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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懿:烏鴉的時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粵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李懿

是烏鴉喚醒了秀文。烏鴉的叫聲將寂靜驅趕至角落裡、重重積壓在她的額頭上。待她睜開眼睛,天已經黑了。天黑一事,她是從漏進窗板的路燈的光得知的。因為窗板緊閉,她一直靠白熾燈過日子,太陽的升起與落下都被驅逐出境,成為了個人宇宙之外無法確認、也不耐煩去確認的滑稽動作。只需知道:

路燈亮起,天便黑了。

眼下她還未完全清醒,頭顱安詳地在枕頭上安息着,被海草托浮於模糊不清的海面上。然而僅是微微向左轉,這獨漏進來的一束光就直直刺入了她的眼珠子,使得她的身體,與這身體裡存着的意識都陷入了暈眩的困苦中。

於是秀文醒來。

秀文醒來,可臥室還未醒來。車輛駛過凹凸路面時輕輕的「啪嗒」聲,似海潮般從窗外湧過,讓臥室墜入了更濃郁的睡意裡。在此般睡意催促下,她反而越發地想開燈,喚回沉入地下的白晝,昭顯自己至高無上的權力與威嚴。倘若她是神婆女巫,站在鬥獸場看台上,或舞台上,面對鮮血與觀眾,她會振臂高呼:

「臥室,醒來!

太陽,升起!

神志,歸來!」

然而她孤身一人。無論是如勇士一般揮舞寶劍,還是像稚嫩少女那樣無助哭泣,無論做甚麼,都沒有見證者。沒有見證者的人是孤獨的,卻不自由。唯有人之意識行動被另一雙眼睛所注視,此時此刻人才可稱之為人,才有可能去追尋荒謬的自由。沒有另一雙眼睛看着,人便不再是人,口中所說的也是非人的語言,而是無名獸類的呻吟。人在此時便是一團模糊的雲,核心時有電閃雷鳴狂風暴雨,時有雨過天青,時有雙者並存,時有一片混沌。可惜她現下還不明白,她還甚麼都不知道,因為秀文是在用心而不是大腦去觸碰一切。她感受着真實,卻不知道真實是甚麼。總有一天她會明白。

秀文無法召回白日。她召回了光明。光明慘淡,因為孕育光明的燈管軟弱無力,在老朽之時仍要使勁誕下一點光明。就着這點光活着,等同於活在枝葉繁密、死氣沉沉的熱帶雨林裡:於困守山林的人而言,樹木抽條生長的躁動聲也是可怖的,綠葉也是陰沉的。陽光透不進來。

恰逢冬春交替之際,潮濕的風從海上回歸,於是她聞到了鹹味兒。海水的鹹味兒是這座城市第一處叫秀文迷惑的地方。她見過海,但在見不到海的地方聞到海的味道,這便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經歷。這座城市擠滿了人,連地鐵上也睡着流浪漢,總會有人聞着海水的味道入睡,但畢生從未見過海。秀文嗅着海的味道,對想像中與海無緣的陌生人心生愛憐。然她現如今開始思念的,卻是家鄉黃昏時必有的炒菜香氣:她老家人做飯重油與調料。暮色漸沉,跟隨泛着黃酒香氣的熱潮歸家――這味兒有時讓她胃裡泛噁心,有時又讓她萬分惆悵。她下不了決心去立個字據,老老實實固定好對這氣味的態度,所以她滿嘴鬼話,又前言不搭後語,漏洞百出:我是我疑神疑鬼的情感的容器。這結論再正確不過。

秀文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鴻林該回來了。這想法剛冒出來,她便聽到了門外的動靜:有人在晃蕩着鑰匙呢。她一動不動,聽着,聽着這人為了喚起聲控燈而咳嗽一聲,聽着這人重重地踩在樓梯上遠去,直聽得失去了痕迹,門外的世界再度下陷成無聲息的湖泊,直到甚麼聲音也沒有了,她才站起身,去廚房倒杯水喝。

鴻林進門時,晚間新聞已經結束了。秀文,整整一個白日都龜縮在出租屋裡的秀文,不可避免地將這張臉看成了一天真正的起始,看成了江流上的浮木,看成了蓮花花瓣尖泛着光華的凝珠,看成了初春的原野,看成了雪峰山巒上空的月輪。她懷着澄澈的欣喜親吻鴻林的臉頰,接過他的外套,殷切地詢問他這一日過得怎樣,有沒有遇到甚麼人、發生甚麼事。鴻林抱怨食堂午飯乾癟無味,抱怨飲下的咖啡是泔水,抱怨天陰有雨。她點頭附和,時不時出言安慰,從而受困於語言的蒼白無能。秀文所能說的都是廢話。他聽着,非常禮貌,看上去深以為然。

他們說完了話,無可奈何地迎來了沉默。相顧無言。秀文如坐針氈,她在五臟六腑裡搜羅奇異珍寶,絞盡腦汁尋覓破繭銀針。隨便說些甚麼吧?但強擠出來的話題會引來更強硬的沉默。她嘗試過,她被那沉默給嚇破了膽。但秀文清楚,這沉默是可以打破的。只有尖叫着的鐵錘才能打破這沉默,因為它已不再是無言的產物。不,它是某種更惡劣的東西,由隔閡和疏遠而來,唾液裡摻着毒,口中利齒尖尖,得意洋洋地打量着這兩人的博弈,等待時機咬上一口。回擊是甚麼?說出自己所想的,絕對坦誠,絕對真誠,就這樣說出自己所想的。她在以前這樣做過,她得到過自己的勝利:誠懇是通往和解的唯一途徑。

於是她抓住鴻林的手臂,連手指也陷入了皮肉中。她身體前傾,臉從陰影的角落裡露了出來。這一眼望去,突然讓鴻林想起了博物館架子上重重疊疊的石膏頭像,他想着潔白的臉龐,肅穆地望向他,邊界線上滿是磕出的缺口。他想着那些臉,但秀文低低地說了句甚麼,於是境相化為烏有,將他拋棄在彼方大地上,離他而去了。

此間話音已落,但他乍一下不能聽懂。不過那話語,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輕輕推進了他的體內,在這緩緩幾秒裡,嘶啞的聲音低低說出的句子,似乎隨着心臟的跳動流經了他的整個軀體,最後卻在胸膛深處沉沒了。

「你還是與她斷了吧?」她問的是。

那哀求的面容,比淚水更叫鴻林覺着沉重。他低下頭,不願再去看,也不敢抽開手臂,這樣的膽怯會被曲解為許多東西:愛意、悔恨、不安、自我折磨,卻獨獨不會讓她看到唯一的真相:這實在不是別的甚麼,只是一個膽怯之徒的膽怯所為,或膽怯之不所為。甚麼也不敢做,甚麼也不敢回應,甚麼也不敢思考,這就是鴻林眼下的本質。但她看不到,也有可能是實在不敢去看。然而她到底不是瞎子,她是活着的,有一雙活着的眼睛……

秀文鬆開了手。思緒回歸,但思緒如微雪堪堪化入心臟縫隙間。她醒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鏡前,手裡抓着毛巾,臉上還淌着水滴。似乎是從窗外潛入了奇妙的精靈,憐憫她魂不守舍,暫且佔據了她的身體,叫她去洗臉、整理儀容。也許是烏鴉。那日她獨自出行,茫然不知去往何處,走上高橋遙望停滯在鐵軌上的列車車廂,遙望無始無終的大道,遙望使得天地模糊成一團的混沌。最後視線一轉,竟與一隻端坐於電線桿頂的烏鴉相對視。烏鴉背着光,秀文只看到牠的剪影。剪影屬於完美,概念在那剎間終於浮出水面,死而復生,這食腐肉的鳥兒也就變成了仙境裡的鳥兒,而非現實的畸形造物。

秀文看着烏鴉的剪影,卻不知道烏鴉從她被光照亮的臉上看到了甚麼。

人間的苦難啊。她用毛巾擦臉時在心中低語,同是禱告,同是咒罵。但我懂甚麼苦難呢?我感到痛苦的,不過是別人不能體會到我的痛苦,正如我不能體會到別人的痛苦――我為此而深感悔恨。心在皮肉後面跳動,手摸上胸口,心便會像隻小鴿子一樣在手心裡噗通,像一隻被牢牢握住、無處可逃的鳥兒,像是無邊大海上等待落難者登陸的浮島。然而它安然無恙:永遠孤獨,孤獨地跳動,孤獨地停下。

彷彿我的手指能捏上那顆心臟,彷彿這是人類所能做出的最容易的動作,正是這樣的幻象、荒謬的夢境……

她推開臥室門。鴻林還坐在原處,背對門口,頭顱低垂,雙手緊握。她避開這尊被擊碎的神像,在角落坐下,望着自己的手指發呆。姑且不要說話,暫且不要開口,嗓子眼裡還潛伏着哀怨之意、啜泣之音。她不說話,她需要習慣不說話。在此處沒日沒夜的沉思與出神中,秀文漸漸知道了為甚麼人會有吸煙的渴求。因為孤獨的哀思是那樣醜陋,竟需要一樁事、一樣動作去相襯。如此一來便可裝作是因為抽煙而孤獨,而非為了孤獨才抽煙。於是我想起了鴻林外套口袋裡那包煙,和由此而來的爭吵。我當然也想起了那個女人:柔軟長髮漂泊於海風中,美麗、美麗的丹鳳眼,如同幽深古井,映着白天的星星。我已經牢牢記住這一切,和她微微笑着吸煙的模樣。

「出去吃吧!」他說。秀文望去。你的笑容如此淒慘,像是我們被迫要去吃死人飯。誰有胃口呢?秀文沒有胃口,鴻林大概也沒有胃口。但她臣服了。她換了衣服,化了妝,挽着鴻林的胳膊,迎上了海風,他們去吃牛肉麵。若是吃不下麵條,便讓它們像沉船一樣沉在碗底,讓它們靜靜地沉沒,吸飽湯汁,溶解為一碗漿糊,再用這漿糊貼郵票,貼在明信片上,貼在吞吞吐吐、歪歪扭扭的字迹上方的空白處:好讓收信人能聞着牛肉麵的香氣去讀那明信片,去捕撈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未盡之意――停。

「停。」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她舉起一隻手,對白色濃霧大聲宣判:「停!」

太晚了,太晚了,秀文想。她用筷子撥開牛肉上的香菜,心中、腦袋裡、胸膛內,憤怒、憂愁、忿恨、淒苦、仇恨,洪流洶湧,在區區一具凡人的懦弱軀殼裡奔騰不休。停不下來,除非我死。如果死後人能變成鬼魂,那麽就連死亡也沒法將它們叫停。秀文張開嘴,牙齒等待孩童的手指一顆顆將它們按下。吃下一片牛肉,把它碾碎,這粉末像白色牆皮破碎後留在地板縫裡的渣子,竟叫我的喉嚨黏連起來。於是我想到了被壓扁的吸管。壓扁後,得用手指找到那兩個尖角,往中間用力一擠,從此管道暢通,卻多留下一圈摺痕。

想着這些做甚麼?

秀文是挽着鴻林的胳膊來吃飯的,便有始有終,依舊挽着他的胳膊離去。室外下着小雨,街道是黃色的,她的鞋躲避積水,她的腦袋躲避沿着廣告牌重重落下的水珠子,她的魂魄躲避思考。再心事重重的人,行走在滿是積水、垃圾箱、行車與行人的道路上,再痛徹心扉、生不如死,也得分撥出注意力,好應對腳下臭氣熏天的歸途。所以秀文坦然地走着,坦然地挽着他的胳膊,坦然地與他說話,聊着電影、音樂、小說和想要買的衣服。她深知:一旦住所鐵門在身後落了鎖,眼下這點和緩氣氛也將煙消雲散。所以在她笑着的時候,她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氣去笑的,就像吃自助餐時必須得吃撐一樣。

在夜晚的牀上,他們仰面躺下。秀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手指,鴻林握住那隻小心翼翼的手。在此刻,他渴望入睡,他渴望失去意識,他渴望人力不可控的噩夢張開血盆大口,整個兒地將他吞下。所以他閉上眼睛等待夢鄉。秀文也閉上了眼睛。無可奈何的是,她竟想要活着,倒不如說這不是她的願望,而是她的本能。本能地,她想起了許久以前另一座海濱城市的夜晚。那是夏日的海,在白天像琉璃一樣湛藍,在晚上如烏玉一般漆黑。她挽着鴻林的胳膊,看着他看着大海。在那樣的夜晚,口中嚐着蜜一樣甘甜的快樂,心也如暢遊於天邊白雲叢中,無垠大海也化作天仙寶境。

宛如鹿目天女的空行母從天而降,她說:

「由戀故鄉土,墜入魔網中。」

秀文充耳不聞、耳聾眼瞎,活像是躍入斑駁壁畫的落第書生,每一滴血都被拿來愛慕那魑魅魍魎。恨不得用利刃劃開皮囊,剖心明志。現在,她睜開眼睛,睜着眼睛才能追悼死於記憶深淵的清風明月。她睜着眼睛,聽着窗外行車輕輕駛過。夜潮歸來,路燈的光仍順着縫隙潛入,仍想殺死我的左眼。秀文看着那束光,腦袋裡突然響起了一句話。她凝神回望,知道這是一首詞的開頭。此詞作已與她分別將近十年,但現在的秀文才得以了悟。她早已誠惶誠恐將它牢記於心,像是在小時候便有了隱約的預感:這首詞她是用得上的。

秀文便在心中默誦: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預言的慘痛之處莫過於:唯有等到預言所言之事已成既定事實,你才真正明白預言都說了些甚麼。於是追悔莫及、痛徹心扉,因為痛苦源於無法挽回的慘況,也同樣源於妄念:「一切本可好轉,本可好轉……」我當時還不明白。我當時還不明白,這是李清照的詞,也是我的詞,也是所有人的詞。一個女人在千年前追憶過的往昔,也是我的往昔,也是所有人的往昔。現在我理解了。我能理解,是因為預言所言之事已經誕生,是因為對往昔的哀悼已成為我軀體與魂魄無法割離的一部分。預言成為了謎語,謎底是命運,上下顛倒,一派胡言。

秀文在不完全的黑暗、滿是殘缺的黑暗裡向上豎起食指,將那光攔腰斬落。光的殘骸輕貼指根,仿若一枚閃閃發亮的戒指,一個缺失了內容的承諾。她變幻着手勢,在鴻林入睡後的呼吸聲裡愛撫那束光。這就是眼下,接受吧。接受棲息的肉身無法背離的時刻,接受活着的時刻。於是秀文將身體舒展開。她攤開雙手,將自己奉獻給一切:光、黑暗、鴻林含糊不清的夢中吟語。她醒着,等待天亮。


(本篇標題書寫:謝有順)


李懿,生於澳門,暫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