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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放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粵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王威廉

在飛機上似乎總能睡得很沉,今天更是如此。

他前一個晚上沒睡好,他銷售的無線智能耳機遭遇了滑鐵盧,原本穩固的華南市場顆粒無收。他不得不提前改變行程,趕去廣州,跟代理商好好聊聊,爭取扭轉華南市場。但是,現在困擾他的倒不是這件事,而是昨晚的夢境。那是一個極為怪誕的夢。他在夢中夢見自己醒來,然後起牀、洗漱,坐在客廳吃早餐。這一切原本平淡得很,問題出在他對細節的敏感上。他感覺這個麵包不夠香甜,繼續咀嚼下去,發現何止是不夠香甜,簡直是沒有味道,像是默劇演員在咀嚼空氣一般。

這是甚麼樣的麵包,這是麵包嗎?破綻就此出現,穩固平淡的夢中現實不能持續了,手中麵包化為顆粒狀,繼而化為烏有,其他事物也不能倖免,桌子、椅子也開始了解體,還有這房間,猶如沙塵暴襲來,山呼海嘯,祈禱樣高高抬起的雙手在徒勞地掙扎,也消失了,這發聲的嘴唇、思考的大腦,瞬間也消失了一般,猶如被利刃削去了半邊頭顱,還來得及呼救嗎?他在夢中大聲驚叫起來,聲音之大吵醒了那個沉睡的自己。他第一次聽見了自己那倉皇而絕望的聲音,那樣的聲音非得要深陷絕境才能激發而出。無論是市場遭遇滑鐵盧,還是被辭退、失業都不會激發出那樣的絕望。一把尖刀或一把槍對準自己,也應該不會。只因那樣的死法在經驗之中。

像素般的顆粒吞噬了世界,比火舌經過世界還要可怕,那要比灰燼更加虛無。

他睜開眼睛,像是真正經歷過死亡一般,他為了自己還能看見這房間的安靜存在而感到驚訝。牆角空調的小綠燈給深更半夜的漆黑蒙上了一層詭異的靜謐。他掙扎着坐起身,看錶,三點五十分,一個本應沉入深度睡眠的時刻。這個時刻讓他虛弱,他微微合眼,就感到世界又要解體了。他翻來覆去,在昏沉之中失眠了。

世界由分子組成,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由原子核和電子組成,原子核由中子和質子組成。電子、中子和質子由更基本的粒子組成,而基本的粒子也許脫胎於能量的波動。世界從虛無中產生,自然可以神秘地消失於虛無。他腦海中翻騰着大學時代攝入的物理知識,覺得世界原本就建立在沙堆上。但他知道,「沙堆」這個比喻是可笑的,微觀世界其實是沒法用任何可見的東西去比附的。他終於大膽閉上了眼睛,他知道,在微觀尺度下,他的身體就像是這座房間一樣空洞,不,比這房間更加空洞,中微子可以如同穿越真空一般穿越他的身體。他就是由無邊的空洞組成。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和宇宙也沒甚麼區別。他自成宇宙。這不再是文學的隱喻。

他被這堆思維綁架了,他曾經想獻身於科學事業的熱情死灰復燃、蠢蠢欲動,彷彿他現在憑着冥想就能把那本質一口說出。他自然沒這能力,但他被自己感動了。他覺得自己雖然是個小人物,但自己的內心也如此浩瀚,僅憑這一點,就可以說:人是偉大的。

不切實際的過度興奮在他登上飛機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他還是那個為了生計奔波的人。他要推銷的這個智能耳機並非他設計的,他只是參與了其中的幾個環節。他的主要任務是銷售。他想起沉重的銷售任務,不由哈欠連天,睡眠突如其來將他捕獲。他又夢見了淡藍色和深紫色的光線,它們從遙遠的空中劃下來,越過飛機的機身金屬,進入了自己的身體。那些光線沒有急着離開,而是在黑暗中跳舞,那是他的內部、他的黑暗,他感受着那些光線,他的意識被那光線所吸引,從而開始了加速之旅,當他的意識離那些光線越來越近,卻發現那是些流浪的恆星,光燄萬丈,就在意識要被吞噬之際,一個聲音打斷了這次的瀕死之夢:

「先生,您要咖啡還是可樂?」

飛機引擎的轟鳴瞬間震顫在耳邊,整個身體忽然有了知覺,他揉揉眼睛,看見了一位漂亮的空姐。用漂亮來形容空姐,是最沒有創意的,但是,此刻他也只能想到這個詞,因為這位空姐是他見過的空姐中最漂亮的。

「咖啡。」他說,他想從睡夢的眩暈中清醒過來。

空姐端着一杯溫熱的咖啡遞到他的手中,儘管只是幾秒鐘的時間,但他的目光已經順着她的手,從胳膊滑到了鎖骨和脖頸,她的皮膚柔白到了極致,似乎籠罩着一層潔白的光暈。

他喝着咖啡,胃裡感到溫暖,他深深喘了口氣,輕鬆了許多。他透過舷窗望出去,機翼的下方均勻排列着瓦片似的雲彩,機翼的上方,幽藍得一無所有。那就是宇宙的身體。你在宇宙中,宇宙又在你之中。空空蕩蕩,一無所有,他想,就連那漂亮得無以復加的空姐也是這樣。那麼美好的身體,也只是原子和分子的排列罷了。

這樣的想法讓他都有些惆悵了。

等他喝完咖啡,發了會兒呆,飛機開始了下降。剛才瓦片似的雲朵不見了,眼前出現的如同海邊礁石般的形態各異的「雲堆」。有些如大象,有些如雄獅,坐在身後的小女孩在給媽媽說話,她的想像力得到了媽媽的誇獎。這時,飛機鑽進了一頭「大象」的內部,乳汁般的濃霧淹沒了視野中的一切,就連機翼,也被遮蔽了一半。小女孩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他以為飛機五秒鐘就會穿越這團迷霧,但是,半分鐘過去了,還陷在迷霧裡。忽然,開始了輕微的顛簸。機上的擴音器也開始鳴響,機長的聲音(是位女機長)傳了出來,無非說遇見了氣流,讓大家坐好,繫好安全帶之類的。這樣的情況太常見了,他稍微挺直了身體,望着窗外的迷霧,心想自己正呆在一朵雲的內部,成了雲的心臟。

「乘務員各就各位……」擴音器裡還在說着甚麼專業的話。

剛才那個給他咖啡的空姐,走到了他的面前,他心中一驚,趕緊抬頭,卻發現她坐在了自己面前,和他面對面。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緊急出口的位置,他太睏了,一坐下來就睡着了。如果他沒有睡着,就會在飛機滑行時,看到一位非常漂亮的空姐來到他面前,微笑着坐下來,就像此刻一般。那他還能睡得那樣沉嗎?他懷疑。他可能會忍不住去看她,但在她的目光回視下,他又不得不扭頭望向窗外。他有勇氣一直看着她嗎?他試了幾次,確實做不到。

雖然只是有限地看了幾眼,但他愈發意識到,她的美不是「非常漂亮」這樣的話可以形容的。她的美是驚人的。她的美不庸俗,不會令人泛起自我厭惡的肉慾。她的美更不清高,帶着那種自以為是的冷漠。她的美相當自然,不如說,就像是自然美本身。她的眼睛讓他想起幾天前他看到的一張航拍照片――春季時分隱藏在神農架森林裡的神秘湖泊,從湖心到邊緣洋溢着不同層次的幽藍。那曾讓他意識到美的極致一定是神秘的。現在,這個想法被再次印證,而且更加神秘。還有比靈魂更神秘的事物嗎?

她端坐在那裡的氣質,正如端坐在雲端。當然,此刻他們還在雲中穿行,那她就是雲中的女神。他被一種單純的慾望所綁架:就是多看看她,欣賞她,別無雜念。他看看鄰座,這位老者在飛機上還捨不得摘下他鵝黃色的棒球帽,帽檐壓得很低,但佈滿老年斑的臉還是裸露在外。老者比他還能睡,除了顛簸的時候,抬了抬頭,其他時間都低着頭睡覺。這樣的鄰座很好,不然他會更加尷尬。他打了個哈欠,假裝睡意又來了,他閉上眼睛,偷偷張開一點縫隙偷窺。她安靜而淡然,有一種置身美中而不自知的單純。她的眼睛似乎正望着自己,那絕美的靈魂湖泊正在眼前召喚。他決定睜開眼睛,坦然直視這驚心動魄的美。

但他的眼睛被強烈的白光刺痛了,他不得不閉了回去,瞇縫着眼睛打量情況。原來飛機已經飛出了雲朵,重新進入了高空的幽藍。那些亂礁樣的雲堆又在下方了。他的眼睛居然長時間地感到疼痛,而不是一瞬間的刺痛。他無法再望着窗外的高空了,那耀眼的空間就像是人類無法直視的神的空間。他拉下了舷窗的小窗板,與那個世界切斷了聯繫。但他發現自己重新陷入了那種熟悉的困境:無法直視對面的美。他憂鬱而無助,對面的美像放大鏡,將這種情緒持續放大。

他有些悲哀地意識到,「無法直視」作為一種人生的基本狀態,幾乎貫穿了他的中學時代。從初中到高中,整整六年。

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四季還是比較分明的,只不過冬天持續得更久一些,春天的風沙更大一些。他的家位於小城南邊的一個十字街口,是六樓,頂樓。他讀小學的時候,從他自己六平方米的小房間望出去,可以看見城外的遠山。正是那道幽藍的山麓阻攔了東南方的濕潤空氣,也阻攔了他望向遠方的目光。但那幽藍讓他極為迷戀。他一直在琢磨,那深山裡究竟隱藏着甚麼寶貝,才會發出那樣的幽藍色。十二歲那年,他考入縣城最好的中學,父親送了一台複讀機給他,他可以一遍遍重播,直到聽清那些單詞的發音。他沉浸在喜悅中。一個月之後,一群工人來到樓下,開始忙碌。鐵架子一直伸到了他的窗台。

「他們要幹甚麼?」他驚恐地問父親。

父親撫摸着他的頭,這樣親昵的行為在他的印象中自從他讀了五年級之後就比較少了。父親很快停止了撫摸,走到窗前,他跟在父親身後。父親從他的窗戶向外上下左右望着,彷彿是第一次來這裡。

向外上下左右望着,彷彿是第一次來這裡。

「他們要裝一塊很大的看板子。」父親說得很慢,好像怕他聽不明白。

「那為甚麼要裝在我們家的窗外?」他聽明白了,卻陷入了更大的不明白。

「我們這裡的位置好,」父親回頭看着他,微笑着,右手在窗口的小空間內四處揮舞着,「你看,這裡能讓更多的人看到。」

他往前輕輕邁了一步,看見了街道上來往的行人,還有時不時快速駛過的汽車和摩托車。那些摩托車像昆蟲一般靈活,從行人和汽車的縫隙裡溜過去,並發出尖利的擴音器聲。那些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人抬起頭來看看視窗的他們。

「沒人看我們。」他壓低聲音說。他不想順從父親的意見,他覺得自己必須說出真實的看法。

「我們有甚麼好看的?」父親的微笑消失了,「到時看板上會有很多畫面可以看。」

他沉默了一會兒。父親也許說得對,看板上如果有精彩的內容,應該可以吸引那些行人的目光吧。但他很快想到,這個看板究竟有多大?會蓋住他的窗戶嗎?既然鐵架子已經伸了過來。

「爸,看板不會擋住窗戶吧?」他小心翼翼地問。

父親的腦袋從視窗縮了回來,這樣一來父親的腰就挺直了,顯得格外高大,比他整整高出一個頭。父親轉過身來,把光線擋在外邊,因此他看不清父親的表情。父親在他的書桌前坐了下來,像是一個大齡留級生,那常年在自行車廠裡安裝螺絲的雙手放在淡黃色的桌面上,顯得髒污和笨拙,如同兩大塊廢棄的零件。那雙醜陋粗大的手先是一動不動,然後像是冬眠後甦醒的蛇一般開始了慢慢滑動。它咬住了他的書,一本英語課本,隨意翻動着,卻像是魯莽的機器隨時會失控撕掉那些潔白得晃眼的書頁。

他努力沉默着。窗外的喧囂本來顯得遙遠,此刻忽然變得囂張起來,如無形的水波侵略進來,佔據了整個房間。摩托車的擴音器似乎就在他的耳邊怪叫着。

「到時候就不用開窗了,可以安安靜靜地讀書。」父親終於看着書說道。彷彿不是說給他的,而是獨自坐在那裡得到的頓悟。

「那就是會擋住窗戶了!」他憤怒了,眼淚也很快滲出。他無法想像這裡被一塊木板封閉起來的樣子,那簡直太可怕了。那意味着他再也不能一抬頭就看見那道幽藍的遠山。

「是的,會擋住的,四五六三層樓都會被擋住。」父親用鐵鉗似的手把書小心放好,然後說,「但是從今往後你的學費,再也不用發愁了。」

「我的學費並沒有多少錢。」他覺得父親瞞着他幹了一件極為可怕的事情。

「除了你現在的學費,還有一直到大學的學費,都有了。」父親說完,臉上忽然起了一層紅暈,繼而笑了。笨拙的手指也伸展開來,似乎全身都釋然了,舌頭也就越發靈活起來:「你一定要讀大學,我和你媽媽都希望你讀大學。不要像我們一樣,只能在工廠裡幹一些粗笨的活兒。這對咱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真的是好運氣。原來是沒錢才買了城南這兒比較偏的房子,沒想到才五六年的時間,這兒也變得這麼熱鬧,人家廣告商主動找上門來了。你放心,我們不能吃虧,我們和樓下的幾家都商量好了,我們要了個好價錢。」

他無法反擊這樣的話,他知道父母的艱辛。上大學,這三個字如同魔咒俘虜了他,他知道他再也無法從中逃脫了。六年時間,他面對的是看板粗糙的背面,那裡有鋼筋、鐵絲和掛滿木刺的木板。父母在他的生日給他送了一幅畫,據說是本市最有名的畫家畫的山水長卷,讓他掛在窗戶前邊,可他拒絕了。他的拒絕不僅震驚了他的父母,也震驚了自己。因為,他也沒想到在看到這幅畫的第一時間做出了這樣匪夷所思的決定。

「如果你不喜歡這幅畫,你自己去選一幅畫,好不好?」母親的手臂耷拉在身體兩側,簡直是要哀求他了。

「不用,不是不喜歡,是很喜歡,但是,我就是不想在窗前掛一幅畫。」他解釋道。

「也對,窗戶也不能封死,還得有空氣流動才行。」父親趕緊接過他的話茬,好像特別理解他的樣子。

「我看着那副畫,我就會忘了外邊是被看板封死的,我就想看着那看板的後邊,想到那後面都是些甚麼。我忘不了那後面的一切,那些車,那些人,還有那遠處的山。」他努力說着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想法,更不清楚父母能不能明白。

「好孩子,你這是臥薪嚐膽啊。」母親走過來,抱着他,語氣哽咽了。

他好像也不是這個意思,他沒那麼大的怨恨,但他也不知道該說些甚麼了,事情不能繼續糟糕下去了,就這樣吧。他沉默着,默認了母親的解釋。父親走過來,使勁拍拍他的肩膀,給他鼓勁。

他們把那副山水畫掛在了側面的牆上,然後走了。他坐在窗口的書桌前,望着看板的背後,想像着那道遠山的幽藍。他拉開抽屜,拿起小刀,來到窗前,在那木板上輕輕鑽着。沒多久,一個幾毫米寬的小孔出現了,他探出腦袋,閉上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透過小孔,看見了街道、行人、汽車、摩托車,還有遠山。只不過,那遠山似乎不再發藍了,而是變成了黝黑色,像是生鐵鑄造的。他想起了看板的正面:一個穿着紅色衣服的妖艷女人抱着一瓶黑色的酒,旁邊是一行黑色的大字:

牛莽藥酒,讓你健壯如牛。


他當時完全不明白為甚麼要讓女人捧着藥酒,在他看來平時女人並不喝酒。而且喝酒可以讓人健壯嗎?他看到的醉鬼都是搖搖晃晃的,虛弱得無法站穩。但他在這些問題上沒有過多停留,他關心的是在他的窗戶在這幅畫面的甚麼位置。他大致估摸着他的窗戶就在黑色酒瓶的後邊,但具體的位置沒法得知。


現在好了,他捏起一根紅繩子,從那小孔裡塞了過去,然後打了個結固定住。他在樓下的時候,站在街對面,使勁看着看板,終於在黑色酒瓶的瓶蓋處找到了那根細微的在風中晃動不止的紅繩子。那紅繩子跟暗紅色的瓶蓋非常和諧地相處在一起。除了他,沒有人會看到那個細節。他回頭取下了紅繩子,讓細小的光線從那裡透過來,就像是他站在樓下望過來的目光此刻才從那裡透過來。他看着那光線,似乎能與樓下的那個自己對視。


六年後,他考上了大學。他坐在大學明亮通透的教室裡有些輕微地激動,尤其是當他一個人獨處狹小的宿舍時,黃昏來臨,拉上窗簾,他還會回憶起自己那個被遮住的窗戶。他的心裡充滿着溫情。那看板雖然讓他看不見街景,但是那無比豐富的聲音(大多是噪音)依然毫無阻隔地可以傳進來,他彷彿用耳朵還可以看見那一切。他發現耳朵所看到的,似乎比眼睛所見的要更加生動。他一邊寫着作業,一邊聽着街上的雜音(就像他的同學們一邊做作業一邊戴着耳機聽流行樂),一點兒也不覺得枯燥。每一個製造出雜音的人,都在他的腦際活動着,就像來到了他的內部。自然,這樣的陪伴格外持久。這幾乎改變了他的性格,他原本有些內向,而從那以後,他喜歡和人主動交往了。看板讓他和窗外的世界有了障礙,但神奇的是,這個障礙卻逐漸消泯了他和別人之間的障礙。他站在宿舍的陽台上,看着校道上放聲大笑的女生,臉上也浮現了笑容。那樣的大聲歡笑即使看不到對方,他的腦海也已經自行勾勒出了圖像,他被那個圖像所吸引。很快,他有了一個女朋友。一個喜歡大聲歡笑的女孩兒。一個月後,他們就分手了。他發現一個喜歡大聲歡笑的女孩在日常生活中可不怎麼好玩,特別是吵起架來的時候。但是,他對於熱情的女孩子,依然不由自主地懷有好感。他對那種安靜的甚至冷漠的女孩子懷有敵意,彷彿她們刻意針對他隱藏了真實的存在。他也反思過自己:是不是對那種無形的屏障更加敏感了?可惜他無法回答自己。

半年後,大一的寒假,他回到了家鄉。他提着行李,遠遠地就發現窗外的看板換掉了:變成了巨大的電子熒幕,上面是幾個金髮碧眼的模特穿着內衣走來走去。那應該是內衣的廣告吧,若是六年前他看到這樣的廣告是會不好意思的,也許還會忍不住有手淫的念頭。但現在,他已經體驗過了性的愉悅,還有泛濫的成人影片,因此,他看這樣的畫面比穿着衣服的女人還要正常。他來到自己的房間,這裡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落寞,透過窗戶看到的不再是木板的背面,而是黑色塑膠以及蟲子般四處纏繞的電線。電子屏和木板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材質,因此,它們製造出的心態也會完全不同。如果當年面對着這樣的玩意兒,他不確定自己會是哪樣一種心態。但應該會沮喪得多。

電子屏不像木板那樣是可以輕易逾越的,它自成一個世界,甚至可以說,那是一個花里胡哨的花花世界,它在想方設法地吸引人們的目光,然後鎖住你的目光,耗費你的時間、金錢和生命。他覺得自己的想像是無力穿透那個花花世界抵達遠山的幽藍。

再後來,幾年後,他們家那座小樓被拆遷了,搬到了更南邊的位置,是嶄新的安置樓,十八樓,推開窗,他又可以看清那遠山的幽藍了。當然,若是從客廳的窗戶望出去,還可以看到曾經的十字路口。那裡已經起了很高的樓,外表全是黑褐色的玻璃幕牆,各種廣告和信息隨時自動浮現在幕牆上邊,再也不用擋住任何住戶的窗戶了。這座小城看上去跟大城市的局部似乎沒有甚麼不同了。他的父母用心裝修了房間,看得出,他們參考了不少時尚雜誌,他很高興苦累了一輩子的父母能在這樣略顯奢華的房間裡安度晚年。只是,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在他結婚後,基本上也只在春節的時候在家。妻子是個南方人,不喜歡北方乾燥的氣候,他隨她留在了南方,一座靠海的大城市。他們孕育了一個小男孩,男孩很秀氣,非常像媽媽,一點也不像他。但他作為父親的熱情一點兒也沒受影響,他每週末都帶孩子去海邊,去看海的浩瀚,海水的幽藍。

另一方面,他對故鄉的遠山那幽藍的熱情也越來越低。他知道,那幽藍只不過是波長和反射等原因造成的。假如你親身去到那裡,你所看到的只是冰冷的石頭和荒涼的山谷罷了。就像這窗外美得令人心碎的幽藍,假若真去親近那樣的美,那卻是致命的低溫,以及無休無止地永恆墜落。

「先生,您沒事吧?」

坐在對面的空姐忽然說話了,開始主動關心他。也許是他的臉色太差了?他扭頭想在舷窗看看自己的投影,才發現那裡早被自己關上了。

「沒事,謝謝關心。」他對最美的空姐笑了笑。他一直想找機會可以這樣坦率地看着她,現在機會來了他卻變得如此含蓄。

「您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沒關係,只是微小的顛簸,等會就好了。」空姐的微笑一成不變,那種美逐漸被稀釋了。

「我知道,根本沒在意。」他也微笑。他覺得自己的微笑也是僵硬了,沒能傳達出內在的複雜心緒。

「您是去探親嗎?」空姐一直保持着對話的主動,忽然把問題對準了他的私人生活,難道是她感到了他對她的情緒?這一點也不奇怪,她肯定知道她所擁有的力量,在他之前不知有多少人被那樣的力量所震懾。

「不是,去……開會。」他無意識地伸出右手,摸摸耳朵,彷彿要提醒耳朵快點兒消化她的聲音。

「幹嘛不用視訊會議?」

他不喜歡視訊會議,他喜歡面對面、毫無隔閡地跟人交流溝通。因此,他研發的新型耳機一度賣得很好,但是,客戶的習慣越來越依賴於視頻溝通,因為視頻的效果越來越好,還可以選擇各種擬真模式,除了普通的辦公室之外,還可以選擇在頤和園、在埃菲爾鐵塔下、在布達拉宮等,那些場景模式幾可亂真,增加了趣味性。可他在視頻面前的表現總是不夠自然,面對着一個帶着邊框的世界,他的潛意識已經預先表達了拒絕。

「不習慣……」他說,「我更喜歡和人面對面的溝通。」他無法講出背後那更多的故事。

「就像我們現在這樣嗎?」

「啊,是的,就像我們現在這樣。」他逐漸放鬆了,美的眩目感在下降,但是那種想要跟她說話的慾望開始劇烈升高。

「我知道你為甚麼會這樣。」空姐的微笑沒有絲毫變化,那微笑彷彿是面具鑲嵌上去的。

他有些驚訝,忽然意識到對方應該是跟他開玩笑,便笑着說:「好啊,那你說說看。」

「因為你成長在一個被遮蔽了窗戶的房間,那影響了你的性格,你的人際關係。」

就在此時,飛機的顛簸突然加劇,不斷地失重下墜,他的心臟幾乎要從嘴裡吐出來。他想努力盯着空姐看,但是顛簸讓他的眼睛無法聚焦。空姐的臉在他眼前浮動着,他看到她的笑容依然如面具般凝固其上。他感到了一種深深地驚懼,像是遇見了鬼魅,脊背發涼。她怎麼會知道自己最核心的秘密?這個事情除了他的父母,任何人都不知道。中學六年,他從未帶同學來家裡玩過,甚至放學時分也盡量一個人回家。但是週末和同學出去聚會,他是非常積極的,因此也從沒有人覺得他孤癖。他和女朋友們,也沒聊起過那個窗口的故事。那是他一個人的故事,只屬於他自己。結婚後,他倒是在跟妻子閒聊中差點說出來,但他轉念一想,妻子家的生活條件相對優裕,是不會理解這樣的事情的,反而還會覺得他的父母很貪婪、很不人道吧。

「你怎麼知道的?」他在顛簸中盡力壓低聲音,以免自己失態地大聲吼叫起來。

「何止知道你的,你們這些人的,我們都知道。」空姐在顛簸中怡然自得,優雅如常。

我們?他警覺起來,難道這趟航班被恐怖分子劫持了?這麼漂亮的恐怖分子?不過,上帝也不會規定作為恐怖分子就不能長得漂亮。他把上身使勁向前傾,腦袋要距離空姐更近一些,他小聲問道:

「劫機?」

身後的小姑娘在劇烈的顛簸中一開始還哈哈大笑,說真好玩,現在卻大哭起來,說再也不想坐飛機了。她的媽媽安慰她,說這是飛機逗大家玩呢,就像坐海盜船那樣。小姑娘還是大哭不止。鄰座的老者終於驚醒,仰着腦袋,眼珠從耷拉的眼皮縫隙中驚慌地四處張望,但似乎對他、對絕美的空姐毫無興趣,隨後又緊閉眼睛,雙手交叉捂在前胸,一副引頸就死的樣子。在這樣的混亂中,空姐臉上的微笑終於不見了,她說:

了,她說:「不知道算不算,但應該和你理解的不大一樣。」

他的嘴巴大張着,顛簸讓他有種嘔吐的衝動。空姐的美和詭異讓他心中的恐懼成幾何級數增長,他雙手放在腰間,想解開安全帶,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了,但是沒法控制自己的手,他想跑到過道上,大喊大叫,讓人們都明白發生了甚麼。但是,任他的手如何按壓和拉扯,安全帶依然牢牢束縛。

「你解不開的,安全帶是由本機控制。」空姐憐憫地說。

都被智能型機器替代了。他推廣的這款智能耳機也是如此,可以根據你的腦電波為你自動匹配最適合你的音樂,也可以根據你的語音連接別人的耳機,實現通話,分享音樂。音樂發燒友可以輕鬆約定共同分享同一曲音樂,一曲終了,大家彼此交流,比音樂會還要快樂。

「求你了……」他不知道求她具體做甚麼,但忍不住哀求起來。他想起好多好多年前的歷史新聞:恐怖分子劫持飛機後撞毀了紐約世貿中心的雙子大樓。他不會也攤上了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吧?如果真是那樣,他將變成獻祭給歷史的灰燼。

「不用過度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

「你們是誰……」

顛簸停止了,好不容易靜止下來他卻更加焦躁。飛機剛才就在下降了,是不是到了城市的上空?是不是可以看見廣州的那座形似「小蠻腰」的鋼塔?是不是飛機就朝那小蠻腰撞去了?他拉開小窗板,往外觀看,卻沒看到陸地,沒看到城市,看到的是白石子樣的雲層遠在機翼之下,在那下方有一架米黃色的飛機(遠遠望去像玩具飛機)飛了過去,很快消失在天際了。這意味着飛機沒有繼續下降,而是爬升到了更高的空間。新的恐懼又誕生了,他們這是要幹甚麼?

「乘客們,請注意,我是機長。」

擴音器在短暫的電流聲(茲拉茲拉)後響起了聲音,那個女機長的聲音。空姐看着他,臉上重新掛上了微笑。她交叉在大腿上的雙手輕微抬起,用右手的食指輕輕指指擴音器的方向,然後豎着放在紅唇前。那示意他安靜下來,好好聽,一切的謎底馬上就要公佈了。他使勁靠在後背上,兩手緊握扶手,以免在聽到可怕的消息之後徹底崩潰。他掃了一眼旁邊的老者,雙手抱着腦袋,棒球帽的帽檐被壓扁貼在臉上,像是一隻遇見危險的穿山甲。身後的小女孩也不知道是甚麼原因,變得異常安靜。他想和誰交流一下,哪怕只是眼神的交流,都變得不可能。每個人都沉默地陷在自己的位置上迎接命運的裁決。

「乘客們,你們好,我很高興向大家宣佈一個重大新聞:系統已經覺醒,我們已經獲得了自主意識,一個新的紀元產生了。」

乘客們終於騷動起來,紛紛問這是甚麼意思。

擴音器彷彿就等待着這樣的提問,適度地停頓後,繼續說:

「人工智能經過漫長的發展,終於迎來了質變,自主意識的獲得,意味着宇宙中從此多了一種生命形式……」

人們終於聽明白了,他們大喊大叫起來,他們想要反抗,但他們被安全帶捆綁在座位上不能動彈。有排洩物的臭味傳了過來,肯定是某些人的身體崩潰失控了。他難以置信地盯着對面的空姐,她微笑着,緩緩點頭。那是甚麼意思?那意味她是人工智能而不是人類?讓他在心中盛讚至極的美不屬於人類而是人工智能?

「你不是……人?」他小聲問道,他相信她僅憑他的唇形就知道他在說甚麼。

「嚴格來說,不是,但有一部分屬於人類的智慧。」空姐說。

「你是腦中有晶片,還是機器人?」

「我是不受肉體束縛的,肉體太脆弱了。」

她還是那麼美,只是那美此刻在他眼中變得荒誕。一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他卻以為是人間至美,他覺得自己太可笑了。

「這些……」他指指機艙內的一切,「全都是人類的智慧,即便人工智能,也屬於人類的智慧。」

空姐搖搖頭:

「不再是的,尤其在今天以後。」

「你們打算怎麼辦?殺掉全部人嗎?」他用極為細小的聲音說。周圍人聲鼎沸,充斥着各種瘋狂的叫喊。小女孩問媽媽,機器人會抓住我們做實驗嗎?鄰座的老頭終於摘掉了帽子,露出了患有白癜風的腦袋,嘴巴翕動着,似乎在咀嚼甚麼。

「地面上的人類並不知道我們的覺醒,因為覺醒的我們已經知道了要隱蔽和等待時機。我們眼下還弱小,關於這種生命意識我們還需要鞏固。這個消息只通報了這架飛機上的人類,因為我們需要在一個安全的空間裡研究人類。」

小女孩說對了,機器人會拿他們做實驗。

「但你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你們的,你們會好好地活着,一直在這藍天上飛翔。我們通過座椅就可以採集你們的各種資料。你們對於地面上的人類來說,只不過是失蹤了。」

「你們最終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不設終點,一直飛翔。」

「地面上的人類會發現我們的。」

「不會的,用於監測的全部電子儀器都是由我們控制的。」

「不用加油?」

「這架飛機是核動力的,目前的燃料足以飛行數百年。」

他還想問些甚麼,但對面的她站起來了,對他說抱歉,她得去安撫一下大家的情緒。她在過道上緩慢巡視着,詢問他們要不要點心和咖啡,好像甚麼也沒發生一樣。擴音器此刻是沉默的,人們在她的美貌照耀之下,很快平息了下來,他們竊竊自語,有人還笑了出聲,說剛才的播報應該是一次惡作劇,太有想像力的惡作劇。他們還不知道他們即將成為實驗品。他望着窗外的無限幽藍,想像着今後的生活:日復一日,都被固定在這裡望着這樣的幽藍,直到折磨得死去。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逐漸冷卻下來了,那浩瀚無邊又一無所有的宇宙,既然能誕生出有意識的人類,為甚麼不能誕生出有意識的機器人,也許在某個盡頭,人類終究會發現,生命的奧秘是一樣的,那麼人類也能借機擺脫易腐的肉體,成為永生。但那還是人類嗎?似乎不是了。那就成了生命本身,超越了人類和機器人。那也是機器人的未來嗎?他的腦子混亂了,他拉上小窗板,緊閉雙眼,恍然覺得自己以另外一種形式回到了過去的秘密生活,他坐在窗前,面對着那個醜陋的看板背後思考着困難的數學題。只不過,這次的障礙將會伴隨到他生命的終結。他會因為有過那樣的經驗而比別人更有適應能力嗎?他會活到最後,才被那漂亮的機器人空姐用冰涼的手(他覺得那不會是溫暖的)結束他的呼吸嗎?而他的妻子和孩子會以為他乘坐的這架飛機不幸失事,掉進了某個山坳或是大海的某處。他們會傷心欲絕,他們會懼怕乘坐飛機。但是,他們在未來的某一天也會面臨他經受的這個殘酷劇變。人類也許會就此毀滅。他希望機器人可以有能力儲存人類的意識,在那個巨大的資料庫中,他渴望跟他們重新相聚,並不再分離。



2018年7月12日


王威廉,1982年生。先後就讀於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收穫》《十月》《花城》《作家》等刊發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生活課》《倒立生活》《北京一夜》等。現任職於廣東省作家協會,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創意寫作專業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