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杏楓：神奇女俠在醫院冥想

女兒問，士多啤梨蘋果橙，哪一個不是水果？
我說，士多，你問過我好多次了。
女兒說，那樣說個笑話給你聽，是我在電話app裡看到的。
我說，我是太累了。
女兒不放棄。她說，那樣更要笑一下啊。
我說，你婆婆昨晚才動過手術，我連日奔走真的很累了。還有，給你手提電話，不是讓你看片看笑話的，是讓你在外聯絡啊。昨晚你跟同學到迪士尼，十一時仍未回家！我們待在手術室外，本來已心焦，給你whatsapp，你又不回……我唸小學的時候，從沒跟同學上過夜街……
女兒說，我已是個中學生了，小學畢業禮你不是剛參加過嗎？來，這個保管好笑。有個女孩，想知道未來男友是怎樣的，便在電腦程式輸入條件。她首先輸入：要帥、要有車。你知道電腦顯示了甚麼嗎？
我說，是校車司機嗎？
女兒笑着說，校車叔叔哪有帥的，電腦顯示了——象棋。那個女孩不放棄，改而輸入：要有錢、要有房子。你知道電腦顯示了甚麼嗎？
我說，李嘉誠嗎？女兒笑歪了說，電腦顯示了——銀行！那個女孩很生氣，改而輸入：要man、要有安全感。你知道電腦顯示了甚麼嗎？
我也笑了起來，是超人吧。女兒很得意的說，是鹹蛋超人！
我問，跟鹹蛋有甚麼關係呢？倒是李嘉誠的外號是超人。
女兒想了想說，是呢……很man自然代表很會保護人，也就很有安全感，兩項好像是重複了。她輸入的條件可能是：要man、要懂得煮食。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個女孩仍不死心，把所有條件加在一起輸入電腦：要帥、要有車、要有錢、要有房子、要man、要有安全感。你知道電腦顯示了甚麼嗎？
我想了一下問，是甚麼呢？
女兒笑得合不攏嘴，是在銀行下象棋的鹹蛋超人！
我說，這個笑話是諷刺女生拜金，擇偶條件不切實際啊。
女兒說，是很實際啦，要有錢有房，還不實際。你不覺得那電腦程式超搞笑嗎？所以這個故事的主旨，是歌頌現代科技發展一日千里！
我一聽到「主旨」二字，便想問她，那些升中閱讀理解練習做好了沒有。但見她笑得那樣燦爛，又覺得那是怪掃興的。塵世難逢開口笑啊，女兒只知道婆婆動了手術，及時把一個瘤切除了。手術順利，可以放下心頭大石！只是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訴女兒疾病的名稱和期數，如同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訴母親這一切。
母親總說，順其自然。她曾囑咐，如果遇上甚麼危疾，不要動手術，人年紀大喇，順其自然就好。只是，順其自然原來跟不動手術，是沒有連帶關係的。老人家不願檢查，痛楚忍下來便算，結果是要做緊急手術。在手術室外待了近六個小時，醫生在夜半三點走出來笑着說，非常順利，腫瘤雖然有五厘米，仍可做微創手術。我們聽了，都高興得像遇上了甚麼創舉。
然而，醫療決定總是痛苦的。病灶告急是痛，微創傷口也是痛。只難道是有命不保嗎？當年曾多次問醫生──可以動手術嗎？引刀成一快，決心拚生死。女兒的生父說，無論風險有多大，也要一試。只是醫生說，已侵入大動脈了，動不了手術的。怎可能忍耐到這個地步呢，醫生說，已侵入神經線，一定非常非常痛，那是超人的意志。堅忍是怎樣的一回事呢？有時我懷疑，那是一種過分為人推崇的價值。越是刻苦忍耐，所要承受的痛苦便越大。
父親總說，鎂英好啊，鎂英好堅毅、好本事。在我和妺妺的成長記憶裡，母親的確像個神奇女俠，摃起了家中的大小事務。她日復日穿着長衫上課，把一疊疊功課本子拿回家裡不停改。母親總抱怨，說父親甚麼都不管，不單不會幫忙，還會添亂。父親一說話，她便不滿意。我們都很好奇，到底父親喜歡母親甚麼呢？她是這樣的好強。想不到他就是說，鎂英好本事。我問，那你呢？他說自己很平凡，平平凡凡就好。其實他把生活過得挺利落的，各項複診日期都仔細記錄，甚麼時候要吃甚麼藥，都記得分明。他說有次有個心理健康檢查，問他對目前的生活滿不滿意，他說是滿意極了，清心寡慾便最快樂。只是，像神奇女俠一樣的老妻，竟是病倒了。老伯一臉憂色，連日殷勤探看，噓寒問暖。病人聽覺不靈，心情欠佳，他只有挨罵的份兒。有次老妻叫他幫忙把電動病牀調高一些，他一逕按着電掣，結果病牀升高至近九十度直角，掀動了傷口，老妻痛得大叫。
母親不滿意的事情還多，一直着我加緊為妹妹介紹對象。她總慨嘆，人丁單薄啊，你們是兩姐妹，二叔也只有女兒。那是甚麼思想呢我想，人馬雜沓，車如流水馬如龍，下象棋嗎？我妹獨立能幹，過着窗明几淨的日子，何懼人丁單薄。我也曾介紹過想會跟她合得來的朋友，但他倆的共通點正正就是喜愛單身。
我跟女兒說，姨姨是個女強人，誰會適合呢？
女兒說，像公公那樣的人。
我說，像公公那樣的世外高人，豈是尋常得見。婆婆不愛跟他一起吃飯，他便獨個去找愛吃的。
我想到這樣的一句──黃泉道上，獨來獨往。我們誰不是終的要賣鹹鴨蛋的？閩南人把死亡稱為「去蘇州賣鹹鴨蛋」，廣東人簡稱為「賣鹹鴨蛋」。為甚麼是賣鹹鴨蛋呢？查過書，有說是因為人拜祭離世者用的飯，會加上一顆鹹鴨蛋；又有說是因為製作鹹鴨蛋需要用泥封，跟用泥土埋棺的過程相像。那麼為甚麼是蘇州呢？有說是因為土丘在台語讀作「土州」，跟「蘇州」發音相近；又有說是因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既為人間天堂，也不失為往生者的好去處。
父親說，不明白母親平日為甚麼總要拿那麼重的手袋到處走，裡面有一萬件萬一要用的東西。他有次打電話給我說，母親在醫院裡，總在找東西。找電話、找戒指、找紙巾、找叉電線、找外置充電器。然後會問現在幾點、今日幾號、是星期幾。一番折騰後，又回到找電話、找戒指、找紙巾、找叉電線、找外置充電器。外置充電器，又稱「移動電源」、「充電寶」或「尿袋」。「尿袋」實在是一個既難聽且不合理的名稱。醫療尿袋原用於接收和盛載排洩物，就手提電話和外置充電器的關係而言，外置充電器負責輸出電力，手提電話是接收的一方，怎會倒過來把外置充電器稱為「尿袋」呢？倒是其英文名稱 「powerbank」貼近實情。手提電話沒有電，便到「電力銀行」去提取。銀行負責注資，電力銀行負責注電。科技進步、人情倒退，現在就是有急事，在街上也難以借用電話。這兩星期奔走於公立和私立醫院之間，銀行提款機和電力銀行同樣重要。
母親的病牀位於二樓，靠在窗邊。往窗外望，可以看到醫院地下大堂的繳費處。我有次到醫院的咖啡店，正好走過大堂，從繳費處往上望，就看到母親所在的房間。一位護士站在窗前，白衣白帽，正在跟母親說話。母親坐在牀上，側影跟牀邊的輸液機融在一起。醫院有個玻璃天花，格線縱橫形成十字。晚上七時，天色蔚藍靜謐，天花格線上微黃的小圓燈溫暖明淨。我突然好想喝一杯拿鐵，聽名字便有種鐵定了十拿九穩的安心感覺。我想到，我希望，手術後，路還長。時間有限、心力有限、資源有限。但就是一兵一卒，棋局仍要繼續。過河卒只向前，沒有身後身，只有眼前路。母親此刻在做甚麼呢？不再尋找，她是在冥想嗎？我想起女兒跟我說的鹹蛋超人笑話，其實可以有這樣的逆寫版本：有個男生，想知道未來女友是怎樣的，便在電腦程式輸入條件。他首先輸入：要漂亮、要能幹。電腦隨即顯示了──神奇女俠。那個男生不放棄，改而輸入：要提供照顧、提供食物。電腦便顯示了──醫院。那個男生很生氣，改而輸入：要安靜、要能滿足一切幻想。電腦隨即顯示了──冥想。男生仍是不死心，把所有條件加在一起輸入電腦，結果便是──神奇女俠在醫院冥想。

2018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