過程的細節給濃縮成一種感悟的眼淚。


胡燕青,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助理教授,著有詩 集《地車裡》,散文集《我在乎天長地久》, 少年小說《一米四八》,曾獲香中文文學雙 年獎(詩組及兒童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