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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稀方:劉以鬯與香港五六十年代現代主義運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7月號總第403期

子欄目:悼念華語文壇泰斗劉以鬯先生特輯

作者名:趙稀方

在內地,報刊文章有劉以鬯「隻手開創現代主義」的說法,這個說法並不準確。劉以鬯加入香港現代主義運動並不早,不過他後來居上,主編《香港時報.淺水灣》,扶植新人,並終以小說《酒徒》奠定香港現代主義的成就。本文試圖討論香港五六十年代現代主義運動的脈絡,以此定位劉以鬯的歷史貢獻。
五十年代初期的香港文壇,以「反共文學」為主流,左右文學對立。在詩壇上,較為流行的詩人是力匡和徐速,他們詩行整齊,主要抒發去國還鄉之感,風靡一時。這種詩風逐漸引起一些本地年輕人的不滿,變化從1955年8月1日創立的《詩朵》開始,領頭者是崑南。《詩朵》反對現代詩回歸傳統,主張向當代西方學習。《詩朵》的「獻詩」〈八月的火花〉的最後說,「這裡,我們願意提出新詩和遺產的商榷,也為了新詩向『名作家』們駁斥;我們奏着雪萊的『愛杜納斯』輓詩,來弔新詩的沒落,波特萊爾的『夜梟』來悲哀時代。」《詩朵》第三期發表了雨莨的〈試評《高原的牧鈴》〉,直接批評力匡的新詩作。崑南化名班鹿在《詩朵》第一期發表的〈免徐速的詩籍〉,他列舉馬拉美、梅特林克、波德萊爾等一堆外國現代詩人的話來駁斥徐速有關於「詩是教我們說話的」說法,他甚至說:「假如文化界有『詩籍』的存在,我們得免徐速的『詩籍』!
《詩朵》只出了三期,只是過渡性的刊物,對於香港詩壇沒有太大影響。正如《詩朵》的「獻詩」中,將雪萊和波特萊爾並舉,《詩朵》在詩歌創作也呈現出從浪漫到現代詩的過渡狀態。《詩朵》只是揭開了香港五十年代現代主義的序幕。崑南、王無邪、葉維廉、蔡炎培等年輕詩人的出現,標誌着香港詩壇新人浮出歷史水面,他們日後逐漸取代了趙茲蕃、徐速、力匡、徐訏、夏侯無忌、曹聚仁等老一代的詩人。不過,歷史還要等待另一個詩人和刊物的出現,才能成就香港五十年代中期後的現代主義詩潮,那就是馬朗和《文藝新潮》。
《文藝新潮》面世於1956年2月18日,創辦者馬朗。馬朗早在四十年代就在上海從事文藝活動,面對五十年代政治所帶來人性廢墟和絕望,面對文學被政治主宰的命運,馬朗提出的方案是尋找真正的文學,這種文學就是現代主義。
《文藝新潮》大量翻譯了薩特、加謬、波伏娃等人的存在主義小說。法國存在主義是二次大戰後西方最為流行的文學思潮,是戰後人心絕望的表現,最為吻合馬朗等人的心理。在詩歌上,《文藝新潮》傾向於翻譯歐美現代詩,這些詩歌翻譯與香港的現代詩運動形成了互動的關係。
馬朗在創刊號發表了一組題為「獻給中國的戰鬥者」的組詩,一是〈焚琴的浪子〉,二是〈國殤祭〉,雖然別開生面,但大體上還是抒情詩。這時候,台灣現代派拓荒者紀弦馳援香港,他在《文藝新潮》上發表了「詩十章」,呈現出獨特面目。崑南以葉冬為名翻譯發表了艾略特的名詩〈空洞的人〉,又發表了一首四百行長詩〈買夢的人〉。嘗試現代主義小說的,則是李維陵,他發表了具有存在主義意味的小說〈魔道〉〈荊棘〉等。
劉以鬯直到最後時刻才登上《文藝新潮》,他先是在《文藝新潮》第十四期上發表了「四短篇」,不過後發先至,「四短篇」被置於目錄的首篇,壓過了排在第二的李維陵的力作〈荊棘〉。這「四短篇」分別為〈春〉、〈夏日兜橋〉、〈秋扇〉、〈冬天來到了〉四篇,大致上還只是小品,然而顯示了不同一般的敘述方式。在最後一期《文藝新潮》上,劉以鬯又發表了〈黑白蝴蝶〉,這確乎是一篇意識流之作,寫「我」在樓上喪失了行走能力的太太和樓下另一個女人之間的心理徬徨,意識跳躍,文字靈動,預示着劉以鬯意識流小說的成熟。〈黑白蝴蝶〉給了《文藝新潮》一個完美的結局。
《文藝新潮》第十四期出版於1958年1月,第十五期停刊號出版於1959年5月1日,隔了近一年半。也就是說,從第十四期開始,《文藝新潮》就開始停滯了。1958年12月12日,崑南創建了「現代文學美術協會」。1959年5月1日,他又與王無邪、楊際光創辦了《新思潮》雙月刊。因為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的刊物,《新思潮》較多藝術方面的內容,創作不多。《新思潮》二、三期在詩歌上只發表過一首,那就是葉維廉的〈賦格〉。
就在香港現代主義青黃不接的時候,劉以鬯在1960年2月15日主編改版後的《香港時報》副刊「淺水灣」,給現代主義創建了一個新的陣地,並將香港現代主義推向高峰。
劉以鬯1948年冬天從上海來到香港,《香港時報》請他去做副刊編輯,這個副刊就是「淺水灣」。劉以鬯在抗戰前後曾經編輯過《國民公報》和《掃蕩報》等報刊,《香港時報》看中的就是他的這個背景。不過,劉以鬯這次編「淺水灣」時間並不長,他因為不願意在副刊上刊載舊詩,得罪了老闆,被迫走人,去了《星島週報》,後來又去了新加坡任報刊主筆兼編副刊。1957年,劉以鬯重回香港,《香港時報》再次請他加盟,主編「淺水灣」副刊。
《香港時報.淺水灣》說不上是一個純粹的文學副刊,它的兩邊有兩個固定專欄:一邊是《香港時報》的老總李秋生以且文的筆名寫「天竺零簡」專欄,另一邊是張列宿的政論專欄。劉以鬯自己主動約來的一個專欄,是「十三妹漫談」。
十三妹是一個具有相當西方文化素養的作者,可以按照劉以鬯的要求介紹西學。她的確在「淺水灣」的專欄上發表了很多介紹西方當代文學思潮的文章,如〈關於歐金.奧尼爾〉、〈關於存在主義的文藝思潮〉、〈續談存在主義的反響〉、〈關於意識流小說〉、〈意識流小說與我們〉、〈意識流小說的接受障礙〉、〈標榜現代思潮,謝絕八股老套〉等等。十三妹當時名聲很大,文章非常流行,她在「淺水灣」上所寫的文章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帶動了當時香港的現代主義風氣,也帶動了其他作者。
《文藝新潮》的原班人馬,馬朗、崑南、王無邪、盧因以至劉以鬯本人,都繼續在「淺水灣」上發表文章,延續他們對於現代主義的倡導。馬朗因為要去美國,中止了《文藝新潮》,不過他對於劉以鬯辦的「淺水灣」仍然是關注和支持的。他在「淺水灣」上發表了〈失去焦點的現代小說〉(1960年3月30日)、〈洛迦新詩〉(1960年7月28日)等文章,還介紹過米拉堡的詩歌、野獸派大師等。劉以鬯本人除了以「太平山人」的筆名寫「香港故事」的專欄外,也發表了不少介紹西方現代主義的文章,他介紹了剛剛去世的海明威,介紹了喬也斯的「優力西斯」,還介紹195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斯捷爾納等。
在「淺水灣」的作家裡,崑南是較多寫稿的一個。據崑南回憶,劉以鬯主動向他們這一夥倡導現代主義的年輕人約稿,並且還有意識地組織特輯。崑南的稿量很大,在「淺水灣」剛創刊的1960年2至3月,他就用不同筆名發表了大量的文章,如〈從去年奧亨利小說獎說起〉、〈抽象藝術的意義〉、〈泛論尼采存在主義哲學〉、〈五四談現階段各地的青年運動〉、〈美國詩壇的實況:兼論中國新詩的難懂問題〉、〈端午節談中國新詩三大問題:新詩是洋化的產物?〉等,涉及範圍很廣,既有對於西方思潮的譯介,也有對於中國新詩的評論。此外,崑南還與王無邪合作詩畫,發表了系列作品。1961年,崑南創作出版了長篇小說《地的門》,由香港美術協會出版,這是劉以鬯《酒徒》之外的香港現代主義的另一部代表性作品。
據劉以鬯自述,因為發表崑南等人的文章,他曾受到上層的批評。報紙的老總和副老總都不喜歡文學,認為崑南、盧因和王無邪等人的稿子全是「衰稿」,是其它報紙「青年園地」、「學生園地」都不給稿費的學生稿,他們認為劉以鬯根本找不到好稿,拿這些青年人的稿子來濫竽充數。劉以鬯並不退讓,他說:「我是認稿不認人的。我不管作者年紀有多大,他在『青年園地』還是『學生園地』寫稿,只要他們的文章好我就會刊登。」劉以鬯後來解釋自己的辦刊思路:「當時我想介紹現代主義文學,他們就為我撰寫有關現代主義文學的文章。換句話說,這些作者的文章可以幫助我實踐編輯方針。
因為是報紙,「淺水灣」介紹翻譯西方現代主義的文章以短篇為主,不過劉以鬯也沒有放棄刊登長篇作品。「淺水灣」刊登過兩個長篇連載:一是1960年10月4日至12月18日,連續刊載了學工翻譯的海明威的小說《危險的夏天》,分七十四次登完;二是1960年12月20日至1961年2月14日連載了矜式翻譯的意大利存在主義小說家莫拉維亞的《兩婦人》,分四十九次登完。這兩部小說,都是現代主義風格的。《危險的夏天》係海明威生前最後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於1960年9月分三期刊登在美國《生活》雜誌上,海明威生前並未出版,「淺水灣」的譯文是根據《生活》雜誌而來的,相當及時。
值得一提的是,「淺水灣」培養一個年輕的評論家,那就是李英豪。李英豪在1961年底認識劉以鬯,1962年初開始為「淺水灣」寫稿。雖然李英豪在學生時代就已經為《中國學生周報》等刊寫稿,但他將自己在「淺水灣」的寫作視為自己文藝批評的真正開始。應該說,李英豪只趕上「淺水灣」的最後半年,不過他仍然以本名及「余橫山」、「冰川」、「李吻冰」、「李冷」等筆名發表了不少文章。他還經常在《淺水灣》上發表連載,如1962年4月24~27日,李英豪連載了「論超現實主義繪畫」(1~4)、1962年5月4~8日連載了「論抽象藝術的創作:欣賞與批評(1~5)」,足見劉以鬯對他的重視。那時候,他才二十一歲。李英豪的文學批評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是一種以當代英美新批評為基礎的文本批評,這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是較為少見的。我們知道,五十年代初期以來,現代主義思潮在港台得到了廣泛傳播,不過批評論述仍然不多,特別是在理由構建上則更少。李英豪的系列批評因此在港台之間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他的文章集輯《批評的視覺》1966年由台灣文星書店出版,成為台港五十年代詩歌批評的力作。
「淺水灣」文學副刊於1962年6月30日停刊,前後維持了一年零四個月,時間不算太長,然而是香港現代主義的一個高峰。這之後,香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終於東山再起,李英豪於1963年3月出版半月刊《好望角》,則已經是香港現代主義的尾聲了。
「淺水灣」停刊後,劉以鬯埋頭寫作,於1962年10月18日至1963年3月20日在《星島晚報》上連載長篇小說《酒徒》,此書當年即1963年10月就由香港海濱圖書公司出版。《酒徒》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已經成為華語文壇名著,這是劉以鬯對於五六十年代香港現代主義運動的最大支持。
鑒於談論劉以鬯《酒徒》的文章已經太多,此處不再多言。
(本篇標題書寫:謝有順)


趙稀方: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現代室主任,「二十世紀海內外中文文學」重點學科負責人,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學術工作委員會主任,著有《小說香港》、《後殖民理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