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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 何福仁:末世的小說、電影——西西、何福仁:科幻對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西西 何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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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西   □:何福仁

1
□:
近年賣座的是韓國的《屍速列車》,2016年,表現災難臨 頭,人有不同的反應。其實另一齣由韓人奉俊昊導演的《末世列車》(Snowpiercer,2013,或譯《雪國列車》)拍得較好,含義也較豐富。 奉俊昊拍過科幻片《漢江怪物》(港譯《韓流怪嚇》),2006年,那怪物的誕生是由於駐韓的美軍停屍房把大量變質甲醛倒入漢江,污染水質, 產生物種變異的水怪,為害韓民;再加上美國官員的表現,政治意涵很 強烈。怪物並不嚇人,實在也不是龐然大物,所以不宜當作驚嚇片看。

○:
講特技、造型,不能跟荷里活的製作相比。

□:
不能。牠把兩個男女小孩,都六七歲了,吞進嘴裡,後來被 救,女孩死了,男孩倒存活過來,有點不可思議。戲倒拍得不差,拍出 韓民生活的質感,有黑色幽默。香港有些鬼怪驚嚇片,鏡頭不斷對着鬼 怪,還通街走,目的是嚇人,卻嚇不了人。韓片近年很有表現,幾套逆 權之作,都具體細緻,又有情味,非常好。
《末世列車》是合作片,改編自法國Jacques Lob和Jean-Marc Roche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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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科幻漫畫Le Transperceneige。開始時一列火車在雪地 裡奔馳,像移動的方舟,乘客是僅餘的人類,冰天雪 地,是由於科技失誤,全球冰封。火車要跑到哪裡, 沒有人知道,總之一味向前。終有一天,能源也會耗 盡。乘客一分為二,車前卡的是貴賓,後卡的是下民,像囚犯,由持槍衛兵監控,分配食物,主管就在車最前的貴賓廂裡。下民終於起來反抗,一路打殺, 進入貴賓廂去,到造反領袖真正面對主管時,才知道所謂革命,原來也是主管安排的,很簡單,人口太多,資源有限,必須按時清理,維持生態平衡。這電影反而不太賣座。

○:
我不能再看這些恐怖、緊張的電影,受不了。

□:
電影收結還留下希望的尾巴。
我想起Bram Stoker(史杜克)的Dracula, 1897,從恐怖電影的角度看,可以跟瑪麗.雪萊的Frankenstein媲美,我不知道這和二十世紀初俄國的波格丹洛夫(Aleksandr Bogdanov)的換血blood transfusion研究有否關係,是交換血液,老者跟少者交換部分血 液,不是紅十字會的輸血,據說交換血液令兩者得 益,少者可以提早成熟,老者可以回復青春。想想也 很科幻。Dracula死而不腐,只取而不給予,但他回 饋你不腐。即使鬼怪,也難以捨棄肉身,想起茂瑙 那位跑到英國在黎明之前汲汲尋找棲身之所的德古拉伯爵,也是夠慘的。波格丹洛夫既是提倡換血的怪 醫,同時也是科幻作家,在1908出過本《紅星》Red Star,微妙之處,那是在俄共1905年第一次革命失敗之後的作品。

○:
大概是講在火星建立共產主義的烏托邦。 把換血的實驗當成科幻小說,兩代人交換想法之類, 很好,但真的換血,是否有點恐怖?這事可不能私私 相授,但當你再想到,有主事者要你驗血,要查你的 肉身是否「純淨」、心靈是否「正確」,那就太糟糕 了。許多年前,你不是因為去過土耳其,紅十字會的 職員不是拒絕你的捐血?

□:
我還到過大馬士革、伊朗等地,如果當年政 府因此不用我交稅,我會感激流涕。

○:
因為閱讀科幻小說,偶然也看科幻電影,我 想到一個問題:如今的我們人類,是否已是演化的終 結?地球人的生命,從智人演化至今,只有二三十萬 年,一種出現,就取代另一種?在演化的過程,我們 一直沒有放下這皮囊。我看電腦科技的變化,早幾年 的磁盤,現在的手指USB,由大變小,容量愈多,而 且不斷加速,連形體也變了,再遲些,真是詩人所說 「一顆沙子見世界」……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
要見世界、整個宇宙,你就得成為一顆沙 子。那時候,整個人類的文明都可以轉移,經過淘 汰,有些不能留下,也不需留下。至於人類的形軀, 為甚麼不能變呢?形軀,也許是一種禁錮,霍金就大 半生受到禁錮,他的思想卻是自由的,在大爆炸之 後,蟲洞之前,它自由地隨意翱翔。那時候的機械 人,還稱為機械人的話,會自己再演化。我的姪兒, 小時候就叫機械人做械人機。

2
□:未成為沙子見世界之前,我們先看到末世。 末世的小說、電影真不少,較出名的小說是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末世三部曲:《羚羊與秧雞》(Oryx and Crake,2003,台譯《末世男女》)、《洪 水之年》(The Year of Flood,2009)、《瘋顛阿當》(MaddAddam,2013)。《羚羊與秧雞》是第一部, 寫末世的成因:科學家改造基因,製造各種合成怪 物,又製造回春藥,為商業公司發財,其實暗藏病 毒。其他兩部,都只是第一部的補充、延伸。

○:病毒撒播,人類到頭來只剩下主人公一 個,像喜馬拉雅山上面的孤獨雪人,所以就叫雪人Snowman,他本來叫占米Jimmy。在《羚羊與秧雞》 裡,只餘下雪人一個,在後一部的《洪水之年》、《瘋顛阿當》,原來還有其他倖存的人的,沒有其他 人,朋友或敵人,就寫不下去。羚羊與秧雞,都是人 名,占米是主人公,此外是他的朋友,一個科學奇才 葛林Glenn。葛林在書中一直用的稱號是Crake,這是 一種水鳥:紅頸秧雞(red-necked crake),台灣版本譯 音為克雷科。名字是葛林玩電腦遊戲大滅絕時起的, 這遊戲要求參加者選同一種已經絕滅的動物給自己做 代號,葛林用「秧雞」,占米則用「雪人」。至於 Oryx,是羚羊,那是女主人公奧麗克絲出現在色情網 站的化名,那時「羚羊」還只是一個七八歲的雛妓。 秧雞製造出來的理想新人類,叫Crakers秧雞人。這些秧雞人,意念是否來自勒.瑰恩?他們由基 因改造而成,吃草葉,天真,無知,沒有領土觀念, 所以和平,沒有野心,但三十歲就會死亡。他們的交 配行為有固定時期,沒有固定伴侶,有點像侏儒黑 猩猩(bonobo),因此沒有爭風吃醋,當然也無所謂 愛。他們還要躲避科學家在實驗室中製造出來人的各 種怪物,譬如為了提供器官給人類的「器官豬」, 混種的「狗狼」,這些怪物到頭來會攻擊人類。主 人公住在科技精英聚集的「科學園」,由保安護 衛,普通低端人則生活在「平民區」。進出兩區都 要有通行證。
現實的世界不是經常聽到:要培養甚麼動物以 便提供器官給人類?最近的報告,香港人使用抗生素 很厲害,聽說遠超過歐美各地,濫用的結果產生抗藥 性,無疑等於間接培養病毒。這小說並不科幻。它由雪人自述,交叉剪接,一面講他如何掙扎偷生,另一 面則是倒敘,像閃回,講他以往的生活,成長的經 歷,父母都是科學家,由於父親為了高薪厚祿而背棄 良知,替大公司研發換膚藥,母親則受良心責備,最 後出走了。然後是人類的淪落,社會的撕裂,生物工 程畸型地發展,貶視文學藝術。搞文學藝術,這些瘋顛的科學家說,你就麻煩了。

□:
葛林秧雞和占米雪人本來是中學同學,兩人發展不同,後來走在一起。葛林是科學天才,他請占米到科學園協助他。他們同時愛上美麗的雛妓奧麗克絲羚羊。秧雞讓羚羊作為中間人,把他發明的回春新藥推銷到各地去,羚羊做得很成功,但這藥其實含有病毒。秧雞是另一個弗蘭肯斯坦,或者是H.G.Wells的莫奈博士,也是人類妄想不死,或者渴望重拾青 春,僭當上帝的科學家。秧雞和羚羊死後,雪人照顧遺留下來的秧雞人,他向秧雞人的解說、教導,大多 胡湊,不過將秧雞和羚羊說成是他們的父母,倒並不假。因為末世是他們帶來的。
病毒最終全球大爆發,在水中、在空氣中傳播, 這是比「黑死病」更厲害的「紅死病」。雪人倖存, 書中說是由於他出入平民區,秧雞為他注射過有免疫的血清,所以活過來了,奇怪秧雞不為自己,也不為羚羊注射?雪人守在研究園裡,和秧雞人一起。他改了研究室的密碼,當秧雞要求進來,被他槍殺了,反 正秧雞也染上病毒,這之前,羚羊也染上病毒,先被秧雞殺了。這是畸形科技發展的惡果。
收結時出現三個倖存人類的蹤迹,未至完全絕望。阿特伍德在後來的《洪水之年》、《瘋顛阿當》 再發揮。但整體而言,是很令人沮喪的敵托邦小說。

○:
這是小說家對世界問題的忠告。阿特伍德曾經相當介意被稱為科幻作家,但好作品可以打破門戶 之見,甚至改劃界線、版圖。文學的門類,其實是另外一種囚禁人的形軀。你有囚禁的思維,當然就不自 由了。

□:到了《洪水之年》,秧雞,還原為葛林,仍然並不立體,其實連疫症也嫌浮泛,並不具體。《羚 羊與秧雞》寫的兩個男性,《洪水之年》則通過兩個女性的觀點,一個是托拜Toby,另一個是瑞恩Ren, 小說又是交叉敘述,不過前者托拜是第一身,後者瑞恩是第三身。此外,還有第三種聲音,那是「上 帝的園丁」(加上God´s Gardeners)的領導阿當第一Adam One說出的訓詞、頌詩,出現在每一章的開頭, 這些宗教的演說,在作者筆下,時而認真,更多的是 諷刺。《瘋顛阿當》則一女一男為主人公,一個是托拜,另一個是澤伯Zeb。澤伯在第一部出現過,到了最後一部才真正出場。
《洪水之年》的時空跟《羚羊與秧雞》是一樣平行的,是互相補充,阿特伍德要把人物的身世交代個 圓滿。托拜與瑞恩兩個受害女子的塑造,比雪人和秧 雞成功得多,同樣是大量的倒叙、回溯。所謂洪水, 其實是無水之洪Dry Flood,實際是指瘟疫。《瘋顛阿 當》則是故事的延續,以《洪水之年》中的一個人物Toby為主人公,她帶領着一群秧雞人,像牧師,向他 們講述「福音」,而當秧雞是創造的神。加上她與阿 當第一的兄弟澤伯的情感糾葛,不得不與「器官豬」 合力對抗彩彈等等,也不必細說了。三本書的主題, 基本上是互相補充、深化,是對濫用科技的警告,這不會是將來,而是就在當下;當然還有她的女性的觀點。好處是在她敘事的細節裡,她有非常好的說故事的能力,細膩,有耐性,不乏幽默的筆觸,遠越過一 般科幻小說家。

○:
阿特伍德的末世三部曲,無疑比過去的作品 好,但論技巧、創意,還不能說是上乘之作。我看過了,大概不會再看。兩位病毒的父母秧雞和羚羊,都是從外面去寫,尤其秧雞,是真正製造病毒的源頭, 出自雪人眼中,並不深刻。後來,總算再補充一些這人物童蒙時的過去……最後,世界只剩下那些逐漸也學會講述故事的秧雞人。阿特伍德從加拿大人的生存手冊、女性的生存手冊推展為人類的生存手冊,不過從《羚羊與秧雞》到 《瘋顛阿當》,那是十年時間,一個作家可以一直反反覆覆,沉浸在那種末世的、令人沮喪的氛圍?想想也是夠沉重的。
我忽然懷念起娥蘇拉.勒.瑰恩Le Guin來,Le Guin的《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1969)那種視野,超越烏托邦或者敵托邦的書寫,超越性別議題,收結有一種令人感動的俠義精神,也許更貼近昆德拉的所謂文學的本質。

西西,著有詩集《石磬》和小說《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母魚》、《美麗大廈》、《飛氈》,小品散文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花木欄》、《耳目書》,以及《西西卷》等。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