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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 棟:巴洛克與裸命:劉以鬯處女作〈流亡的安娜 · 芙洛斯基〉述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悼念華語文壇泰斗劉以鬯先生特輯

作者名:邵棟

百歲老人劉以鬯駕鶴西去,仔細檢索其創作歷程,可上溯至他十七歲時發表於《人生畫報》(二卷六期,1936年5月10日出版)上的短篇小說〈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這篇小說劉以鬯自己未留底稿,晚近乃託陳子善尋訪,才重新面世。回望劉以鬯八十多年創作生涯的起點,這篇四千字的小說一定程度上已經揭示了作者的藝術風格,與價值取向。
〈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的故事並不複雜,安娜是一個年老色衰留寓上海的白俄妓女,小說一開始寫她夢回沙俄政權下身為公主的少女時代,夢見過去自己的僕從、衛兵與追求過他的男爵。很快在現實中醒來的安娜,對於時下的生活自然憤懣不平,在上海開始尋訪自己過去的僕從、衛兵與男爵。本來希望倚靠他們讓自己生活好起來,可是僕從因犯了搶劫而逃走;男爵不肯跟她相認;衛兵更是病得奄奄一息。安娜將自己僅剩的錢給了衛兵後,平靜地走回了自己的妓女生活。
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之後,大批前沙俄貴族與軍人變成難民坐船從海參崴來到上海,變成不受法律保護的無國籍者。由於生產能力與語言的劣勢,男的多從事體力勞動,女的做家庭教師、裁縫,乃至舞女妓女,成為上海人口中的「羅宋癟三」。舞廳前招搖的白俄妓女似乎給劉以鬯留下了較深的印象,他在九年後的短篇〈地下戀〉(後重刊時改名為〈露薏莎〉)中也選取了白俄妓女做主角。
劉以鬯自己談及這篇小說曾說:「嘗試用接近新感覺派的手法寫一個白俄女人在霞飛路邊作求生的掙扎。」劉以鬯《酒徒》《對倒》以及一批故事新編中的現代派風格與意識流技巧,受到新感覺派尤其是施蟄存的影響,前人多有論說,此不贅述。不過鑒於新感覺派中諸位風格其實相當不同,以〈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這篇舞廳故事來看,劉以鬯最初的風格似與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等更為相似。小說中具有華麗而韻律感的語言將大量名物一一鋪排:公主時期彼得格勒的熱帶舞會上的芭蕉、椰樹、果品、樂器;她當時複雜而高貴的披衫、髮卡、綢衣等等;她後來做的職業如齊齊哈爾咖啡館的女招待、天津的法國畫家的模特、威海旅館裡的舞娘;舞廳內十八世紀的貴族郊獵圖,日本朝顏、美國哈巴狗。有一段很是精彩:「三個給啤酒;給淡巴菰;甚至給自己污穢的歡樂所軟化了的法國水手,哼着咆哮樣的流行歌曲,搖擺地裝扮令人憎厭的鬼相。
這種華麗綿連的鋪排陳列,富有建築美與詩感的言語,以及近乎炫技的裝飾性,不難讓人聯想到巴洛克式風格。劉以鬯停下敘述之筆,以百科全書式的、博物館式的鋪成,製造了一個華麗到灼眼的視覺場景,成為了包裹人物的外衣,與如夢如幻的異境。劉以鬯琳瑯的奇喻與幻想性,編織了一個三十年代上海夜生活流動奢靡,瞬息萬變的巴洛克圖像。
同樣是巴洛克式的語言,劉以鬯卻並不像劉吶鷗、穆時英部分作品那樣專意表現一種情色的頹廢美學,他在這篇小說中寄寓了一個批判現實的立場。也就是說,劉穆等人的創作從形式到內容在美學上有着比較均一的取向,而〈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則着意顯示出悖反的張力,用極繁複華麗的形式,寫作一個粗暴赤裸且殘酷的現實問題。
小說選取的是安娜從夢中驚醒後的一天,其實在漫長的流亡生涯中,安娜早已沉淪、麻木於聲色場中的生活。而過去華美生活的少女夢,把她從「上海繁華夢」中叫醒了一天,讓她清晰體會到自己的蒼白與赤裸。她曾長期是上海都市華麗夜景,那巴洛克式的璀璨中的一環,而這一天她體會到,其實自己穿着的是皇帝的新衣,赤裸裸地站在霞飛路的夜裡,是消費主義魚肉的對象。
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GiorgioAgamben)在1998年提出的重要概念「裸命」(barelife),根源於生命哲學,意指排除在法制之外,沒有任何依附與保護,隨時可能被肆意摧毀的赤條條的生命。裸命是現代性下的特殊產物,是制度外的悲劇。上海的白俄難民,沒有國籍與身份證明,沒有制度保護也沒有經濟基礎,三十年代上海外籍人士犯罪百分之八十五都是白俄人士。女性不得不進入法外行業謀生,更加沒有遮蔽與保護,她們經歷了人生的巨大起落,從一種巴洛克式的奢華生活走到另一種巴洛克的奢華生活,不過她們的角色變了,雖然被那浮華的生活與奢靡的氣氛遮蔽,但無疑,她們已經是被剝得赤條條的裸命了。劉以鬯用這樣一種「麗以淫」的華麗筆法寫赤裸裸的殘酷現實,亦有種「骷髏禪」的興味。
更為深刻的是,劉以鬯寫此時的她:「要是可以碰到一個男朋友,就可以在上海享樂咧。」以色事人的生活已經改變了她的價值觀,她已無法在各種琳瑯的景色、頭銜、關係之外實現自己的獨立價值。結尾處,劉以鬯並沒有寫幻夢破滅的安娜走向戲劇性的崩潰,而是寫她又好好地走回了老路:「安娜非常快活的欄着孤燈的鐵柱,右腿擱左腿的站在土瀝青鋪道上。嘴角邊啣着強性的捲煙,眼珠不斷地躲在煙霧裡向每個行路人作幻想的閉霎,而且不分國界的對每個不相識的男人報以沒有色彩的微笑……從那一個轉變的晚上起,公主安娜.芙洛斯基又重複找到了她的職業;找到了她的幸運的男朋友。
區別於過去舞廳小說的耽溺,〈流亡的安娜.芙洛斯基〉展現了更多五四啟蒙傳統下的悲憫態度。而小說中刻意製造的形式與內容的張力,則將其內在主題非常有力量地表現了出來,也以此區別於一般的新感覺派小說。雖然小說在敘事上還相對簡單稚嫩,但其展現的洞察力與表現力,很難讓人相信出自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之手。劉以鬯這篇驚鴻一瞥的處女作,在在揭示了他一貫的寫作思路:在不斷追求探索現代派的新形式外,始終不放棄人本主義的寫作立場與悲憫態度。這一點,劉以鬯堅持了八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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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以鬯先生2014年獲頒嶺南大學榮譽博士
(羅佩雲女士供圖)

邵棟: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博士。研究現代小說與南社,華語系文學與電影,專著《紙上銀幕》。曾獲林語堂小說獎,香港青年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