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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好:還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粵澳作家作品聯展

作者名:安好

「陳生,恭喜你,太太生了一個男仔。」陳志勇抱起一歲多的女兒,站起來,認真看着護士懷裡的初生嬰兒,汗珠仍掛在額角,嘴邊卻漾起了淡淡的微笑。確認過後,護士把兒子送去洗淨,此時,陳太的病牀自產房推出。

「阿陳。」

「辛苦了,快去休息吧。」他拿起女兒的手,放到老婆的手掌裡,用力握了一會兒。陳太眼角的淚痕猶在,看着三隻握在一起的手,又哭起來。「甚麼都別說,不要擔心。天一光,你媽就來了。」她點點頭,任由護士把牀推回病房。

距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他坐下來,調整好女兒的睡姿,把她剛放進嘴巴裡吮着的指頭取出,拿出育兒包裡的手帕把女兒的手指擦淨。一個翻身,女兒醒過來了。亮晶晶的大眼睛巴眨巴眨,陳志勇翻出保溫瓶,裡頭裝的不是母乳而是熱水,他又手忙腳亂地翻找奶粉盒。女兒已經嗚咽起來,陳志勇的額角又滴下新的汗珠,最後還是找護士求助。

女兒好不容易喝完奶重歸睡眠,天已濛濛亮。他走到公共電話處,撥號到家裡,向剛起牀的岳母匯報消息,喚她到醫院來照顧老婆。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他不能久留。


老黎吃完宵夜,照例到桑拿房按摩,沖完涼就直接到酒樓去。早市還未開,酒樓桌椅剛擺好,大廳的燈只開了一半,但老黎的貴賓房燈火通明,煙霧瀰漫。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金勞,還有十分鐘。

「老大,他來了。」

「黎生,早晨。不好意思,久等了。」

「老陳,大家自己人,客咩氣!嚟,整枝雪茄先。」

「多謝黎生,唔使啦!」

「食唔慣?哈哈,冇問題,萬寶路一定啱。」

連慣用的香煙品牌都被起底,果然,油房黎是惹不過的。但是,陳志勇尚存一絲奢想,事情不是他搞出來的,江湖中人雖然慓悍一些,大概還是會講道理吧。

他乖乖地接過油房黎其中一個手下遞來的香煙,叼到嘴裡,掏出口袋的打火機,看到油房黎正在剪雪茄,他先給油房黎點火,盯着第一口煙徐徐呼出,他才迅速點上自己嘴邊的煙。

「黎生,相信你也記得,這宗生意不是我負責,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充當一個小小的介紹人。」陳志勇頓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正在猶豫,油房黎就接着說下去了。

「老陳,你啊,未免太天真啦。」看到陳志勇整張臉煞白,油房黎不緊不慢地抽了一口雪茄,再緩緩吐出煙圈。瀰漫中彷彿看到油房黎的嘴角似笑非笑,沒有人猜得到他在想甚麼,從未和黑道打過交道的陳志勇,更是既迷茫又恐懼。他下意識把夾在手指中間的、燒了一半的香煙放進嘴裡,吸了半口又突然覺得造次,馬上放下。半口煙含在嘴裡,他不敢用力吐氣,硬生生吞了一口又一口,吞不下去的氣弱弱地隨着他的呼氣而釋出。開口?不開口?誰能教他處理眼前的局面?他又吞了一下口水。

安靜了十分鐘,油房黎再次開口。「那西裝友着咗草,老陳,大嗱嗱十皮,總不能要我蝕底吧?」

「黎生,你和他都是平日關照我的茶客,我做細的,實在不知道那麼多呢。」老陳賠着笑臉解釋,但願油房黎不要以為老陳有份搞出這盤空殼生意!

「老陳,幫襯你檔口咁多年,我信你,不過依家我班兄弟唔信你。」圍在油房黎身後的十多個紋身佬集體向前走了半步,瞪起怒目盯着陳志勇。這種架勢,陳志勇這個茶餐廳小老闆怎麼受得了,看到一群高大的人站在那兒摩拳擦掌,整顆心都快跳出來,準備好的說辭登時全忘了。

支支吾吾地,陳志勇說:「黎生,我實在是無辜的。」瞄了一眼油房黎的眼睛,還是喜怒難辨,陳志勇又補了一句:「要不你告訴我,我可以怎樣做?」

此話一出,事情就方便多了,只見油房黎向另一個穿着得斯文一點的手下打個眼色,那手下便掏出一張車票,票上寫着拱北往台山。那手下說:「上去監場直到批貨出哂,呢單嘢搞掂,以後都唔會再搵你。」

一句「我唔識」準備衝口而出,油房黎兇狠銳利的眼神卻先一步堵住陳志勇的話門。他只得點頭答應,拿起車票一看,再過二十分鐘就要發車,他必須立即過關。他緊緊抓住車票,想着自己有沒有空檔跟老婆說一聲才出發,油房黎已經自沙發上站起來,舉起戴滿金戒指的右手拍了拍陳志勇的左邊肩膊,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嘶――」手上的萬寶路在不覺間燒到盡頭,燙到陳志勇的中指,他立刻鬆了手,煙頭頹然掉落地面,要滅不滅,他連忙踩熄僅餘的火光。油房黎帶着大隊人馬離開了酒樓,沒有留下一個人來監視他、押解他,是對自己的威武有自信,抑或看死陳志勇的乖巧?或許都有。

陳志勇用酒樓的電話打回家,響足了一分鐘仍無人應答,他這才想起,全家都在醫院。來不及去醫院一趟了,他借了紙筆寫了紙條,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拜託酒樓的門房小子送到醫院去。看了一眼門房小子的背影,陳志勇轉身就往關閘跑去。

坐在前往台山的客運大巴上,陳志勇有點昏沉。早上這場談判對油房黎來說是家常便飯,陳志勇卻是第一次遇上這種陣仗,加上陳太前一日下午作動,他已經連續廿多個小時沒有睡,這搖搖晃晃的大巴把他送到夢鄉。他隱約知道,一覺醒來,便將要面對這輩子都未曾見過的人事物。


台山不算鄉村地區,只是比澳門更接近大自然,倒也沒有九澳那樣的鐵皮屋,而是以磚頭平房為主,沒有高樓大廈,牆身不是黃色就是白色,髒了也不會重漆,就讓它甩皮甩骨擺在那裡。大巴到站了,陳志勇打起精神下車,雙腳剛踏到地面,就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膊,他本能想要推開,那隻手卻用力收緊。他相信這是油房黎安排的人,不然誰會看中這個沒有行李的、沒有貴重飾物戴在身上的人呢?於是他放棄掙扎,任由這隻手把他帶到旁邊的一輛小貨車裡。那輛小貨車是十一座的,但現在只能擠兩個人,那個油房黎的人和陳志勇,其他都被紙皮箱佔滿了。

「我姓陳,叫我阿陳啦。大哥點稱呼?」

那人雙臂甚壯,人高肩膊厚,五官尚有一點孩子氣,眼神則是冷冷的。他瞟了陳志勇一眼,沒有答話。陳志勇並非想套交情,事實上也沒有甚麼交情可以套,他只想知道自己正在去哪裡,於是再接再厲:「大哥,請問去緊邊?」仍然沉默一片。雖覺自討無趣,還是想要問下去。來都來了,總得瞭解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走失了才尋得到路啊!他清了清喉嚨,放膽加大了一點音量,再問:「大哥,打擾你,我哋邊度落腳?」

「啥?說啥呢?」

啊!這大哥是外省人,完全聽不懂廣東話的。陳志勇是地道廣東仔,只得用「煲冬瓜」應付:「大哥好,我叫阿陳,你貴姓?我們現在去哪裡呢?」

「哦!我是王武。現在去廠裡,你不需要知道地址的,出入都有人開車,不會丟了你。」

「嗯……我不是這個意思。」王武又冷冷地瞟了陳志勇一眼,他只得說:「謝謝武哥。有勞你帶路了。」

王武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繼續開着車。大概半小時左右,車子就開到廠房了。王武隨便把小貨車停在門前,一下車就把座位上的紙皮箱搬出來,直接抬進廠房的倉庫,陳志勇連忙跟着一起搬。這種箱子,整個倉庫已堆了很多,一眼望去,難以數清有多少箱,想必過百吧,加上這十多箱,剛好把倉庫完全堆滿。

二人合力,十多箱東西很快就搬完了,陳志勇跟着王武走出倉庫,王武點起一枝紅雙喜,正準備把煙盒收回外套口袋,冷不防又瞟了陳志勇一眼,想了想,把煙盒遞過去。

陳志勇微笑一下,接過煙盒,掏出一枝香煙叼着,雙手把煙盒還給王武,再用自己的打火機點燃,緩緩呼出一口,再向王武微笑一下:「謝謝武哥。」

王武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指着倉庫旁的爛地說:「本來黎爺說這用來種罌粟,後來發現這地根本種不了東西,但訂了貨的罌粟果全到了,這批貨一定要想辦法出了,必須要讓那十萬塊回本。」

罌粟!不就是毒品嗎?陳志勇早知不是合法勾當,卻沒想到竟然鬧到毒品頭上。油房黎在澳門只做黃賭生意,對毒品認識不多,想必是那個穿西裝斯斯文文的茶客騙了油房黎,錢一到手就逃了。只怪自己多事,以為是那傢伙穿得斯文便是做正當生意才幫他們搭線――其實也沒有搭甚麼線,就是介紹了兩個人認識而已。唉!如今已騎虎難下,只希望這批貨順順利利,千萬不要被抓到。

看到陳志勇一臉蒼白地沉思,王武嘲笑說:「買賣跟技術你是沒有本事管的,你只要看好工人,確保進度就行。」聽畢,陳志勇只得凝重地點一下頭。王武用力吸下最後一口香煙,丟掉煙頭,同時也丟下一句:「跟我來。」

二人進入廠房大門,大堂空蕩蕩的,旁邊一道樓梯上二樓。他們沒上樓,先徑直穿過大堂,走進工作間。工作間只有一部機器,有半層樓那樣高,然後便是長長的輸送帶。「明天開始,每天都有三十人來幹活,你負責看着他們,不讓偷不讓丟,做壞了要賠。」陳志勇又多口了:「幹的是甚麼活?」王武的目光剛落在陳志勇臉上,陳志勇已開口說下去:「總得知道他們幹的是甚麼,才有辦法抓住違規的人。」王武答:「貨倉有幾百箱罌粟果,他們要搬進來,丟進機器拆殼,人手把殼跟籽分開,殼拿到隔壁磨粉,籽拿到另一邊包裝。」

包裝過後,相信是拿出去賣的。但買方是誰,陳志勇不想知道,或者該說,不敢知道。他沒有再問下去,知道了自己的職責就收了口。

王武接着走出工作間,回到大堂,踏上樓梯。「左邊盡頭是你的房間。」說完他走向右邊走廊,進了第三間房。陳志勇目送王武入房後,自己走進房間。房間裡有風扇、有牀,也有廁所。廁所裡有蹲坑,旁邊吊着一個花灑頭,角落有一個大去水孔,地面尚算乾爽。牀尾擺着小木桌,放了熱水壼和杯。家具佈置比較簡陋土氣,地方還是挺大的。他走進廁所淋身,五分鐘後,滴着濕漉漉的頭髮穿回本來的衣服。

敲門聲此時響起,陳志勇小跑着去開門,王武叼着煙站在門外,一見陳志勇的狼狽相,沒吭一聲就轉身走了。陳志勇還僵立在門邊不知如何反應,王武已回轉,帶來幾件衣褲和毛巾,丟到陳志勇牀上,又轉身離開。陳志勇追上前,忙不迭道謝:「謝謝武哥關照,一時匆忙沒帶行李,我在附近買到日用品後再還你。」

「不用了。」

「啊?這不好意思吧武哥,我還是……」

「附近沒有賣這些的,給你就穿。」說完王武繼續向前走,陳志勇走到一半有點猶豫,見王武不是回房,才又跟着走。

幸好有跟着,週末廠裡沒有人做飯,王武帶陳志勇去街口的小檔吃。他這才想起自己廿幾個小時沒有吃過東西了。陳太作動時,他還是從茶餐廳直接跑到醫院,剛出爐的雞尾包還未吃呢,一轉眼就過了一天。他狼吞虎嚥地灌下那碗米粉,把對家人的擔憂和思念都吞進肚裡,然後悄悄翻了翻口袋,還有幾百元人民幣,才又叫一碗。王武不徐不疾地吃完自己的米粉,又點起一枝煙。陳志勇見狀,加快吃完,起身結賬。

「替黎爺做事,不會要你吃虧。」說罷站起來走回廠裡,沒人收他倆一毛錢。

「武哥,請問在廠裡能打電話回澳門嗎?」

王武走在陳志勇前面,頭也不回地說:「工作間的監工辦公室有電話。」直至三天之後,陳志勇才知道,他自己就是監工,那辦公室是給他用的。

這會兒,他倆已走到廠裡。王武一聲不吭走回自己的房間,陳志勇只得回房,把牀上的衣服整理好,燒了一壼熱水,泡着腳,翻出錢包裡的全家福。雖然還來不及給兒子拍一張照片,但至少見到一眼。他摸着照片中女兒紅彤彤的臉蛋,深深嘆一口氣。本來以為自己這個早上見完油房黎就沒有下半輩子了,沒想到還是留了這條小命,他抬頭看一眼天花板,還有整個房間,再嘆一口氣,把這份工作做完,今後就可以不再擔驚受怕。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王武整個下午都沒再找他,陳志勇也沒有去打擾,太陽下山便躺到牀上,結束這漫長的一天。

這天是1993年7月4日,是他兒子出生的日子,是他餘生都會記得的日子。

在台山,日子過得很規律,也很緩慢。陳志勇每天六點不到就醒了,不像之前需要趕到茶餐廳準備開門,他反而有時間食早餐。工人八點上班,不停手地做到中午十二點,廠房裡的飯堂準時開飯,一點便全部用餐完畢。有些人在飯堂午休,有些人到爛地抽煙聊天,不約而同地,兩點便會回到工作崗位,繼續那流水線作業。黃昏五點,工人下班,陳志勇到街頭那米粉檔吃了晚飯,也就回房洗澡睡覺了。在工作時間,陳志勇跟着工人吃飯幹活,認真地穿梭在三個工作間,留意每一個人的動作都規規矩矩,檢查所有的貨都包裝妥當。他很想借廠裡的電話打回家報平安,但監工房一直沒有人,他無從問起。

王武那天如常巡視廠內所有地方,看到陳志勇每次都站着,隨口扔一句:「怎麼不到監工房端張椅子坐?」他才知道這是他的辦公房。在這份「工作」裡,他並不需要辦公房,沒有要簽字的東西,也沒有機密的文件,他的職責是看管監督,和大家待在一起就好。這辦公房,大概是廠房裝修時按道理劃分出來的,不是為他陳志勇特設的――想也覺得不可能。他明明是來「補鑊」的,食宿兼包已經算慷慨,怎麼還會有房間不房間的。不過,既然這房間裡有電話,他樂得花幾分鐘時間進去一趟。

「喂?老婆,是我!」

「阿陳?是你嗎?」陳太一聽陳志勇的聲音已滾下淚珠:「你喺邊啊?有冇受傷?發生咩事?點解要去台山?你幾時返?我……」十多個問題隨着哭聲傾瀉而出,陳志勇也聽得心酸。

「老婆,這裡的地址我也不清楚,但我很安全,有食有住,只是要做一件工作……用來報恩。完成就會立刻返,你唔好擔心!」

陳太雖然哭得說不出話,但他知道陳太仍在專心地聽,甚至可以想到她閃着淚花用力點頭的模樣。「你呢?落得牀未?阿女阿仔都好?你媽呢?茶餐廳伙記們呢?」

「大家都好,茶餐廳暫時不開門,給了一點津貼,當是讓伙記們放假吧。阿仔飲好多奶,一定快高長大。阿女都乖,日日跟我媽嚟醫院探我。佢問我,爸爸去咗邊……」

「我好快就返。而家呢個地方有電話,但唔方便成日用,我隔日打嚟報平安。你哋好好照顧自己!」掛上電話,陳志勇決定,一定要加快完成任務。

兩個月過去,倉庫裡的罌粟果已經開到最後十箱,陳志勇悄悄為自己的歸期倒數。他興奮地看着這十箱果實逐一倒進開殼機,心裡燃起一股焦急與期待。這時,大鐘響起鐘聲,工人們脫下圍裙前往飯堂。陳志勇跟着大隊走,在飯堂門口看到王武。

王武平日也是冷冷的眼神,但今天添了一抹慌張,深鎖的眉頭讓多事的陳志勇忍不住走上前。

「武哥,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王武盯着陳志勇關心的臉,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樣,說還是不說?說出來,這傻小子不知道會怎麼辦。不說出來,他也很懷疑自己一個人的腦袋如何找到解決方法。甚麼想法都沒有,直接向黎爺匯報,肯定被罵。

「武哥?要和你去看醫生嗎?」

「你跟我出來一下。」

陳志勇跟着王武走到廠房倉庫旁的那片爛地,王武翻出煙盒,裡面只有打火機,一根煙都不剩了。他把煙盒丟到一旁,嘆了口氣,開始說話:「籽的買家沒問題,已經約好月底收貨,但是粉的買家走私軍火被通緝,現在跑路了。時間那麼緊,根本找不到這麼大的買家收了這批貨。」

「不能再找找嗎?不趕時間吧?」

「白癡嗎!這些東西當然是越快越好,留得越久風險越大,怎麼可以說等。而且,因為那爛地一點用都沒有,黎爺已經把這廠房賣出去,再過一個月就要拆了,不把貨賣了到哪找地方放。」

兩人神色凝重地安靜了一會兒,陳志勇突然開口:「武哥,買家我肯定沒門路找到,但有一個方法。」

去年初,有一家酒店找陳志勇的茶餐廳訂自製的雞尾包,一訂便是三百個,宴客用。但是,那宴會臨時取消,三百個雞尾包滯留在茶餐廳。臨時臨急,根本沒有大客要三百個雞尾包。陳太急中生智,數十個一批去兜售,每日取貨的公司,加單二十個還是要得來的,還有一些分批賣給學校和老人院,成功把雞尾包賣清光。

「附近如有酒吧、賭檔、桑拿按摩那些地方,應該有機會吧?」王武認真地聽完陳志勇的話,沉吟一會兒,跑去打電話請示黎爺。這方法有點麻煩,但黎爺還是准了。

待太陽下山後,工人都下班了,王武和陳志勇帶着貨辦,開車到鬧區找生意。晚上七點到鬧區,又敬煙又敬酒,逐家店談,能賣多少是多少。凌晨三點回去歇一歇,八點又開始監工。連續兩星期的不眠不休,總算所有罌粟粉都有了着落。月尾快到了,所有貨都已包裝妥當。這兩個人又逐一運貨送到各間店舖,徹夜未眠。

最後一批貨送達之後,陳志勇回到廠裡,第一時間到監工辦公室,想打電話給家裡。甫坐到椅子上,話筒還未拿起來,他已倒在書桌上呼呼入睡。

這一覺,結結實實睡了二十個小時。陳志勇醒來的時候,整條左臂都麻了,他定了定神,感受到這房間裡有人,慢慢地抬起頭,看到王武站在邊上,身旁坐着油房黎,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

「老陳,醒啦?」

陳志勇沒料到油房黎會突然出現,只得按捺驚慌,吞了吞口水,擠出客套的微笑,回道:「黎生,你好。」

「老陳,想不到你幾有腦,似乎幾適合食呢行飯。」

「黎生過獎了。」陳志勇盡量自然地回復坐姿,右手悄悄在書桌底下按摩痠麻的左臂。他清了清喉嚨,努力打起精神應對。「我都是撞彩,靠武哥關照。」

「你有本事,不用太謙。」油房黎把背靠到椅背,右腿蹺到左腿上,王武這時遞上剪好了的雪茄,緊接着幫油房黎的煙點上火。他深深吸了一口,繼續說:「同茶餐廳嗰種小本生意比,我呢行先發到達。老陳,幫我做事,唔會虧待你。」

陳志勇腦海裡閃過這幾天以來見過的現金,全是一綑一綑的,厚厚一疊。他的茶餐廳一年的營業額也比不上賣這一次粉的利潤。他舔了舔唇,回答:「黎生,我份人唔醒目,呢種大茶飯……做不來的。承蒙錯愛啦!」

油房黎嘴裡吐出的煙圈一環一環,整個辦公室都煙霧瀰漫,陳志勇眼中看到的景象都有點似是而非。但他仍然堅持口徑,要回去做茶餐廳小老闆,拒絕油房黎的「高薪挖角」。

三人在房裡僵持,直至油房黎的雪茄吸盡,他瞇着眼睛再看一眼陳志勇,一聲不響站起來走出房外,放棄這次的說服。王武跟着油房黎的身後離開房間,陳志勇在他們的身影離開視線範圍後,才舒了一口氣,攤坐在椅子上。

過了一刻,王武回來了,遞給陳志勇一張車票,還有幾個小時才發車,這一次,有足夠的時間讓他收拾。他先給家裡打電話,然後換回第一天到來的那套衣褲,把王武借他的日用品整理好,走到王武房前敲門。突然發現,這還是他第一次敲這扇門,幾個月以來,都是王武自動出現,從來不需要陳志勇跑去找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王武打開房門,默默接過這些東西放到牀上,遞給陳志勇一個麵包一瓶水,仍是冷冷地說:「路上吃吧。收拾好就上車。」

陳志勇終於還完這場本不屬於他的債,離開這個待了三個多月的地方。他居然有點不捨,躲在這裡剝剝果實,似乎也不錯?不不不,他搖了搖頭,這是犯法的勾當,會折福的!他頭也不回地登上回拱北的大巴,像從監牢出來的人一樣,沒有回頭瞧一眼。

這天不是週末,大巴上只有零星幾個人,陳志勇坐到最後一排,閒閒地把麵包吃掉,喝下那瓶水,半躺在車椅上。他看出窗外,睡意一波一波襲來,隨着大巴顛簸,沉沉睡去。

「到站了。」

「先生,下車了,到拱北了。」

「喂!」司機伸手推動陳志勇,想把他喚醒。他的身軀隨着司機的手搖晃,然後乏力地跌在地面。

「天啊!他死了!」「快打110啊!」「怎麼會!」「不知道啊,他自己一個人上車的。」

司機和車站的職員七嘴八舌地說着,不知誰踢了一腳陳志勇腳邊的塑料水瓶,骨碌碌地滾到垃圾桶旁,被清潔阿姨隨手收走了。


安好,澳門九○後。喜歡用文學逃避生活,喜歡用辯論重歸現實,藉此在維持堅強的理性和軟弱的感性中取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