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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 君:北環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粵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吳君

金沙灣離海最近,是一片別墅的名稱。除了天然的海景,還有成片的紅樹林。這種地方主要用於出租,而房客是多是尋找浪漫的中年男女。

離海最近的那一套才與遠道而來的他們有關,所以每次風塵僕僕過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會認真地看海,看雲彩,甚至認真地把這個只有牀而沒有廚房的地方清理一番。有時看着剛剛在車上說累得想睡覺的陳娟娟在收拾屋子,陳楠會笑着勸說,明天下午就回去了,才幾個小時啊,你留點力氣好不好。

我有的是力氣,不會耽誤事兒。陳娟娟向對方眨了下眼,笑着。

好,你等着。陳楠的煙抽了半支,他準備掐了,早點行動,盡快把陳娟娟摁倒,他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誤。

在某個時間段內,這個地方曾經被陳楠和陳娟娟稱之為家。而北環是去金沙灣最近的一條公路,與深南大道、沿海大道並行,如果不小心走叉了,就會上到另外的路上。兩個人最好的時候,陳娟娟對他抒情,或者說是討好,說,真是點點滴滴的好啊,想起來心裡都酥了。你整個的人就是為我量身訂做的。

是嗎。陳楠用渾厚的男低音問。

陳娟娟忽扇着鼻翼,動了情說,是的,你是給我留着的,身體還有精神。

我沒有那麼好。陳楠心裡高興,嘴上卻故意這麼說。

姓氏的原因,最初的時候兩個人以兄妹的方式交往,也不知道是何時,性質才發生了變化,或許所謂的日久生情吧。儘管如此,兩個人還是發現這條北環大道太遠了,還沒走到地方就把該說的情話說完了,甚至把該做的事情做完了。似乎兩個人不約而同覺出了遠,於是陳楠提議,不如我們在中間的地方買個房子。羅湖或者福田都可以,你看哪裡好吧。

陳娟娟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條斯理地說,當然是福田,乾淨,沒有商業氣氛,有時間還可以爬下蓮花山,或是到中心書城大廣場上坐一下,聽聽那些吉他。真不錯啊,我覺得他們才不是為了討錢呢。對,他們當然不是窮人,只是喜歡深圳而已。

陳楠說,羅湖也不錯,原味的深圳,喝早茶,聽白話,荔枝公園裡聽粵劇,還有,這個地方離羅湖橋很近。

陳娟娟反駁,你又不用去香港,你不是最討厭廣東人嗎。

那是過去,十五年前。陳楠低聲道。

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們兩個分別住在北環大道的兩端,這個原因,他們只好找了第三個地方作為他們約會的地方。可由於距離太遠,每次不等到地方,他們就把該說的話說完了,甚至事情也做了。所以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約會或生活是兩個不能避免的話題。

陳楠想的是選中間位置,既可以避開熟人,自由些,還能讓陳娟娟少花點錢。可是這個話說出來就顯得計較了,選陳娟娟這邊,他也不能白來一趟,畢竟汽油費也是不便宜的,只好順便會會朋友,可每一次都會惹得兩個人不痛快。有一次,陳娟娟看見陳楠那位朋友已經很老了還找個小的,很氣憤,回到酒店還不舒服,好在他會哄,做了之後,還是不舒服,但他已經不勸了。去那邊,她還要替他女兒買點東西,他女兒住在另外一個房間,但常常跑過來,有一次非要陳楠過去陪。1235不行,早晨很早起來,晚上早點睡,本來帶的紅酒可以喝點,沒喝。說下一次。有一次打電話明顯說有人在旁邊。問酒呢,喝了,和誰啊,你不說等我嗎。

說了你又不認識。她分明看見一個女孩坐在牀邊向她眨了下眼睛。

再說到福田的時候,陳楠爽快地同意了,最好離關山月美術館近點,那裡的畫不錯。其實他一次也沒有去過,只是聽人說那裡好,他上次看畫還是在大學裡,那時他餓着肚子去看的,他記得有一張畫特別誇張,上面有個老人臉上的皺紋把他弄傷了。他這輩子都忘不了。可是他從來就是一個不喜歡畫的人,他甚至把畫家說成搞美術的。這一次是陳娟娟約的,她要讓他明白,她現在活得很好,身體也沒事,並不需要任何憐憫。她在心裡想,陳楠,你不就是怕拖累而不願理我嗎,怕我纏上,非要和你結婚嗎。我要讓你看看,我活得很不錯,也根本不想拖累誰,我不是非你不可,其實你連備胎都不算。談了這麼久,你不提結婚,真是太過分了。剛開始的幾個月,陳楠提過結婚,後來他一點也沒有說過,陳娟娟認為自己的自尊心受傷了。

正因為陳娟娟有了這樣的想法卻不流露在臉上,使得陳楠粗心大意了,否則他也許會想想自己當時的絕情,那種絕情曾經像冰一樣刺過陳娟娟的心。此刻,他除了沒有發現陳娟娟的樣子誇張,他甚至還犯了老毛病,那就是又開始像以往那樣裝酷,扮演無所謂。甚至狀態中還多了一種調侃。可是他忘記了,調侃並不合適於任何女人,或者是任何時期的女人。

你當然沒那麼好了,只是合適我,真的,特別合適,陳娟娟說話的樣子已經也不像這個年齡的女人,再過一個月,她就三十一歲了。

聽了這話,陳楠有些不好意思,思維停滯一下,才用渾厚的聲音說,唉,沒有啊,我應該為你做一些事情的。

也許他想的是他給陳娟娟那些港幣、美容卡,也包括一塊價值不菲的手錶。而陳娟娟想的卻是某次約會。當時,他在冷風裡開着車,等自己。從辦事路上直接赴約的陳娟娟迷了路,遲到了整整一小時。想到的還有兩個人相擁着聽羅大佑,那是一個冰冷的雨夜。眼淚、雨水交織在臉上,兩個人的心臟似乎離的也最近。

作為部門經理,那些東西全都是別人孝敬給他的。他早已經辦好了手續,正跟一個有錢的女人走得很近。那女人大他很多,他說,如果拿下,事業就成功了。這是他們沒有好的時候說的話,作為好朋友陳娟娟還為他出謀劃策。

沒有體溫,沒有暗示,也讓陳娟娟沒有一點感覺。她內心裡面渴望另外的一些禮物。她說。

你怎麼不送給我一些你家鄉的特產呢。最熱烈的時候陳娟娟提出這樣的問題。那次培訓,她記得他說過自己的老家。

我老家甚麼也沒有。他答。

不可能嗎,不久前你不是回去過嗎。陳娟娟問。

真的,甚麼都沒有,我也沒逛街。陳楠說。

不可能吧,那你沒有跟家裡人提到過我嗎。陳娟娟歪着頭,盯住他的眼睛。顯然陳娟娟不滿足這樣的回答,再說了,誰的家鄉沒有特產呢。

好了,有有有,不過我一點也不喜歡那種土了巴飢的東西。當時陳娟娟天真地以為,有一天她會以陳楠第二任太太的身份,回到他的老家。

見陳楠又不說話了,陳娟娟問,我們甚麼時候辦手續呢。陳娟娟見陳楠的臉色難看,才又問了一句,你們老家真的不好嗎。

甚麼好不好,不想說。陳楠被陳娟娟突然的問話弄得有些心煩,臉色灰暗。可是陳娟娟還是聽出來他是故意的,因為他沒有回答第一個問題。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陳娟娟說話的時候會這樣了,她不想讓他難堪。

外面的狗對着他們亂吼一陣。直到陳楠從不遠處的冰箱裡拿出一塊豬肝直接從二樓扔過去,牠才安靜下來,這是他有意帶過來的,本想晚上用它煮個粥,可是他已經沒有了興致。

牠了生的會咬人的。

有些人該咬。這完話,陳楠已經把自己剝乾淨了,他把陳娟娟拉向了窗口。

狼狗對着行人亂叫,鳥在海面上低飛。陳娟娟記得當時的情景。

那一次正是秋天,秋天的海邊已經很少有人過來觀賞。這座城市的人太喜歡熱鬧,而沒有人願意欣賞這冷清的海面。

陳楠拍打着陳娟娟的後背,問,好嗎。好像身下是一隻正在交配的母馬。

他總是說陳娟娟氣鼓鼓的時候最性感,也最有激情。

的確如此,每次都是一個回合之後,果然風向改變,或是忘記前面的不愉快了。

那一次,聽了那樣的回答,陳娟娟並不想做愛,她甚至比平時更加寂寞,可是她不想告訴他,而是內心冷冷地配合着對方完成了約會的所有內容。

像是故意的,陳娟娟說,你給我唱首歌吧。陳娟娟企圖用這個喚回一些東西。到了深圳以後陳娟娟還是第一次跟人提到詩歌這個話題。

好了。可很快,他就說忘記了自己喜歡甚麼歌了。

羅大佑,陳娟娟在心裡說,連這個你也忘記了嗎。她說,那你說個故事也行,我記得你講過一些事情特別感人。

拿你沒辦法,那些都是雞湯,很無聊,我是轉發的。

有營養就行,管它甚麼呢。

好吧,那我再給你講一個。陳楠穿好了衣服。

很快,陳娟娟就發現他在胡說八道,完全不是故事而是一些黃段子。

你是不是想讓我打你啊。陳娟娟笑着,她覺得對方在逗她。

怎麼了,你敢說這些不是人生嗎,人生就是這樣一地雞毛,全無詩意。

你講的甚麼黃瓜白菜的,我看你要開菜市場,或者是餓了吧。陳娟娟想轉移話題。她覺得對方似乎心情變得不好,甚至是焦慮。

哈,是餓,我要吃肉了。他開始轉移話題。

吃肉前不如你唸首詩給我。陳娟娟說。

陳楠說,現在我喜歡梨花體。

真有這樣的詩?陳娟娟問。

真有。

陳娟娟不說話了。

這個作者用她的方式在嘲笑生活和她自己呢。他說。

真的嗎,陳娟娟問。

真的,在這個城市並且騎在你身上讀詩的時候,我就是在罵自己,我正在用詩來噁心自己。說完這句話,陳楠整個身體變得冰冷。

看來我就是賤。陳娟娟退路的眼睛向着外面,和大海連在一起的天空讓她突然感到心疼。

有一次,天還沒亮,她已經醒了,這一次她沒有去看身邊的陳楠,而是靜靜地躺着,她聽見了海水拍打礁石和販運海鮮的小販們在討價還價。

汽車路過一片樹林的時候。陳娟娟點着了一支香煙,狠吸了一口,吐出來,煙在髮絲上繚繞。

男人終於發現了陳娟娟今天的變化。她記得有次他說接女兒,把她扔在了酒店,不斷地發微信說抱歉抱歉,女兒不讓他出門。她只好和他那個朋友準備好來,顯然想氣他,當然後來又覺得不妥,回來了。再回來後,兩個都發現了彼此的變化,她記得開始說她胖時,眼睛裡還有欣賞,至少他其它特點勝過了胖,後來真的無所謂了,他連看也不看,就直接問幾點回。好幾次,她故意當着對方的面和男人打電話,甚至是調情,他也無所謂。

快有兩個多月沒有見面了,她也吃驚於自己的變化。

這一次陳楠把車開得比平時快了許多。想起那個讓他們快樂得要飛起來的金沙灣,陳娟娟的身體已經有些發熱了。陳楠用細長的手指拈了一下陳娟娟的衣角。他想用眼神說話,內容是他們必須停一下,哪怕是說上幾句話,撫摸一下彼此的身體,也可以讓慾望緩和一點。

出門的時候就發現變天了。好像要變成北方那樣的天,陰冷,看得見黑壓壓的雲。這樣的天,讓人有些想家,陳娟娟是在他的眼睛裡讀到的。他也想家了,只是不想承認。似乎發現了陳娟娟正觀察他,陳楠故意不看陳娟娟的眼睛。即使看,也只是掠過。然後就轉換成滿不在乎那種。

陳楠喜歡把金沙灣說成家。那是他們一個臨時約會地方。對於這個地方,陳娟娟有點一見鍾情。可以看見大海,海的上空那塊藍天,像是被洗過,乾淨,柔軟。院子裡圈着一隻土狗,只去過一次,就認識了陳娟娟。歡天喜地的陳娟娟跑到超市買了一些吃的給牠。

想不到,僅僅去過兩次,陳娟娟就得了那場病。還以為是不治之症。這個病讓陳娟娟和他的約會被無情地間隔了兩個月。那時,她請了長假,因為樣子憔悴。她不想這副樣子示人,尤其是面對他。她要像老虎那樣,自己來舔癒傷口。

陳楠說,回家只有一個意思,是我想你了,我想做愛了。他一次一次問,怎麼了,難道你不想回家嗎。

她的回答是,我去外地了,放心吧,一定要回家的。那時的陳娟娟正在求醫的路上。下肢浮腫,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性病嗎。原來之前他一直風流着。

那要快一點回來啊。陳楠說。

好的。聽見他的這句話,在這個別人的城市裡,她想流淚。

相愛之前,兩個人參加過了一次培訓。之前彼此都在變幻着新歡。他事業得意,屬於公司的上層。他經常和一些比他更有實力的男人還有他們的女人混在一起,利用他的權力。

你的女人是不是也在其中啊。熟了之後,陳娟娟問他。

就是一起玩玩而已,連名字都記不住。他看着遠方不做更多的解釋。那太可悲了,我有點同情他們了,真想替天行道了。陳娟娟舉起左手掌,做出刀的樣子,在陳楠的脖子前比劃了一下。

陳娟娟,看起來品質不錯呀,你也太挑了吧。

甚麼呀,就是同事啊。

對了,這個呢,我看你們走得很近呢。陳娟娟的眼睛又去盯另外一個,樣子不依不饒。

都是朋友,我真的不想說太多。他說。

他的態度和說話的樣子吸引了陳娟娟。陳娟娟不喜歡男人婆婆媽媽,這是沒上牀之前的感覺。

是陳娟娟主動說起家裡的情況。男朋友不願意陳娟娟再去國外深造,而讓她快點生個孩子。婆婆家的大門每天敞開。他們大聲說話,喝茶,談論股票、房地產。過年過節只是吃飯沒有別的,而陳娟娟不喜歡這種生活。她只喜歡看看書,彈彈琴,找時間去外地度假,而這些男朋友並不喜歡。

當時,他笑了一下,沒有表態。陳娟娟開始不滿意。

心思很快就被看出來,他過來拉陳娟娟,摸着她的手,說,對,要有些文化才行。

是啊。陳娟娟低着頭說。

噢,還不僅僅如此。是我們成長的文化背景不同。他是廣東人,而我們是北方人,北方人更注重的是精神世界。

他這樣的回答,陳娟娟願意聽,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娟娟很想瞭解一下他的生活。當然還沒等細細瞭解,他們就開始深入對方的身體了。

你說我們為甚麼那麼傻要談這些虛的呢,多耽誤時間啊。上牀之後,他說。

他的話讓陳娟娟有些喜悅,陳娟娟不喜歡高調和誇誇其談的男人。這些毛病在他身上一樣都沒有。陳娟娟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那種事了,可是進入的那一刻,陳娟娟還是明白了自己的需要。

要不,我們找個房子同居吧。陳娟娟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想不到眼淚突然墜落,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金沙灣就是那句話之後。

汽車行駛了一會兒,陳楠突然盯了一眼陳娟娟身上的皮包說,好像你有電話。陳娟娟身上的皮包正抖動並發出聲音。

音樂調到最小,她才慢慢把手機拿出來看。發現是一個陌生的電話。響了兩下就斷了。正想着是誰的時候,電話又響了。這一回是男朋友打來的。

陳娟娟說話的聲音有些大。很明顯是為了掩飾慌亂。

你在哪兒?對方的火氣很大。

有甚麼事?陳娟娟的聲音簡單俐落。

為甚麼不接。對方說。

沒聽見。陳娟娟答。

不是說今天送廚具嗎,怎麼又不在家裡?對方在質問陳娟娟。

陳娟娟想起來了,是約好今天送的。他出差到了外地,她理應在家裡等着。顯然剛才是廚具的廠家電話。他們新買的房子剛剛裝修好,他們已經分居一段時間了。裝修前她就提出了分手,儘管如此,他還是要把房子裝修好。

那就讓他們明天送吧。陳娟娟說。

人家已經到了家門口了,還要送回去嗎。對方說。

難道,我就一定要回到家裡嗎。陳娟娟口氣堅硬。

陳娟娟看了一眼陳楠說,怎麼不能明天送呢,他們應該服務到家的。再說,他們出工廠之前應該提醒客戶,現在,讓他們再改時間吧。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然後,問,你在哪兒。

我在路上。陳娟娟說。

去哪兒的路上。對方問。

這時陳娟娟把電話關了,因為她再也找不出話來應對。

陳娟娟看着遠方,汽車還在前進,已經走過了總路程的五分之四。

她伸出手,把音樂調到高音部位。車廂瞬間漲滿,陳娟娟感覺自己被擠出車外。

車減速的時候,陳娟娟身子向前靠了一下,伸手把聲音調回最小,順路用兩個手指貼了貼陳楠右邊的手臂。

見陳楠沒做聲,樣子平靜,像是沒有聽見剛才的對話,陳娟娟很生氣。她的臉向着前方說,甚麼意思?難道我錯了嗎,家裡有人在等我,我都沒說回去,你卻這個樣。

要不,還是送你回去吧,可別誤了家裡的大事兒。他終於說話了。

到底甚麼意思?陳娟娟的一張變了色的臉對着前方。飛奔的汽車使得一棵棵木棉樹向後面倒去。

你不是想回去嗎。他側身對着陳娟娟,露出陳娟娟曾迷戀過的輪廓。

我甚麼時候說過那樣的話呢?是你這樣想的吧。你不想再理我,又何必要這樣說話。陳娟娟答。

他卻一點也沒有讓步,緊接着陳娟娟的話,說,是我早早把工作上的事情處理完了,跟家裡請了假,說我要出差兩天,你說吧,我如果回去,怎麼交待。

陳娟娟是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要說甚麼的。她說,看起來,你很委曲了,你做的那些事情難道我就沒有做嗎,對,你和女兒請了假,難道我沒有單位,還是沒有男人?

直到陳娟娟說自己是一個傻瓜的時候,她的眼淚才流出來。

陳娟娟感覺到了車再一次開始放慢,終於在過了一個收費站的時候,徹底停了下來。他的眼睛仍然不看陳娟娟,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算我錯了。

你沒有錯。陳娟娟氣氣地說。你怎麼會錯呢。你一向那麼英明,一切按着你的計劃,我算個甚麼呢,不過是一個你計劃中的小棋子。

喂,你別鬧啊。他突然把手摸到了陳娟娟左臉。陳娟娟以為自己會閃開,卻發現不僅沒有,反而向他的手蹭過去,最後是全部的身體靠向了他。

他曾是一個大學老師,轉行成為公司的部門經理,而陳娟娟,當年中文系的高材生,畢業後,經歷了各種波折,到了深圳,做上了所謂的女白領。他們都是公司的管理層。

擁抱的時候,陳娟娟發現了後座上的兩小袋泰國大米和豆油。

你帶這個幹甚麼。想去過日子嗎?

其實同居的話題,當時說過兩次,之後彼此再也沒有提及。

車又行駛了一會兒,他開口說,是給那個房東帶的,雖然他沒說甚麼,可我不想欠他的。

你每次不都是給他錢嗎?他們又說起這個話題。呵,錢也是要給的。不然會很麻煩,他們的嘴可不由我們。

呵,錢也是要給的。不然會很麻煩,他們的嘴可不由我們。

你怕甚麼呢,我們要結婚的,你難道沒有說過我們的事情。

陳楠沉默了。

之前你是不是也經常帶別人去那裡呢,比如財務部那個福建女孩,還有酒會上那位,陳娟娟盯着陳楠的臉。

啊,去過,不過也都是公事。說這個話的時候他顯得有些不悅。

公事要去那裡嗎,那就是一個小別墅,何時可以辦公事了。陳娟娟諷刺着。

他說,真的是公事,有幾個人一起呢,不然我去那麼遠做甚麼呢。

陳娟娟看了一會兒他側面時的眼睛,不說話了,伸手把汽車裡面的音樂重新調大。

反正,你給他們錢這個事讓我不舒服。我會覺得自己仍然是在酒店裡偷情,而根本不是在家裡。陳娟娟把自己的聲音藏在音樂裡。

男人仍然沒說話。

你怎麼了。陳娟娟的語氣裡有挑釁。

可是,你說吧,我們的關係。

你還在乎我們。陳娟娟的聲音裡有哭腔。

我可是為你離開的公司。陳楠說。

你後悔了吧。陳娟娟冷笑,她的眼睛盯着陳楠。

是你可以公開還是我的可以。陳楠的回答。

陳娟娟說,有甚麼不可以的,我已經和他攤牌了。

陳楠拉長了聲音,冷笑了聲,攤牌了還要買家具,還要裝修嗎。

那是之前就買好的,你都知道的。陳娟娟氣乎乎地答。

陳楠沒接陳娟娟的話,而是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他把手放在了陳娟娟腿上,說,算了,別鬧了。

對,每次你都這樣。陳娟娟有些像撒嬌。

他用手點了一下陳娟娟的右腿,手就像一隻蝴蝶一樣飛遠。

哈哈你這個流氓。陳娟娟又輕盈起來。

你是不是很喜歡流氓呢,陳娟娟已經看見他嘻皮笑臉了,隨後是伸向她的手。

你穿上衣服的時候不是很像呢。陳娟娟說。

汽車剛停下,陳楠就把上衣脫下。提起腳從前排跨到後排一邊說話,還真有人誇我穿西服好看呢。他們是這棟大廈裡面的管理層,制服是公司統一做,你知道嗎,我走的時候,偷着帶走了一套,實在太喜歡了,我都想了,如果來找我要,我就補錢給他們,我真是捨不得還給他們,捨不得。陳楠似乎是自言自語。

陳娟娟接了話,是不是捨不得人啊。

誰啊。像是醒過來,陳楠警惕了。陳娟娟說的是十四樓的那個女孩。那也是一個本地人,不過長得很有風情,文化不高,但是很會辦事,單位裡的人都喜歡她。

那就是一個世故的人。陳娟娟說話的樣子有些不友好,顯然是吃醋。

他看了陳娟娟一眼,笑了。沒說話,但是陳娟娟此刻有點恨他。

你何苦讓我八婆的原形畢露呢。她最多就是一個中專生。陳娟娟明顯有醋意。

頭腦正亂的時候,突然聽見有東西敲打玻璃。剛開始,聲音是輕的,都沒注意,隨後才響亮起來。有四隻眼睛在向裡面看,他們才緩回了神。陳娟娟提醒陳楠盡快把剛剛掛到車頭前的一件深藍色外衣收回來。好好的一個車,掛一件外衣顯然讓外面的人看了覺得怪。

陳娟娟從來沒有就這個舉動說過他,可是這一次,她把自己的責備表現了出來。或者緣於之前他們探討過衣服問題,也或者因為生病時,他連問候一聲都沒有。生病,還是想起了這個事情。這些天,她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小氣。

當時不敢去醫院,擔心公司知道了會開除她。在網上查了一下症狀,發現與任何病都不同,才覺得嚴重。於是在深圳西部的東莞市一家小診所開了藥並打針。

看見醫生拿着一個鐵器進出房間的時候有些害怕。她突然覺得自己活不過了這個秋天。而那一天,他又打來電話,約她。

她不想隱瞞了,因為她想哭一場。她在電話裡說,我生病了,過來看我吧,我也許活不過這個秋天。

那端的人沒有接這個話題,說,我在忙着。

我要是死了你也不管嗎。陳娟娟驚慌了。難道打錯了電話?書上提示的那些深圳常識突然得了應驗。

不要這麼說話,我在忙着,你先想想別的辦法啊。掛了,自己小心點。

傳來忙音的時候,陳娟娟手中還掐着電話線,好像看見了自己的樣子,醜陋,無助。

再打,關機了。陳娟娟在昏迷之前曾經大聲罵了他,用詞狠毒,全是咒語。護士看着陳娟娟披頭散髮的樣子出去了,沒說話。只是過來幫陳娟娟換了一個瓶子。寫着是英文,陳娟娟不明白自己到底得了甚麼病。

聽了陳娟娟的責備,他有些不高興,似乎是陳娟娟把他逼成這樣,冷冷地說,還不是為了遮掩一下麼。

穿着保安制服的兩個人正盯着他們,像是看着兩隻猴子,他們的大眼睛嵌在玻璃窗上面。後排座位上兩個人一動不動,車廂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在陳娟娟和保安還沒有緩過神的時候,他一下子跳到司機位置上,並發動了汽車。

透過後窗,陳娟娟看見兩個呆在原地還沒緩回神來的保安。

很快保安的樣子就被換成模糊的一大片黑影。深圳啤酒廠的廠房在搖晃中漸漸模糊,最後徹底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裡。他們的吉普車開走了,離開了他們渴望溫暖的一個網站。

車由小道再次拐上馬路,捲起了路邊的沙石。終於駛出了這個社區,正式向金沙灣方向進軍。事實再次證實,還是那個地方好,風景優美不說,還沒有人打擾。她在汽車的搖晃中回想,他們的金沙灣,她曾經想在那個地方放一張兩個人的合影,還要買一張屬於他們自己的牀。而不是那種睡過很多人的。

直到電話再次響起,陳娟娟才從回憶中回到現實。這一次是陳娟娟先聽到的。車行駛在金沙灣不遠處,他們就要看見了那個醒目的標誌。

要不要停下來接電話。他平靜的聲音問。

不用,反正也不用我開車,陳娟娟甚至讓音樂更加猛烈。

電話那端是男朋友的聲音,他說,廚具快裝好了,挺漂亮的,是你喜歡的類型。不用惦記。這邊的事情會處理好,如果你還是不接受我和我的家庭,我就答應你了,等你回來我就去收拾東西。

你想甚麼時候去辦手續呢。陳娟娟的聲音很大,這一次問話與往次都不同。

然而,她的話,再次孤零零地飄在車廂裡,無人應答。

陳楠和陳娟娟曾經用兩個孤獨的人形容過彼此。

陳楠像是得了救命稻草,是啊,所以我們要溫暖彼此。

她知道汽車只需飛奔一小會兒,他們就會到達金沙灣。那裡的別墅合適浪漫,合適激情。正常的情況,再過一會他們應該在牀上纏綿,會把這個世界徹底忘掉。

此刻陳娟娟希望陳楠用手或是眼神,安慰一下自己,給她一種鼓勵。也許事情的走向會稍稍改變,否則的話,誰都會看見她的夢想正在土崩瓦解,在他們的目的地即將到達之際。

金沙灣剛剛映入眼簾之際。陳娟娟明顯感到車身向後頓了一下。隨後,是調整方向,汽車正與即將抵達的金沙灣背道而馳。

大腦出現了短路,停滯了一分鐘不到,慘白的陳娟娟就猛烈地打開車窗,泰國香米被她順風揚起,半空中,出現了罕見的風景,如家鄉天空上那些飄起的雪花。

陳娟娟向着沒有盡頭的道路大聲喊道:停!

誰也想不到,就連同坐一台車,再這麼待上一小會兒,他們竟然誰也不能容忍。


(本篇標題書寫:謝有順)






吳君,在《人民文學》《十月》《北京文學》等雜誌發表小說多篇,並入選各種選本、排行榜。出版專著七部,主要作品有《我們不是一個人類》《親愛的深圳》《皇后大道》及電影、電視劇多部,作品被譯成英、俄及少數民族語言出版。曾獲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百花獎、北京文學獎、都市文學雙年獎、廣東省魯迅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現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