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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東:希波克拉底的禮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粵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蔡東

黛西拉過一把印着林戈.斯塔爾頭像的椅子,坐在鏡子前開始化妝。房間很寬敞,米色牆漆和黑胡桃家具是這個社區大部分臥室的標配,但黛西的家具細看起來不一樣,邊緣有一排精細的淺浮雕紋路,牆壁上的畫也不是常見的花園、麋鹿或陶罐,是獨立畫廊買到的抽象作品。黛西還把朝向花園的牆壁改成一整面玻璃窗,窗子外面是油綠的草坪,草坪的盡頭,薔薇和毛杜鵑組成一道矮籬笆,籬笆的另一邊是造型越來越誇張的金吉爾家。黛西瞥一眼窗外,搖搖頭,皺緊眉頭,加快手上的動作。

黛西匆忙把車開出車庫,必須要準時接到內德,兩個人再一起去和金吉爾夫婦吃飯。哪怕晚了一分鐘,路途中內德就要沒完沒了的抱怨:早出門這條路不會堵、前車不該從右側危險超車、綠化帶的植物總是刮到車窗……

內德上車,黛西偷偷看他一眼。嗯,臉上有一絲笑意,濃黑的眼睛泛着光,黛西鬆了口氣,知道他今天過得還算愉快。戀愛的時候,黛西特別迷戀內德黑漆漆的雙眼,裡頭像燒着兩簇小火苗,暖暖的,又像藏了兩顆小星星,亮閃閃的。如今內德的事業不見起色,脾氣也越來越壞,讓黛西感到安慰的是,他眼睛裡的微光始終還在,沒有黯淡和熄滅的迹象。

離聚餐的地方越來越近,想起金吉爾,黛西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金吉爾是黛西最好的朋友,兩人在同一個社區出生,一起上學,一起聽童話故事,一起去郊外露營,一起做手工和玩猜謎遊戲。進入不同的大學後,她們也時常在一起聊天,聊社團、男孩和夏日湖邊的薩克斯慢搖舞曲。後來金吉爾和米爾羅斯幾次分分合合,一直到結婚,黛西始終在金吉爾身邊陪伴着。她喜歡金吉爾,也跟着喜歡上米爾羅斯,米爾羅斯是她倆的小學同學,多年後再次相見時,已經是一個身材魁梧、留着絡腮鬍子的超市主管,米爾羅斯健壯的體格、充沛的精力、敏捷的思路簡直是管理超市的最佳人選。

在米爾羅斯猶豫要不要接受臨牀試驗的日子裡,四個人經常窩在小酒館的角落裡喝到爛醉,把對工作的厭惡、老闆的痛恨,狠狠地嚼一嚼,嚼碎了嚥進喉嚨,隨食物一起消化再排出體外。黛西發現,當工作順心時,米爾羅斯會摟住金吉爾的脖子,一臉溫柔地說情話,被上司刁難了,米爾羅斯就對金吉爾很冷淡,一杯杯喝酒,罵髒話,決絕地說要去接受試驗,再也不想做藍領工頭,再也不想和無理的客人反覆交涉。這時他會羨慕地望着內德,渴望有一份股票交易或會計事務所的體面工作。

而現在,輪到內德和黛西羨慕地看着米爾羅斯夫婦了。


兩人同時深吸一口氣,走進這家聽說好多年卻從沒來過的餐廳。通過高速電梯到頂樓後,沿着貴賓專屬小徑走進去,先是一個鋪着青磚的東方情調的開闊庭院,四面種着垂柳和竹子,庭院中央有幾架鞦韆、一座亭子和保持石頭、樹根原貌的座椅,靠牆的木架上擱着黑朱泥壺、琺瑯彩花鳥梅瓶、紫檀木筆筒、燒藍香薰爐。身着復古制服的侍者驗證完身份信息,帶他們走進裡間。黛西看到地上的雲彩,往後退了兩步,過一會兒才看清,是注滿水的游泳池晃晃盪盪地映出穹頂上的天空,繞過泳池是長滿熱帶植物的花園,藤本植物沿着龍血樹的樹幹往上爬,灌木巨大的樹葉舒展開來,樹葉下面可以遮住幾個人,再往前走,漂浮在空氣中的幻境不停地變換影像,它可以瞬間把你帶到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帶上控制頭盔肆意想像。庭院的邊緣,斑斕的星雲在鏡面上緩緩流動着,人走近了,鏡面分開,星雲被牽拉着向兩邊流散,電梯露出來,兩人進電梯上到一個大概六層樓高的樹屋裡,這裡就是宴會廳。

金吉爾伸出雙臂,先抱緊黛西,又擁抱內德:「見到你們真高興。米爾羅斯晚一會兒到,被老闆留住了,咱們三個先聊天,我有一池子苦水要往外倒。」金吉爾誇張地做鬼臉,黛西和內德都笑了。

這時,傳音器裡發出人工合成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六相似度的詹妮弗.華恩絲女聲:「尊貴的客人您好,米爾羅斯已經到達,即將走進花園,他是今晚歡樂聚會的最後一位貴賓。」

幻境的光和影開始變化,埃及的沙漠和金字塔出現,亞里斯多德和孔子各自站在塔頂上,身邊圍着一群年輕的學生,接着是尼羅河,藍色的河流往上流淌,與幾十米高的屋頂邊緣的天空之藍相融,看起來像河水向上攀援着滲入天空,又像天空的深藍緩緩滴下化成尼羅河裡的水。

金吉爾無奈地嘆口氣:「多想跟你們好好吃頓飯,受夠了那個怪人。」

黛西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別這麼說,他仍然是你的米爾羅斯。」

他們看到米爾羅斯帶着控制頭盔走進來。

「對不起,被班克斯那個老狐狸纏住了,一定要和我喝完一瓶香檳。我只好用自動駕駛來這裡,比自己開車慢多了。」

聽到班克斯的名字,黛西趕緊看了內德一眼,內德的表情有點不自然。班克斯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如果我今天沒炒你就趕緊回家慶祝吧,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並不是對內德一個人說的,他站在門口對所有的交易員咆哮,但內德一直覺得自己也快上裁員名單了。很快黛西聽見內德說,「去他媽的班克斯,我們今晚喝完酒,去公司把他從窗戶裡扔下去。」

米爾羅斯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吃完飯我確實還要回公司找他,研究一下明天怎麼炒高那些爛股票。」

內德沒接話,他知道米爾羅斯的重點在「爛股票」上面。半年前,米爾羅斯還怯怯的,跟向老師討教的小男生一樣,不住地請教他這個股票能不能買,那個股票會不會漲。內德坦率地告訴他,這檔股票質地太差,那檔股票的行業並沒有新聞中吹噓的那麼美好。米爾羅斯喜歡追新聞買爛股票,而內德每次都直言相告。

黛西說:「坐下吧,感謝你們,我還是第一次在樹屋裡眺望尼羅河,還看到了米爾羅斯一世的金字塔。」

「為米爾羅斯一世乾杯!」內德也舉起酒杯。

金吉爾發出笑聲,是那種壓抑很久才會發出的很響的笑聲,她抱住黛西:「你太幽默了,我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對了,明天有空嗎,我們可以一起去蓋瑞的工作室……對,就是畫《西西弗斯的靈魂》的蓋瑞,記得嗎,十幾歲時我們專門跑了幾百公里去看他的展覽,那次沒見到他本人。」

米爾羅斯並沒有被「米爾羅斯一世」的稱號衝昏頭腦,他露出大人物般、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蓋瑞答應,每個月都會抽出一兩天時間指導金吉爾,能指導多久說不好,畢竟我們才剛剛成為朋友,金吉爾擅長的又只是用喝剩的奶茶在圍裙上作畫。」

「夠了,我已經很努力了!」金吉爾沖米爾羅斯做發怒狀,又幽怨地看着黛西和內德:「現在我不用做女招待了,但日子更辛苦,米爾羅斯給我制定了嚴格的時間表,每天七點鐘要跟他一起跑步,上午被藝術熏陶,下午文學哲學,晚上還要參加各種奇奇怪怪的沙龍。說真的我能有甚麼藝術品位呢,一開始還不是我們一起,對甚麼有感覺看甚麼順眼,就去追哪個畫家的展覽?現在呢,逼着自己去體會,還要假裝看懂了。」

「看到沒,這就是無用的情感,抱怨是情感分類裡最垃圾的一種,你現在懷着孩子,壞情緒對嬰兒也不好。你面前有美味的晚餐,有友誼和好酒,卻還是不停地抱怨。」

金吉爾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黛西看出金吉爾這次真生氣了:「我只想和朋友好好吃頓飯,你可以跟我們一起,也可以早點找你的老闆加班,不要再指手劃腳。」

米爾羅斯大度地舉起酒杯:「正是情緒奴隸的存在,才成就了我們這類人的輝煌,乾杯!」


回去的路上,黛西和內德一直沉默。快到家時,黛西壓低聲音說:「接受藥物試驗是最後的選項,答應我,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去,好嗎?」

「我不知道,太難了,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別忘了是我把米爾羅斯介紹進公司的,現在我成了快被淘汰的那一個……」

黛西轉頭看了內德一眼,再次陷入沉默。夜色圍攏過來,車燈自動感應發出亮光,劃破前方的黑暗。每次夜裡開車,黛西就有一種在大海上航行的感覺,茫茫的海面上他倆依偎在一起,她喜歡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想到遠處的人也會看見他們的車燈,黑暗中如螢火蟲般微小的兩點光,她心裡就更踏實了。

第二天一早,趁內德沒有醒來,黛西走進花園剪下幾枝黃薔薇,插進水晶花瓶裡。黛西盯着花朵看了一會兒,小心地摘下兩朵花瓣,輕手輕腳地溜回臥室,把花瓣藏進內德的錢包夾層裡。

內德來到餐廳,看見新剪的薔薇,說:「這個黃顏色太漂亮了,你甚麼時候偷偷佈置的?」說着,俯低身體聞了聞花朵。

黛西似笑非笑地說:「沒有感情的人可欣賞不了鮮花,你今天不會再嫉妒AI了吧。」

「AI確實沒有我們的焦慮、衝動、恐懼、孤獨,我不想去看心理醫生了,管甚麼童年陰影、俄底浦斯焦慮,人類是對抗不了情緒的,人的理性在最原始的情感面前就像小白兔在史前巨獸跟前一樣,隨時被撕得粉碎。」說起AI來,內德有些激動。

「可是通過心理分析和治療,你能夠更瞭解自己。」

內德並不認同:「不,過去的傷痛像大洪水一樣,把我淹沒了,沒法兒呼吸。本來只想通過對情緒的有效處理解決自己交易上的問題,沒想到演化成只關注這些呼嘯而來又轉瞬即走的情緒,解決不了任何現實問題,更無法幫我駕馭交易。我嫉妒AI,渴望成為AI,它們沒有人類成長過程中纍積的種種挫折,沒有面臨成功時必然懷有的熱望、面臨失敗時必然升起的恐懼,不會因為嫉妒、攀比、焦慮而焦躁,更不會在情緒的驅使下強行操作。」

內德的手在空中劃過,好像在揮舞理性的聖劍:「就拿日內交易部門的AI來說吧,那麼簡陋的模型,卻總能在我情緒高漲打算買入更多時發出賣出指令、在我情緒低落時發出買入指令。而我呢,我是一個沒有勇氣和定力的人,剛開始上漲覺得趨勢不明朗不敢進場,持有盈利倉位時又很擔心利潤回撤影響排名早早就賣掉。以前自以為的思維縝密,不過是瞻前顧後。我有着比AI豐富十倍的專業知識,卻被情緒拖累,把交易做得一塌糊塗!」

黛西握住內德的手,撫慰着越來越激動的他:「這才是做人的意義呀,我們不完美,可以一直成長。這些困難只是暫時的,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內德站起來:「我不相信大道理了,上班去,晚上回來再說。」

黛西目送內德出門,暗自希望內德的這一天能順順利利度過。一開始,黛西跟很多人一樣,對內德的職業發展抱有希望,他擅長縝密的邏輯思維,再加上不輕易冒險的性格,簡直是一個天生的證券交易員。幾年過去了,他逐漸發現,厭惡風險的性格反而成為事業上升的阻力。他確實很少大虧損,股市崩盤時他的業績排名會靠前,但大部分年景,他的操作不溫不火,這時的舞台屬於淺薄無知、急功近利的人,他們拿着公司和投資人的錢投向高風險的股票。這些股票昨日天堂,今天地獄,甚至一夜之間價格都會相差數倍。有一隻醫藥股,只是向藥品管理局申請了新藥臨牀試驗申請,第二天股價直接漲了五倍,並在接下來的半年裡又漲幾倍,一年後臨牀實驗失敗,早上一開盤就只剩下前一天價格的百分之五。內德不會碰這類股票,但太多的交易員趨之若鶩,他們形成如此強大的合力,只要有一丁點機會的股票都被他們發掘並炒高。有些交易員會被突然的暴跌拖累,但總有一部分像禿鷲一樣的冷血交易員,能夠在實驗失敗的消息公佈前大賺一筆並全身而退,把股票傳遞給下面的倒霉蛋。與他們相比,內德的理念和業績都太遜了。

因為業績平平,內德自由調用的資金大幅縮減,並且有百分之五十的持倉必須接受人工智慧的指導,這意味着暗淡的職業前景、羞澀的獎金分配和低人一等的地位。黛西不太在意,但內德接受不了現狀。他不是沒努力過,為了少被情緒影響,專門去看心理諮詢,效果不太理想。和AI一起工作後,內德越來越期待自己能像冷冰冰的機器一樣操作。

想了一會內德,黛西才發現自己要遲到了,從家裡到蓋瑞的工作室還有不短的路程。還好昨晚就把今天的着裝搭配了出來,一件去年流行的連衣裙,式樣很甜美。去見自己年輕時喜歡過的藝術家,黛西想打扮成小女孩的模樣。

見面地點是臨近市中心的一棟大樓,現代藝術家的聚集區,黛西按銘牌找到蓋瑞工作室,比約定時間晚了半個小時。走進去還沒來得及說話,前檯姑娘把她接進來,帶入一間會議室,裡面已經坐了幾個人。

黛西瞄一眼,一位穿藍色套裝的女士,一位正裝男士和一位上了年紀戴珍珠胸針的女士,金吉爾不在。黛西禮貌地朝大家微笑,大家也都向她點頭致意。

等了一會兒,黛西開口問:「我們都是在等蓋瑞吧?我遲到了,我的另一個朋友也還沒到。」

正裝男士說:「沙龍已經開始了,我是司機,不參加沙龍。」

上了年紀的女士說:「我是管家,如果你要參加,找前檯詢問吧,他們弄錯了,這裡是休息室。」

黛西做一個感謝的手勢,趕緊出去找人。工作室的人狐疑地看着她,黛西才發現自己忙着趕路,漏看了金吉爾的信息:「沙龍開始了,我先去參加,你到了直接來3108找我們。」

進入3108,黛西更尷尬了。畫家蓋瑞穿着塗鴉T裇,他的助理被亮銀色的直挺挺的廓形雨衣罩起來,其他幾位賓客的服飾看上去隨性而時髦,黛西不是一個追趕潮流的人,置身其間還是覺得有點難為情。還好穿着黑色斜肩長裙的金吉爾嫋嫋地揮手,示意黛西坐在自己身邊。坐下後,黛西低頭看看裙子領口的蝴蝶結,突然覺得自己像走錯房間的女侍應。一時變得畏畏縮縮起來,只看見蓋瑞的嘴在動,說的甚麼,她完全聽不進去了。

沙龍結束後,金吉爾邀請她留下用餐,黛西推說還有事情,獨自來到旁邊的街心公園散步。在鋪滿樹蔭的小路上慢慢踱步,鳥鳴聲真切地在耳邊響起,黛西臉上漸漸有了笑意,彷彿剛才的經歷只是一場浮華虛假的夢,醒過來就好了。

黛西回到家裡,看到玄關處的鞋子被踢得七零八落,內德回來了。黛西的心往下一墜,愣一會兒,朝臥房走去,快走到門口時轉身去了另一個房間,還是不要打擾內德了,現在說甚麼都無法讓他高興起來。

迷迷糊糊在沙發上躺到天黑,黛西起來喝水,餐桌上放着一張字條兒,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接到內德的留條了,她知道上面寫着甚麼。

還是拿起來看了看,「我下定決心去參加藥物試驗」,她把字條兒壓在花瓶底下,隔了一會兒,又拿起來端詳幾眼。

窗外,金吉爾家的造型有最新變化,這表示金吉爾的情緒在劇烈波動,她家的外觀從童話城堡變成哥特式建築,海藍色的木頭變成一塊塊黝黑的巨大岩石,密集鋒利的尖頂拔向天空,鮮艷的玻璃高窗返照着傍晚的太陽光線,在草坪上投下絢麗的影子。這是時下流行的建築技術,只要付得起錢,只要把想要的參數輸入電腦,可移動和可程式設計的外牆模組就會自動生成你想要的風格。

又過了兩個月,金吉爾家的外牆終於不再幾日一變,固定在了古希臘巴特農式的古典風格上。黛西相信社區的其他鄰居跟她一樣慶倖,金吉爾家一會兒變成廢棄的廠區,一會兒變成日式庭院,一會兒變成飛絮細雨輕煙嫋嫋的中國古城,一會兒變成白雪覆蓋的老火車站,孩子們聚在一起好奇地研究,成年人遙遙望着,猜不透她家是如何支付一筆筆昂貴費用的。


冬天來了,關於藥物試驗的傳言越來越多,有消息說,政府馬上就要禁止這款新藥繼續開展人體實驗。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米爾羅斯通過內線瞭解到政府確實在干預試驗,這讓內德不再猶豫,馬上疏通關係成為人體試驗的志願者,米爾羅斯也是這樣成為志願者的。

內德離家接受實驗的日子裡,黛西總是做噩夢,不敢一個人待在屋子裡,金吉爾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在米爾羅斯的影響下,金吉爾比以前沉穩多了,早已不是黏着人問東問西的小女孩,也不是藥物實驗剛結束時,那個不敢面對丈夫、嚇得掉淚的可憐姑娘了。

金吉爾雙手環抱着剛出生的女兒,不住地勸慰黛西:「一開始我也很害怕,幸虧米爾羅斯堅持做出改變,他不想再寒酸拮据下去了,他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人,沒做藥物實驗之前就是,實驗後簡直完美了,上週的那篇專訪說米爾羅斯太強大了,有鋼鐵般的神經,現在他不再魯莽,不再惹是生非,而他的果斷勇敢是跟以前一樣的,我們是實驗的受益者。」

黛西依然很擔憂:「跟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一起生活,你能忍受嗎?」

金吉爾的表情很平靜:「這是大自然的一次突變,或者說錯誤。錯誤又如何,每一次進化對之前的傳統而言都是錯誤,人類在一次次錯誤和突變中越來越完善。誰能想到,本來打算治療腦死亡的新藥,居然能改變大腦的深層邊緣系統,還有基底核這些我也搞不明白在哪裡的特殊部位,它能讓一個人從此不再受到情感的困擾,這是偉大的成就。」

黛西嘆口氣:「是呀,就像現在的我,一刻兒也放鬆不下來,腦子裡出現各種可怕的畫面,睡醒時身體總是緊緊蜷着的,內德還有兩週才回家,我該怎麼撐下去呢。」

金吉爾把孩子放進嬰兒牀,說:「別害怕,我會陪着你。我們本來就不需要這麼多豐富又無效的情緒,米爾羅斯早看出來了,內德智商高,技術和眼光也是一流的,可惜被情緒作弄,業績一直上不去。兩週後他就脫胎換骨了,他會成為最優秀的操盤手。」

黛西別過頭去:「生命中只剩下理性,真的值得嗎?」

金吉爾堅定地說:「當然值得,別忘了,實驗的代號叫『希波克拉底的禮物』,接受科學的饋贈,把這當作一次重生吧。」

去接內德的這天,黛西早早約了金吉爾,就好像要跟一個不太熟的朋友見面,多一個人陪着心裡總會踏實些。

看到內德從後巷裡往外走,黛西鼻子一酸想衝上去摟住他,腳往前邁了一步又縮回來。內德走近了,拉起黛西的手,輕聲說:「感覺太好了,大腦裡乾乾淨淨的,甚麼社交焦慮、可怕的災難化思維都不見了,連個淺淺的印子都沒留下。」黛西盯着內德的眼睛,他眼睛裡像有兩塊淨度很高的黑寶石,是她熟悉的那個內德,細看起來又有點不一樣,他比以前從容多了,安靜多了。她心裡猛地燃起了希望,如果他能一直平靜下去,好日子就真的來了。這些年她過夠了提心吊膽的日子,以前有工作,時間還好打發一些,自從一年前失業在家,她的每一天都很難熬,目送他出門,等待他回家,家裡的氣氛取決於交易日行情的好壞,他持倉的股票漲了,黛西也跟着賺到一個安寧幸福的夜晚,大部分時候,內德心事重重地去上班,傍晚沉着臉走進家門,裹挾進一團陰鬱的空氣,她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也不敢多問,像個犯事的孩子一樣偷偷覷看着他,尋找時機搭上一兩句話。

她摸着內德臉上的皮膚,是有溫度的,跟她的手指尖兒一樣暖。大男孩內德又回來了。她拉着他離開陰暗的小巷子,說:「內德,我對你沒有要求,現在依然如此。」內德點點頭:「咱們很快就能要個孩子了。」

兩人走到拐角的地方,黛西說要慶祝慶祝,在花店門口停下來,選花的時候,她才發現金吉爾早就悄悄離開了。

接下來,內德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以前工作忙碌時他會忍不住暴食,大口喝酒,現在他飲食很節制,還能堅持運動,每天早起健身,晚上夜跑,黛西在玻璃窗後面看着他跑步的身影,心想這大概就是智者和上等人的生活方式吧。以前,焦躁、沮喪和恐慌像影子一樣追隨着內德,把他變成一個心智渙散的半大孩子,現在他一言一行都讓人放心,動作沉穩有力,說話音調不高語速不快,黛西完全感受不到他情緒的變化,他專注於眼下的事,既沒有被過去的失敗死死魘住,也沒有生活在對未來的虛幻預期中。

這天黛西注意到一則新聞,新藥的負作用被曝光,政府迅速行動,收繳了正在分發的藥物,取消了試驗。又過了一段時間,社區隱約傳出風聲,人們才反應過來,把米爾羅斯家的暴富和這款藥聯繫起來,他成了社區公敵,時常有人聚集在他家門口抗議,甚至有鄰居發起了把米爾羅斯趕出社區的簽名活動。人們覺得這不公平,米爾羅斯平白多了一層鎧甲,取得了極大的生存優勢。內德知道藥物被查禁後,對黛西說,不會有新的競爭者進來了,我可能是最後一批不再受困於情緒的人。


離聖誕越來越近,內德的收入也越來越豐厚,兩人商量着,不斷更改聖誕節度假的地點。

這晚吃過飯,黛西邊看電視邊翻看旅行畫冊,內德忽然說:「你知道嗎?東方是不過聖誕節的。」

黛西抬起頭來,她知道現在的內德不會沒話找話,這句話是有指向的:「你的意思是,我們也要跟着不過嗎?」

內德說:「他們的證券市場聖誕不休市。」

「每天甚至每個小時,總有某個地方的市場是正在交易的,難道要把所有時間都用在交易上嗎?」黛西關上電視。

「聖誕節可以休息,但如果市場有可能在節日期間發生波動,那堅守似乎是更好的選擇。」內德微笑着。

黛西目送着他的笑容一閃而逝,說:「你現在工作很順利,已經走在成功的坦途上,為甚麼一定要去掙聖誕節的銅板?」

「大波動很可能發生,這是一次機會。我的事業剛起步,每個機會都很重要,不能隨隨便便放過。」他耐心地說。

他這個樣子讓黛西更生氣,她強壓着怒火:「我需要考慮考慮。」黛西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回想起幾個月前內德陷入低谷的時候,家裡瀰漫着壓抑凝重的氣氛,兩個人要麼不說話,要麼大吵一架,她受不了這種無望的生活,更不忍心看到內德像孩子一樣可憐無助,他好像失去了支撐下去的最後一點力量。黛西心軟了,他的事業剛開始好轉,太不容易了,今年就聽他的安排吧。

她正調適情緒,內德的聲音傳進廚房:「聖誕節前,我們去買上次你看上的那款車,這是最後的出價。」

「出價?」黛西把杯子重重地墩在桌面上,開門向金吉爾家走去。

黛西一邊快步走着,一邊猜測內德為何會使用交易用語。或許他就像一台精密的電腦,不斷掃描着對方的情緒和反應,再去查閱人類最常見的反應模型資料庫,自動生成成功率最高的對策。黛西心裡發虛,有一種被看穿和識破的感覺。

剛到金吉爾家門口,內德的消息來了,提示音是幾年前他倆在伊瓜蘇瀑布錄下的流水聲,流水聲響起,那道瀑布上的彩虹同時也在空氣裡拱起,聲音漸漸弱下去,彩虹慢慢隱沒。她盼着內德說幾句好玩有趣的話,結婚前吵吵鬧鬧的時候,為了和好,內德會想很多辦法,讀一首詩,講一個童話故事,唱她喜歡聽的歌。黛西滿懷期待地打開消息,內德的全息投影出現在面前,他認真地說:「黛西,好好考慮一下,這次會獲得不少於十倍的獎金。」

黛西的手輕輕一掃,內德的臉先是變成線條縱橫的棋盤,接着向四面溶解,不見了。


在金吉爾的勸說下,黛西接受內德的計劃,獨自一人去父母家過聖誕節。本來她不想在節前買車,她被內德從家裡拖過去,試駕,簽合同,提車,在坐進新車的一刻,心底的抗拒和不滿消散,想到父母看見了眼睛裡會亮一下,會暗自猜測他倆過得不錯,她忽然開始期待過節了。

路上,行至湖區的時候,她把車停下來,走到湖邊,跟天鵝和野鴨子打招呼,風吹過來,涼涼的,一縷一縷的,拂過她的面頰。她沿着湖邊的小路走,一會兒走進陽光裡,一會兒走進細細的雨幕裡。遠處的山和樹映在清粼粼的湖水上,湖對面的山腳下建着一排別致的房子,紅屋頂,大落地窗,白色的窗紗隨風盪着,飄飄悠悠地揚起來,又緩緩垂落,看過去,不見有人,也聽不到人的喧鬧聲,是個清幽的好地方,也許可以和內德來這裡小住幾天,白天坐在小房子前的草地上看湖水、看天上的雲,晚上生起爐火,驅散屋裡的潮氣,再喝上一杯熱熱的茶。她想把這裡的畫面傳給內德,手指懸在熒幕上面,久久落不下來。內德在工作,在緊張地盯着跳動的數字,萬一讓他分心就不好了。

車門像翅膀一樣向兩邊張開,黛西從車裡走出來,她看到父母接過她的行李時,目光在新車上停留一下,臉上隨即露出寬慰和自豪的表情。

節日期間,來做客的親友和鄰居對黛西的新車很感興趣,黛西一遍遍介紹着超聲波遙控,演示着空中懸浮功能,當然車身變色技術也讓大家覺得新奇,到了夜晚,月光打在車身上,車身變成閃閃爍爍的銀色,像鑲着一顆顆水鑽,又像塗着滿滿一層水晶的碎屑,流線感的車體離開地面,緩緩往上升時,像一條剛從海水裡浮現出來的銀色大魚。黛西坐在車裡,隨車身升到半空,她發出指令,車門慢速打開,銀亮的雙翼緩緩切進夜色中,接着車門關上,像開過的花緩緩合攏車門起了兩片花瓣。她聽到人們的嘆息聲,這畫面美而神奇,讓人嘆息。

沒等到聖誕節,黛西就厭倦了介紹和展示,這個工作交由父親代勞。她向來認為車只是代步工具,不必追求先進和豪華,追求這些也是沒有止境的。雖然她自認為早有防備,還是被一步一步誘使着來到這個局面中,好像她做甚麼也沒有用,最終還是如此,一切都在內德的意料中,想到他理智的思考、冷酷的計算、高效的溝通,黛西並無半分敬佩之情,反而撇撇嘴,跟着打了一個大大的寒顫。平安夜的晚上,彩燈閃耀,人們圍在長桌旁,吃布丁,喝水果雞尾酒,黛西不停地看向窗外,像在等一個遲來的人,終於等到內德發來祝福的信息,她幾步走到二樓,打開信息,用心看了幾遍。

是一種程式吧,連他俏皮的眨眼和嘴角牽出的笑容都像是提前設計好的。她賭氣沒回覆,反正他並沒有情感上的需求,她的牽掛,她的體貼,她想跟他一起過節的熱望,對他來說,都只是一種打擾罷了。

回家的路上,她遠望着被大霧籠罩的湖區,心裡懶懶的,提不起再去看一眼的興致,湖區飛快地掠過去了。轉進社區時,她呼出一口氣,心想一定要面帶笑容地出現在他面前,她希望自己帶進家裡的,是快樂的空氣。新年後不久就是結婚紀念日,想到這裡,她嘴角上翹,搖晃着身體哼起歌來。

黛西早早為內德準備好禮物。

挑選餐廳也頗費一番周折,再高檔的餐廳多去幾次後也一樣乏味,標榜主題、創意和儀式感,背後是掩藏不住的濃郁的商業味道,那些浮滑又俗套的行銷技巧更讓黛西感到厭惡,人坐在那裡,渾身不自在,怎麼也輕鬆不下來。黛西打算選擇大學區附近的一家小館子,戀愛的時候,她和內德經常來這裡喝黑啤酒,吃炸魚塊。她把想法告訴內德,內德說地方你來定,又問是下週三嗎,黛西說你的記憶並沒有被抹去,不會連這個也忘了吧。內德笑笑,說只是再確認一遍。

在小酒館裡,黛西叫的還是黑啤酒和炸魚塊,兩人嚐一下,味道跟當年差不多。黛西讓內德攤開手掌閉上眼睛,把藏在包裡的禮物拿出來,放進他手掌裡。是羅納爾多簽名的訓練球衣。剛畢業佈置租住的房間時,黛西想在房間裡擺一件飽含着情感、儲藏着回憶的物品,讓這個租來的地方有一點家的氣息,她知道內德瘋狂地喜歡這個一百年前的傳奇球員,就計劃買一件簽名的球衣或足球回來,線上上拍賣網站找了找,發現要價太高,根本負擔不起。

內德睜開眼睛,黛西興奮地看着他,說,是那個外星人,羅納爾多的親筆簽名球衣。內德嘴裡「啊」了一聲,展開球衣,細細辨認簽名,嘴裡說着,是真的吧,簽名球衣。

黛西木然地走出酒館,坐在路邊抽煙。她想起第一個結婚紀念日,兩人自駕到森林公園,預定的賓館漏掉他們的信息,已經客滿,他倆連夜去另一個鎮上投宿。午夜後實在太累了,兩人下車躺倒在路邊休息。歇了一會兒,內德拿出提前準備好的蠟燭在公路邊上擺出心的造型,又帶上兔子面具給黛西跳舞,黛西送給內德一幅畫作,是她自己畫的,金黃色的稻田上面,兩個戴着尖頂紅帽、手拉着手飛翔的小精靈,精靈上方的天空裡,繁星、滿月和艷陽同時出現。

黛西吐出一串煙圈兒,眼淚湧出來,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了。

回去的路上,內德沉默地開着車,她知道內德看到她流淚了,也知道內德不會撫慰她,甚至不會遞上一張紙巾,這是他的正常反應,以避免發生交通事故,避免引起後續不可控的一連串的感情漣漪。黛西別過頭去,盼着這段車程趕緊結束。她從未感覺到如此的孤獨和寒冷。


一連很多天,黛西都提不起精神來。不想做家務,不想看書,打開一個電影,只要三分鐘內吸引不了她就換下一個,還是看不進去,就這樣一個個切換,一下午很快過去了。花園裡的籬笆花牆久不打理,枯了一片,家裡看起來亂糟糟的,東西用完了不歸位,扔得到處都是,有一次她做飯時燙到手,就連續叫了很多天的外賣。

白天,她心神恍惚地窩在屋裡,晚上內德回來後,她經常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換上便服,看着他吃蔬菜沙拉,她問,內德,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對嗎?內德總是笑一笑,點點頭。

這天晚餐後,內德翻開最新的財經雜誌,忽然站起來:「我要去一下公司,模型增加了一個參數,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變化。」

黛西從沙發上彈起來,衝過去攔住內德:「今晚別去了,在家陪我行嗎?」內德繼續穿外套,換鞋子,說:「靈感是努力工作的獎賞,沒有日日夜夜的苦思,門捷列夫不會在夢中排列好元素週期表。我知道這個新參數會非常奇妙,家裡的電腦運算不了這麼大的模型。」

黛西哀求着:「我能跟你一起去嗎?」

「你去有甚麼意義呢,可能會獲得一些廉價的情感安慰,都是幻象而已。我也習慣了自己研究,別人在場會降低我的思維敏捷度。」

黛西怨恨地看他一眼,她知道那冷冰的大腦又進行完一輪快速運算,利用內德的聲帶輸出了最優解決方案。

黛西說,求求你,小王子。這世上有無數的人,無數的花朵,只有咱倆是馴養之後互相需要的。他倆童年時都熱愛過聖.埃克蘇佩里,他筆下的故事讓他們無比篤定地相信愛情和婚姻。以往爭吵的時候,只要有一方說出這句話來,另一方就會放棄堅持,不再賭氣,哭泣着或歡笑着和解。

黛西心裡暗自期待,期待內德走過來抱住她,說我哪兒也不去了。

她聽到了門拉開又關上的聲音,內德走了。

她雙腿一軟,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躺了多久,內德還沒有回來,她突然想到了金吉爾,她跟金吉爾處在相同的困境裡,金吉爾是怎麼解決情感需求的呢。

照例有鄰居站在金吉爾家花園外抗議。黛西走近了,透過玻璃,看到金吉爾正推着嬰兒車在窗邊打電話,也許是通知警察吧。突然人群中有人拿起甚麼東西朝窗子擲去,黛西驚叫一聲,想提醒金吉爾已經來不及了。玻璃轟然破裂,碎片如急雨般濺入屋內。黛西吃驚地看到,金吉爾機敏地彎下腰,用自己的背部和臀部擋住嬰兒車,同時用雙手護緊自己的頭部。接着,她朝窗外望一眼,把嬰兒車又往裡推了推。黛西看到金吉爾的眼睛,沒有一絲驚慌和憤怒,鎮定,冷靜,和內德一模一樣。

黛西失神地向自己家走去,連鞋子掉了石頭劃破腳板都不覺得疼。

回到家中,她翻出照片,一張一張看,眼淚很快打濕了照片,她不出聲地流眼淚,看着她和內德的笑容越來越淡,直到消失不見。她站起來的時候,一陣眩暈,想用手撐住桌角,沒夠着,身體歪斜着倒下去,頭磕在落地燈的銅質底座上。她手裡還捏着一張照片。

黛西睜開眼睛,左右看看,發現自己躺在病牀上,內德手裡拿着咖啡,正推門走進來,金吉爾和米爾羅斯在窗前的椅子上坐着。

內德告訴她:「聽說金吉爾家出事,我趕緊跑回來,卻發現你暈倒在地上,那時你瀕臨腦死亡了,沒辦法,必須用特效藥,你知道的,米爾羅斯能搞到。」

米爾羅斯指一下自己,再指指黛西,表示大家現在都是自己人了。

黛西坐起來:「也就是說,我再也不會哭了,對嗎?」


2018年5月至7月於深圳職業技術學院


蔡東,文學碩士,青年作家,現居深圳,執教於深圳職業技術學院。在《十月》《收穫》《人民文學》《當代》《花城》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獲得《人民文學》柔石小說獎、《十月》短篇小說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廣東省魯迅文藝獎等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