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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白雲山隧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粵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陳崇正

白鶴路原來是彎曲的。周初晨為自己這樣的發現而不禁發出一個苦笑,在白鶴路租住了一個多月,居然才第一次發現它是彎曲的。

「你別不信,只要借助了外星人的技術,人是可以漂浮起來的,我也就不用再開出租車了,也不用考慮是不是乾脆去開網約車,每個人都會飛行術,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想飛哪就飛哪,也不用穿山打洞。」

出租車司機邊開車邊喋喋不休地說着,自從周初晨在白鶴路上車時禮貌性跟他說了一句話之後,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也不考慮周初晨是否喜歡聽。如果說北京的出租車司機都是政治家,國際形勢皆瞭若指掌,那麼廣州的出租車司機大部分都比較深沉,像個哲學家,但周初晨今天碰到的應該是個演說家。

「不過,如果真的學會飛行術,那廣州的黑人就會更多了,他們直接飛過來,也不用護照了!」他指着不遠處的白雲山,繼續說,「前兩年還在熱烈討論白雲山隧道要不要開通的問題,如果都會飛,也就不用建甚麼隧道了,黃婆洞水庫的水位也就不會下降零點八米,你說那麼多水到哪裡去了?」

終於到了,可以把該司機的飛行術、水庫、隧道之類的話題通通拋諸腦後,周初晨推開車門,一陣熱風撲面,就如冰箱裡的速凍餃子被扔進熱鍋裡。一扇彈簧門拯救了他,讓他重新回到空調的冷風之中。在卡座的沙發上坐定,他要了一杯咖啡,服務員問他是否點餐,他說稍等,還有一個人沒到。

距離十二點還差一刻,落地玻璃外面的陽光如此耀眼。他在等一個人,一個陌生女人。一切都因為他一個月前離開東州,來到廣州,換了一張尾號886的手機卡。開始總是有一個尾號885的電話撥過來,電話接通,卻沒有人說話,他以為打錯了,就掛了電話。反覆如是幾次之後,她在電話裡對他哭泣,叫他詹森。周初晨說,我不是詹森,她又哭了,說這就是詹森的聲音。後來她似乎開始相信他不是詹森,斷斷續續講述她尋找朋友詹森的種種細節,他從好奇轉而感到厭煩,他決定請她吃個飯,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我們見個面,這個號碼現在我在用,我們聊聊,然後你不能再騷擾我了。」

他們約好在這家西餐廳見面。時間一點點過去,玻璃彈簧門還沒有動,周初晨在心裡計算了見這一面的成本,包括出租車費、餐費,還有時間成本。作為一個前記者,他對成本的計算十分精明,這種精明讓他有時候很不喜歡自己,但這幾乎成為一種本能。

彈簧門還是沒有動。他拿起手機再一次看時間,又打開微信給鍾秋婷發了一條信息,說他在餐廳裡等一個人,順手還拍了一下桌子上的盆栽發給她。鍾秋婷很快回覆了一個鄙視的表情。然後說:

「被人曝光出醜丟了工作還死性不改,跑到廣州不好好工作還去約妹子,就真不怕報應?」

「怕啊,出門都躲着雷呢。」

發完這條信息,他抬頭望了一眼外面,竟然風雲變色,剛才還陽光燦爛,天瞬間就黑了下來。他趕緊補了一句:

「說錯話了,天突然黑下來,眼看要下雨,看來出門得帶着避雷針。」

鍾秋婷發來一個笑臉。

過了一會兒,鍾秋婷繼續發來信息:「你大概只會無聊才會找我聊天,我的存在就是你用來打發邊角時間的吧。許多的人,深情多年都沒有結果,你突然闖進來,然後……你對我意味着甚麼呢?你可以很無所謂,你一直聲稱我們那一次很美,但我不知道美在哪裡?」

周初晨把信息看了兩遍,他感受到一股幽怨的情緒,提了一口氣,覺得應該認真應對:「深情多年很美,瞬間綻放也可以很美,在我看來兩者是平行的,而不是一個推導出另一個結果。」

「我也明確地問一次,你憑甚麼要讓我覺得很美?就因為瞬間?做了然後你就跑掉了,無關痛癢,這很美?」

周初晨想起兩年前的那個夏天,他跟鍾秋婷的相遇,他們是同學,那時候他不知道她還是處女,整個過程太緊張,他來不及好好表現就已經繳械投降。這個「無關痛癢」的詞刺痛了他,她好像不痛,當然,更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快感。他後來提出再見面以證明性愛的美好,她都拒絕了。他突然有點後悔這個時候跟她發信息討論這件事,但現在又不得不回覆,於是他說:「不是我要讓你,是我這麼理解,你認為當時你是完全被迫的嗎?」

「所以嘛,是你認為,你當然認為。這就是我最鬱悶的一點,我當時猝不及防,你的理解離我的理解太遠了。」

「在我的理解裡,我們順應了彼此的情慾。」他感到沮喪。一個女人無法感受到第一次性愛的快感,大概就會怨恨奪走她處女之身的這個男人吧。這個觀點好像是在一本地攤雜誌上看到的。

「那你就給你自己翻案吧,反正意念很重要,你的意念我左右不了。」

「或者可以這麼說,你如果一開始告訴我你不願意,你不喜歡,我相信不可能去強姦你吧。翻案沒有任何意義,一切也只能留給時間。」打下「強姦」兩個字的時候,他簡直感到憤怒。大概是那個實習生實名投訴他性侵的事給了鍾秋婷這樣的暗示,然後又間接點燃了他的憤怒。而他的憤怒的背後是無能為力,他並不能改變甚麼。

「這麼虛無。你把推當作就,當作半推半就。你連實習生都能下手,還有甚麼幹不出來?」

她果然是受到那個事件的影響。在他看來,那不過是一件小事。

「我本來以為做了一件讓你快樂的事,但後來發現你並不這麼認為,也很沮喪。作為人世間兩個生命,我們可以像分享小秘密的孩子一樣竊喜。」沮喪的情緒瀰漫在心頭,讓他感覺做甚麼事都沒興趣了。

「你又要我去承認當初的『美』,即使不行也要我退一步承認當初『你情我願』,或許你從頭到尾,就是用你的理解擺平我的想法,其他女生或許會受到你的蠱惑,被你誘導着去美化這件事,但對我,這確實沒有辦法看作可以從容的一段。」

她的意思,是說那天周初晨強來嗎?周初晨回想了一遍,他自己從來沒有強行去做甚麼,他感到委屈,但這種委屈又讓他落入道德的下風。他發現自己打字的手指有點發抖: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我躺在地板上,你坐在旁邊,你俯下身來,我們第一次接吻。我只能理解為這是道德在你心理上發生微妙變化之後的一種推諉。如果整個事件的發展,你將之定義為一個錯誤,那麼,我也就認了吧。」

內心焦灼的憤怒讓他眼睛裡快噴出火來,他毫不猶豫地將她的微信拉黑刪除,順手也刪掉她的手機號碼,似乎這樣的刪除可以讓自己心裡痛快一點。刪完之後,他抬起頭,才發現有個女人站在旁邊在看着他,她穿着藍白相間的裙子,不是服務員,哦,他想起他今天約了人。藍白裙子朝他揮手:

「嗨,你很忙?」

他並不知道她站在旁邊多久了,他趕緊站起來,讓她坐下。這時一個女孩從藍白裙子後面探出頭來。他一愣,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小女孩一笑:

「你女兒?」

她點點頭,又低頭尷尬地笑着:「沒人帶小孩,我得自己帶出來,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怎麼會介意呢!」記者的老練總能讓他完美化解各種尷尬。

「我叫焦彤,你可以叫我阿朱,我朋友們都這麼叫我。哦,我女兒叫帕莎。」

這個外國名字讓他重新注意到小女孩的膚色異乎尋常地黑。

「混血兒?混血兒漂亮哦。」他給她面前的玻璃杯倒水,並讓服務員再給帕莎來一套餐具,心裡在琢磨着詹森這個名字,他早該想到這是一個黑人。

「你說的詹森是她爸爸?」

她點點頭。

她在找一個黑人,而這個黑人是她女兒的父親。周初晨現在用的手機號碼,就是詹森失蹤之前用過的。

「電話號碼停機三個月,就會被收回,但你的聲音,真的跟他很像,都是那種很低沉的男中音。所以我一直以為你就是他。」

「他的卡都停機三個月了,為甚麼我使用不到幾天,你就打過來?你沒有讓人竊聽這張卡吧?」周初晨目不轉睛看着她。

阿朱搖搖頭:「我又不是甚麼有錢人,沒錢僱私家偵探,我媽是開甜品店的,我就是在甜品店裡認識了詹森和薩爾佩,我只是想告訴詹森,如果他再躲着我,我就要跟薩爾佩去迦納了,廣州男人都不會接受帕莎,只有薩爾佩喜歡帕莎。」

雖然答非所問,但周初晨大概也聽明白了,這是一個甜品店老闆娘的女兒的跨國愛情,看起來還是三角戀。這時服務員過來點餐,他要了一份牛扒,阿朱只點了一份炒飯,周初晨主動幫帕莎要了一杯可樂和一份薯條。外面噼哩啪啦下了一陣雨,然後不到幾分鐘又收住了,陽光重新明媚起來。

「我是說,人都失蹤這麼久,生死未卜,你難道常常打這個號碼嗎?」周初晨認為這個問題有必要窮究到底,畢竟這個號碼作為他的新號已經告知所有朋友,他不希望再換一次號碼,每次換號碼確實非常麻煩。

「他才不是生死未卜,他一定還活着,只是躲着我們母女倆,他就是不想負責任,為了他,我都得罪了所有人,我是說所有人,包括我媽。我本來已經快要死心了,但手機提示,他登陸了『美人城世界』。」

「哦――」周初晨想起來了,換了號碼之後,他本來想用新號碼綁定他自己在「美人城世界」的遊戲賬號,但發現這個號碼已經在這款流行遊戲中被註冊,所以他用這個新號碼登陸了遊戲平台。

「我在遊戲裡設定了特別關注,只要他登陸,我就會收到提醒。」她長長嘆出一口氣,「你不知道收到提醒的那一刻,我有多開心,我馬上撥打了電話,竟然打通了,接通之後我就哭了。他們都說我勇敢,其實我做甚麼事都很害怕。」

薯條和可樂端上來,帕莎開始專心吃東西,她小心翼翼觀察着周初晨,有點羞怯。帕莎眼睛很大,看起來比兩歲的同齡孩子要高出一個頭。炒飯也來了,阿朱看起來也餓了,拿起勺子就開始吃,吃了幾口才說,你的牛扒還沒來?周初晨說不礙事,讓她先吃。

「你真體貼人。」她說。

周初晨微微一笑,拿起手機,對這類隨機式的讚美他已經免疫。鍾秋婷重新申請加他為好友,他猶豫了幾秒,還是通過了。

「你每次都把自己弄得像個受害者。」鍾秋婷在微信裡抱怨道。而此刻,她不過是個活在手機裡的女人。他決定冷落她,沒有回覆她的信息。

牛扒在這個時候端上來,鐵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音,他切了一小塊,放進嘴裡咀嚼,卻發現帕莎目不轉睛看着他的嘴巴,也看着他盤子裡的牛扒。於是他切了一小塊,用牙籤挑起來,送到帕莎面前。帕莎轉頭看着她母親,阿朱點點說,然後說,要說謝謝。

「多謝。」帕莎接過牛扒,說了第一句話,卻是字正腔圓的粵語。

「我很愛他,我希望他能回到我們母女身邊……」

阿朱還沒說完,周初晨就打斷她:「我很理解,但我沒能力幫你甚麼。」

「你人真好,」她總是習慣性地讚美,即使這樣的讚美顯得很西方,「我只是想讓你登陸一下美人城世界這款遊戲,我想看看詹森到底在上面跟外語大學的那個女生聊了甚麼。」

這款「美人城世界」的遊戲非常火爆,許多不願意結婚的年輕人在裡面找到了虛擬的伴侶,所以坊間有個廣告語:如果需要感情,養條狗,或者走進美人城。美人城裡有太多屬於個人的秘密。在老齡化嚴重的當下,許多老學究在媒體上呼籲關閉美人城,以提高出生率和降低離婚率。

「這恐怕不行,畢竟這是他的個人隱私。」

來跟阿朱見面的前兩天,周初晨略略翻看了這份虛擬世界裡的聊天記錄,虛擬世界裡的詹森,可不是一個身份,也不像一個父親。如果不是性侵實習生的事件被曝光,周初晨很有可能成為東州報業年輕一代中最有潛力的記者。職業身份讓他閱人無數,就像眼前阿朱這種女孩,生活能力其實很差,帕莎的兩個辮子都不對稱;她自己鎖骨上隱約可見的紋身可以推測她年輕時候的叛逆,這種叛逆如果無法貫徹到底,就會轉化為怯弱,將世界屏遮在世界之外的退縮。他明白這種性格的女人,是無法承受任何人設崩塌的結果的。她曾經為了愛一個人對抗了整個世界,代價沉重,再讓她知道更多,則會覆滅。他看了一眼帕莎,更堅定自己的想法。

「那當然是個人隱私,但也不是你的呀。」她皺着眉頭。

「我實名登記買了這個號碼,用這個號碼登錄了遊戲,號碼是我的,遊戲裡的所有東西現在當然也歸我所有,這個不存在任何疑問。」

這樣的說法當然十分牽強,但周初晨用毋庸置疑的口氣說出來,這件事情似乎就成為一個有嚴密邏輯且不可撼動的事實。阿朱果然不出所料,開始退縮:

「那……那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在遊戲中留下的手記,有沒有提及白雲山隧道的事情?」

「甚麼事情?」

「就是靈異事件,白雲山隧道不是挖了一半出了事情,隧道口被封閉了起來,有傳言說裡面有靈異事件,據說有人走進洞裡,就失蹤了。我擔心,詹森也在裡面。」

這些網路上怪力亂神的事情我向來不信,不過白雲山底下要挖隧道,一直就存在爭議,民眾不同意,白雲山腳下的外語大學也不同意。民眾認為白雲山是廣州之肺,也是廣州風水中的龍脈所在,隧道橫穿雖然能讓白雲山東西兩側不再被大山阻隔,但也必然破壞環境和風水,產生不必要的問題。外語大學則認為,隧道的建設勢必拆除教學樓、圖書館、門診部、幼稚園、教師公寓等一系列建築,將白雲山腳下的這所名校一分為二,嚴重影響學校教學。

但是民眾和學校的抗議無效,隧道在去年轟轟烈烈開建,然而不到半年就神秘停建,連洞口都被封閉了起來。官方的說法是環境評估之後不適合繼續建設,確實,景區內的黃婆洞水庫水位出現明顯下降,原來立在水裡的水杉現在看上去好像自己爬上了岸。

「詹森參與了外語大學那幫學生組織的甚麼抗議活動,還說要去探洞,要去曝光甚麼東西,他那時候跟外語大學的一個女生搞得火熱,我們常常因為那個女生吵架,他說我疑神疑鬼,我說我已經懷孕了他就想拋棄我,然後他就說孩子也有可能是薩爾佩的,我當然知道不可能,我跟薩爾佩真的沒甚麼……」

在阿朱喋喋不休說着甚麼的時候,周初晨已經在手機上打開美人城世界這款遊戲,詹森確實在裡面留下了很深的痕迹,他上次隨意翻閱的時候,曾注意到他跟一班人都聚集在一個叫「白雲山隧道迷案」的小空間裡。阿朱見他打開了遊戲,就探頭來看,他坐直身子瞪了她一眼,她又縮了回去。

「我先看看,有甚麼發現,才給你看。」他給她重申了規矩,她只能給帕莎餵了幾口飯。但帕莎不想吃飯,她很靈活地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跑到門外,貼着玻璃窗對我們笑。

周初晨走進了那個叫「白雲山隧道迷案」的小空間,他剛登錄,就發現裡面的人紛紛下線離開。過了不久,遊戲好友跳出來對他說話:

「你不是詹森,你是誰?」

周初晨查看了一下對方昵稱,叫「青銅鴿子」。青銅鴿子對他說:「盜用別人的賬號是非常不好的行為。」 

周初晨想了想,回覆了一句:「萬一我就是詹森呢?」

過了很久,那邊才又說話:「那你認識阿朱嗎?」

「她就坐在我對面,吃炒飯。」

「不可能!這個世界沒有鬼!」

周初晨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悄悄拍了一張阿朱和落地玻璃外面的帕莎在玩剪刀石頭布的照片,發了過去。然後,對方就下線了。

周初晨握着手機,發着呆,他隱隱覺得詹森已經不再人世,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這是一樁命案啊。如果不要來見阿朱,如果沒有登錄遊戲,那麼,自己跟這一切就沒有關係。

「阿朱,」他第一次這麼認真地叫她,這一聲讓她停止了跟帕莎的遊戲,看着他,「阿朱,剛才遊戲登錄還是有些問題,這裡信號也不是太好,要不這樣吧,我們今天就是見個面,互相認識一下,反正如果有其他消息,我會告訴你。至於那些白雲山隧道裡的靈異事件之類的,你也別相信別人亂說。」

他發現自己胡編亂造的能力幾乎是天生的,在糊弄這對母女方面,他有充分的自信。他結賬,出門幫她們母女倆攔了一輛出租車,但她感謝了他的細心周到,堅持說她們去坐地鐵就好。於是他自己上了車,她們母女倆在車窗外朝他揮手告別,他慶倖自己逃離了一團麻煩。

車在擁堵中慢慢行進,他總覺得有甚麼事沒有做,突然想起還沒有回覆鍾秋婷的微信。於是拿出手機,對她說了一句:「剛吃完飯。」他對她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剛吃完飯」算是對遲覆的解釋,也是對剛剛發生的事實的複述,這樣的複述有利於讓那顆懸空的心安定下來。

這畢竟是實實在在的生活,他已經因為一次不小心毀掉前面好幾年的經營,不能再行差踏錯,讓自己陷入難堪的境地。

「哦,我還以為你想再理我了。」鍾秋婷的話語中有抱怨,但似乎已經柔和了下來。他為剛才的冷處理奏效而感到一絲得意。

就在這時,他的電話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接通了:「喂――」對方沒有聲音,他看了一遍號碼,確認並不是阿朱的。「喂――」他發出了第二聲之後,準備掛斷,這時裡面有個女孩的聲音傳出來:

「你不是詹森,你是誰?」

周初晨愣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青銅鴿子?」

對方聽到他說話,更明確他不是詹森,音量提高了:「你究竟是誰?」

這時候不能慫,他的音量也提高一倍:「我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我就是這手機的機主,怎麼啦?剛辦的卡,怎麼啦?你們一個個找上門來是怎麼回事嘛?」

「不好意思,」對方的聲音柔和下來,「你認識阿朱?剛才照片裡的是她女兒帕莎?」

周初晨謹慎地嗯了一聲。

「我一直聯繫不上阿朱,詹森有遺物留給她,我得親手交給她,但我沒有她的住址,也沒有她的電話,你能否……」

「這事跟我沒關係。」周初晨掛掉了電話,他剛從一團麻煩中逃離,似乎又回到另一團麻煩之中。

是不是應該再換一張新的電話卡?但他又一轉念,這號碼是個死人的已經夠煩,萬一再換一個是個殺人犯或者逃債的,是不是還有層出不窮的新麻煩?阿朱發了一條信息感謝他的午餐,讚美了他的善良。帕莎也發了一條語音,標準的粵語,無關膚色。鍾秋婷也發來信息,說她午睡做了一個夢,夢見周初晨跑到她家上廁所了,她問他,這是甚麼寓意?哪有甚麼寓意,不過是她午睡憋尿了唄。但他回覆了一個笑臉,然後把手機收起來,人往後仰,頭往後靠。窗外,是白雲山。

「師傅,你知道白雲山挖了隧道的事嗎?」他慵懶地說。

這個出租車司機不太愛講話,停了一下才說:「挖啊,後來又停了。」

「不是說破壞風水不好嗎?」

「香港獅子山也挖了獅子山隧道,也沒聽有人說壞了香港的風水。」

周初晨又看了一眼白雲山,山體時而被高樓遮蔽,時而又從低矮的樓房上方露了出來。

「據說挖出了東西,死了人,出大事了,當官的都怕事,所以封鎖了消息。外語大學的一群學生進去調查,聽說也出了事,具體啥事,不知道。」

這個出租車司機,好不容易說了這麼多話,周初晨再問,他就甚麼也說不清楚了。周初晨說,你們出租車司機,不應該是無所不知的嗎?司機笑而不語,伸手盤玩着套在換擋杆上的佛珠。

沒事可做,沒人說話,他只能又把手機重新拿出來。青銅鴿子請求添加他為微信好友,是通過電話號碼找到他的。他通過了,她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後又發來一張圖片。

那是一個白色的耶穌受難像,繫在一條黑色的細繩上,質地不像是玉,應是動物的牙齒,估計是象牙。

「這是詹森的母親給他的,他死的時候,讓我親手交給阿朱,他說阿朱看到這個,就會明白一切,她以後會給帕莎。」

「他是怎麼死的?」他感覺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大坑。

青銅鴿子很久沒有回覆。周初晨又發了一個問號,她才說,這個不能告訴他,唯一能說的,是詹森是為了救她遇難的。

「在隧道裡?」

「是。」

「隧道裡有甚麼?」

「我不能說。」

周初晨沉思片刻,微微一笑,他將她的微信刪掉了,然後靜靜等待,果然,過不了多久,她重新請求添加他為好友。

「你贏了,」她說,「你甚麼時候有空,我帶你去見證奇蹟。」

「隨時有空。」

「那就今晚,但你得答應我,今晚所看到的一切,必須保密。」

他在學院南路的盡頭見到了這個小個子女生,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運動服,看起來非常精煉。她見到他,靦腆一笑,沒有直視他的眼睛。

「為甚麼不報案?」

「這事沒有人願意聲張,我們五個人進洞的時候早就簽了生死狀的,死在裡面,就算是死得其所。為了弄明白真相,我們五個人組織抗議,一起出生入死,跟各種力量鬥智鬥勇,才走到今天。」

「那我們現在幹甚麼?」

「上山,進洞。」

青銅鴿子打開了背包,遞給他口罩、一瓶空氣清新劑、一頂帶有應急燈的安全帽,還有一根繩子。她解釋說,進洞之後,打開燈光,手不能離開繩子。

「這瓶空氣清新劑是做甚麼用的?」

「走到某個深度之後,就會出現失重狀態……別這樣看着我,你沒聽說,沒有重力了,或者說,重力暫時失效,整個人會懸空漂浮起來……詹森就是為了救我,將我推向洞口,而他自己飄走了,跟空氣裡的石頭和塵埃一起消失在黑暗裡。」

「沒空氣?外太空?」他瞇着眼睛看着她。

「有空氣,就像是在水裡,但你沒法子游泳,所以只能用空氣清洗劑噴一噴,你可以獲得一個反向的推力,當然,這個是我自己設想的,我看電影裡的宇航員也是這麼滑行的,我們之前都是靠繩子才逃出來的。」

周初晨看着她,她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撒謊。

於是,他跟在她後面,開始沿着台階登山。夏日的傍晚,石階上還散發着熱氣。不久之後他們又轉入沒有台階的山道,再之後連山道都沒有了,沿着有人踩過的痕迹在灌木叢中穿行。太陽一點點落下去,但夏日的光線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把一切都照得十分明亮。青銅鴿子走得很溜,他跟在後面逐漸氣喘吁吁。終於他們像土拔鼠一樣從草叢中鑽出來,來到一塊空曠的地方,地面坑坑窪窪,可以看到還有車輪碾過的印迹。

但沒有洞口。

青銅鴿子也轉頭看了看四周,他看出她也在尋找洞口。

「明明在這裡的,兩道鐵門鎖住,不用撬開鐵鎖,只要從旁邊扒開土就可以進去,我們之前就是用鐵鍬挖開了一個缺口,但洞口怎麼不見了?」

他疑惑地看着她。她沒有看他,眼睛一直在搜索四周的環境。

「真的沒騙你,這個位置,之前就是洞口,一定有人將洞口用泥土填埋了,我們還在洞裡看到漂浮起來的盾構機,非常巨大,但漂浮在空中。」

她所說的地方,泥土上確實沒有長植被,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那個地方有個洞口。周初晨掉頭就往山下走,她跟在後面,十分沮喪。

「無論如何,你要跟我一起把這個東西送給阿朱,我答應過詹森的。」

她舉起那個象牙掛飾,繞到他的面前。受難的耶穌在他面前轉動着,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周初晨對她說:「你把它收起來,別在我面前晃,不然我就報警,你去跟警察解釋。我會把阿朱的電話給你,你自己去聯繫她,你們都見鬼去吧,一群神經病!」可能太激動了,他一腳踩空,滾了兩滾,頭撞在花崗岩台階上。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暈過去,但再次醒來時,他在出租車上。出租車司機是個演講家,他喋喋不休地說:

「這些人,非要將白雲山麓攔腰斬斷,隧道挖好之後的道路距離是六七公里,而目前從黃石路走同泰路到一五七醫院,不過八九公里,縮短了兩三公里,只節約十來分鐘,真不知道他們在搞甚麼!」

他說完了,伸手打開收音機,裡面正在播放林志炫《沒離開過》,歌聲那麼深情。周初晨問司機,我是怎麼上車的。他說:

「你不是喝醉了嗎?你朋友把你塞上車,你醒來就好,我們現在去哪兒?」


2018年6月24日

(本篇標題書寫:謝有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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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1983年生於廣東潮州,著有《摺疊術》《黑鏡分身術》《半步村敘事》《我的恐懼是一隻黑鳥》《正解:從寫作文到寫作》等多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7年入讀北師大與魯院聯辦的文學創作碩士班;現供職於花城出版社《花城》編輯部,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創意寫作專業導師、韓山師範學院詩歌創研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