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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逃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韓麗珠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甚麼都沒有,除了自己的身軀。來到這世上的時候,我們只有一具肉身,離開的時候,唯一真正捨棄了的,也只是這具身體而已。

很久以前,我就生起了離家出走的想法。可是,這想法在日後一段很長的時間裡,都沒有機會付諸實行,並非因為對於家的深刻的依戀,或貪圖家的保護,而是,我始終沒法說服自己,那時候,我所寄居的房子,就是家。除了自己的身軀屬於自己,會無條件地收留自己一生以外,還會有一方隅所不離不棄地收容,對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事。我沒有家,家以外也不會有家,所以也沒有所謂離家。沒有家,就無法出走,只能進行一種不斷遷徙或不斷寄居的難民狀態。

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時,第一個家,即是母親的肚腹。作為母親的女人,一種強壯同時柔軟的人,她們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擴張成可以容納另一個生命的居所。

很小的時候,我抱着母親問她,她的母親已經去世多時,這會否讓她很難過?

她微笑說不會:「因為我有你們。」

因此,我懂得了當一個女人通過生育成為了一個中介者——既經歷過住在母親的肚腹裡的胚胎期,也把自己的身體開放成另一個生命的居所,她們必然通過這種經歷而不動聲色地適應生命裡各種轉變。

(或許,我真正害怕的其實並非成為母親,而是擴張和收縮,以及所有無條件的適應,變成所有未知的形狀。)

青春期的中段,第一次生出離開那個家的想法時,是因為,感到家的氣息,像一個憂鬱的子宮那麼冰冷。或許,每一個家其實都是一個子宮,並不適合永久的居留,只宜於栽種生命,讓生命以自己的節奏成長,目的就是離開它,到達外面的世界去。離家的想法,因為種種原因,一再被打消,每次都是因為我發現,自己還沒有長到可以成為一個沒有家,或不需要家的人。

這世上會不會有一隻蝸牛可以跟牠的殼永久地分離?這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因為你的出現,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可以維持在一種既沒有消失,也不再擾人的狀態。

你的影子比我的寬闊。有時,我們相約在早上的街道見面,路人仍然稀疏,因此,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們投到地上的影子,你的比我的瘦長,為了使彼此的步伐一致,在人潮如鯽的路上也不致被衝散,我們的手互相緊握,各自盡情地放空,我總是能看到你的肩膀比我寬厚,我的身高到達了你的頸項,於是,你的影子就成了一個可以收容我的處所。

我曾經問你,為甚麼願意這樣做?每次,你都只會說一句話:「因為我可以。」以自己的影子把另一個人的影子長久地收納其中,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且就像生活裡的各種煩瑣,會不斷衍生出各種意想不到的問題。

或許是因為,你是個造房子的人,對於把人和物件包納其中,便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你製造讓人居住的、讓人辦公的,或讓人進行買賣的建築物,你慣於創造,但不擅言詞,有時沉默像深海在我們之間蔓延,我覺得終於可以找到一個沉睡的機會,以一種蚌的姿態。

你用影子把我蓋住,就像用一個網捕魚,我有一種從此不必再以自己的方法呼吸的僥倖感。於是,整個世界都變了,好像處處都成了你的影子的延伸。我躲在淡淡陰影形成的乘涼之處,眼睛終於可以避開酷暑毒烈的陽光而且完全睜開,皮膚不再被生活曬得炙痛,就像從火中一下子跳進水裡去。

我從母親的家,搬進你的影子裡去時,沒有任何人識破這是一種逃離。母親感動得眼裡帶着淚光,她很高興我找到另一個安身之所,她沒有說破,但我知道,那意思就是,那個稱為家的房子,其實跟一個暫居的子宮相若,它只能把一個人容納至某個時期,當人慢慢地長得太大,以至住在房子裡卻沒來由地感到坐立不安,而想不到要去的地方,那就表示,他要再找到另一所房子。生命就是從一個空間,走進另一個空間,在安住和遷移之間,產生安穩的錯覺再超越對安穩的執著,最後安於漂流。有時候,我很想問她,她是不是早已知道,我將要前往的房子,也就是你的影子,其實也是另一個中途的驛站嗎?

但我始終沒有問,知道不該問,有些問題,最好不要深究,才能一直模擬幸福的模樣。安定會改變許多事情,正如,習性往往會帶來各種不動聲色的破壞。

當我住進了你的影子,一段太長的時間,從你的影子看出去,所有事物都帶着一種柔和的顏色,連我的髮膚也帶着這種溫和的氛圍,這讓我離開關於家的恐懼(無論是靠近或逃離,也是一種相似的恐懼)愈來愈遠,使我錯覺地以為,那將隨着舊世界的消失而不再出現。時間讓我誤以為自己是一株植物,被你的影子再次栽種,也有着給自己和他人提供遮陽擋雨的能力。

那時候我並不明白,為甚麼人在肉身完全長成之時,內在仍在成長,仍然有着像牙齒快要冒出牙牀時的忐忑不安的感覺,只有把藏在安定生活裡的某顆炸藥引爆,才有可能完成那擾人的躁動。

我並沒有跟你商量,因為在賦予者和接收者之間,不存在對等的討價還價,正如一個人可以接受或拒絕對方贈予的禮物,一旦指定禮物的內容,那就再也不是一種相贈而是要求。因此,我並沒有跟你商量,便披着你的影子,離開你的房子。我曾經以為,經過了這麼多年,你的影子早已長在我身上,你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因為在長久的年月裡那樣密不可分所以再也無法分割彼此。我曾經反覆自我烤問,出走的原因,我以為是內在有某個我已長得太大,就像一顆恆齒必須攆走乳齒而重奪自己的位置,那只是為了整體的福祉。我又以為,在我的影子和你的影子之間,因為早已無法區分,所以任何形式的分離也不會導致真正的分離。我甚至以為,這原是一個實驗,實驗的過程是:透過離開了你的影子印證這個世界的陽光反射在我的皮膚上會不會仍然像火一樣帶來皮開肉綻的後果。這個實驗的結果是,原來你的影子並不是一件可以穿在身上的衣服,實在,不再跟你連繫之後,附在我身上的你的影子已慢慢地剝落而且失效。

我曾經對你訴說過許多故事,無論那些故事如何荒誕或不完整,有頭無尾或無始無終,你只是保持事不關己的微笑從來不置可否,唯一清晰的表示就是要我一直說下去,像一千零一夜裡的皇后那樣,編織故事以保全性命。

現在我還要對你說一個故事,關於一隻憂鬱而矛盾的蝸牛,牠總是為了自己的殼愁苦。牠需要身上的殼為牠提供保護,牠苦於身上的殼給牠的重量和壓力;牠需要躲在殼給予的黑暗之中,牠需要讓陽光照射牠的身體淨化牠;牠需要安全,牠苦於被困。殼是牠的家,殼是牠的囚室。

所以牠決心逃出牠的殼,牠並不害怕,因為這只有兩個結果:牠死去,或變成更強的生物。

於是牠脫去了自己的殼。牠首先知道自己並沒有死,爬行了很久之後,身子沒有變乾碎裂,只是一直很痛。牠早已知道這會帶來劇痛,畢竟,習慣被保護的身軀無法適應沙石土地的磨擦。但牠竟然活了過來,一段很長的時間,比牠想像中的一生更長,只是慢慢滑進了一種灰陰陰之中,成為了一種跟蛞蝓非常相似的生物,誰都不會懷疑,牠是天生的蛞蝓。

除了有時候,牠忍不住問其他蛞蝓一些牠們始料不及的問題。

「難道你們從來沒有想像過,背上長出一個殼的滋味嗎?」已丟棄自己的殼的蝸牛問。

「沒有。那不是我想要的幸福。」一個蛞蝓說。

「我也沒有。因為我現在過得還不錯。」另一個蛞蝓回答。

第三個蛞蝓最後慢慢滑過來說:「沒有。因為那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幸福。」

你認為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嗎?


你的影子慢慢自我身上褪去後,我的皮膚被日照曬出雀斑和皺紋,有時脫水和脫皮,我想,這只是一種真實而自然的老化。但你的影子其實並不曾真正地消失,因為醫生說,在我的腦袋之旁,發現了一團陰影。

「陰影正在緩慢地膨脹。」他建議我動一個手術,把陰影摘下來。

我搖了搖頭,告訴他,我知道,這種陰影,並非能以手術刀輕易切除,我只能尋求身體和陰影共存的方法。

我沒有告訴醫生,當我帶着你的影子,在一所狹窄的房子獨居,太陽下山時便在屋內有限的空間來回踱步,我就知道,無論住進一個怎樣的單位,人類生而有之的孤獨,也是揮之不去的,然而因為在頭顱內儲存着一個影子,無論跑到哪裡,我也無法真正地孤獨。

我也終於比較理解,生命是一輛很長的列車,人們從一節車廂遷移到另一節車廂,最後的目的地就是死亡,而死亡是一座堅實而固定的房子。


​韓麗珠,香港作家,著有《寧靜的獸》、《輸水管森林》及 《 Hard Copies 》(合集)。小說收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 96~97》、《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及《輸水管森林 ——三城記小說系列》等選集。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第二十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