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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 彥:廈門老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李彥

秋天時回國,到廈門大學開會。時差之故,晨昏顛倒。

夜幕低垂時,信步來到校門外的南普陀寺。路旁一排合抱粗的大樹,只見枝幹,不見樹葉,均用繩索牽拽着,不久前颱風肆虐,廈門的樹木多被削了頂。臨海小城美麗,卻也險象環生。

守衛朝我擺手,要關門了,不讓進去。正自遺憾,忽見廟門口湧出大隊人馬來,綿綿不絕,足有七八千之眾,中老年婦女居多,每人手擎一盞玻璃小燈,心滿意足的模樣。

我問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你們在做甚麼呢?

老婦瞥了我一眼,不語。眼角透出對文盲的不屑。

還好,守衛解了我的尷尬。陰曆九月十八日是觀音菩薩出家的日子,所以三天來香客盈門。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明,我便悄悄起了身。果然,香客們尚未進寺焚香。古寺上下頗為清靜。繞過層層殿宇,花木小徑,一口氣登上了山頂,眼前豁然開朗。薄霧中,藍綠色的海面上點綴着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島嶼。

哪座是金門?哪座是大擔、二擔?看得見台灣島嗎?

我的記憶瞬間飄回了童年,眼前浮現出一群繫着紅領巾、天真活潑的少男少女,在海邊幫助解放軍叔叔運送炮彈。熟悉的歌聲悠然在耳:


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繼承革命先烈的光榮傳統。

愛祖國,愛人民,

少先隊員是我們驕傲的名稱。


哦,記起來了,電影叫《英雄小八路》。記得在北京的幼稚園裡,全班小朋友都羨慕死這些海邊的孩子們了。

時光荏苒,當年那些天真活潑的孩子,今天怕也與我一樣,步入人生暮年了。說不定,昨天晚上,擎燈的隊伍裡,就有他們的身影。

會議結束了。返程的飛機,要先去北京。

登機後,發現身旁是一對七十歲上下、面容樸實憨厚的老夫婦。老兩口似乎沒坐過飛機,不懂得把行李放到頭頂的行李架上,大包小包都堆在腳下,懷裡還抱了幾個裝滿食品的袋子。

我主動提出,幫他們把多餘之物一一放到了行李架上,又協助他們扣上了安全帶。接着,空姐過來送飲料,老太太仰起頭來,目光中滿是疑慮,問:「吃飯要交錢嗎?喝水要嗎?」

飛機一拖再拖,遲遲不肯動窩。

老頭有些坐立不安了,神情顯露出緊張,掏出一張紙來,讓我幫着查看。原來是他們的旅遊單:北京―天津五日遊,每人四千元。上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了兩座城市的多個景點。

老頭說,這是夫婦倆第一次參加旅遊團。可是,飛機預計晚點兩個小時,抵達北京,就該是夜裡了,將失去當天下午遊覽「意大利風情街」「租界區五大道」等項目。

「這損失,該找誰去?唉!」老頭嘆氣,卻沒再多的抱怨。

為了打發難熬的等待,我和老人聊了起來。他口音雖重,但基本上還是聽懂了。老人是閩北山區人,1965年入伍,八十年代轉業時,已是團級的副參謀長了。他被安排到廈門土產公司下屬的供銷社裡,當了支部書記。

「您在部隊是甚麼兵?」我好奇地問。

「偵察兵。」老兵不動聲色,但口氣中可以感到隱隱的自豪。「偵察兵必須是初中畢業生才行,招兵的時候,挑得很仔細呢!」

「這麼說,您當年也是百裡挑一的好小夥子了!」我湊趣說。「我知道,那個年代,當兵是條好出路。多少人走後門都當不上呢!」

老兵點頭,回憶說,他初中畢業就回家鄉務農了。家裡子女多,兄弟姐妹六七個,生活困難,爹娘供不起他繼續上學。這時,廈門的炮團來招兵。一個月有六元錢津貼呢,當然就去了。那年他才十八歲,臨走前,和同村的老伴訂了婚。就是身旁這位。

「部隊的生活,比村裡好多了吧?」又問。

老兵點點頭。「咱是農村兵,別的沒有,只有埋頭苦幹唄。入伍沒幾年,就入了黨,還提拔成了偵察排的排長。」

我側過頭來,細細端詳。

老兵依然端坐着,寵辱不驚。他的目光並未看我,卻落在空中,似乎在回想甚麼。少頃,他突然輕嘆了一聲,開口道,「離開部隊,都三十幾年了,我是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啊!」

「哪一天?」

「5月28日。那個傢伙叛逃的那一天。這輩子我都忘不了!」

「哪個傢伙?」

「那傢伙姓曲,山東濟南人,1971年入伍的兵。他爸是當地的局級幹部。那年他十八歲,走後門,也成了偵察兵!」

那年月,這種事不足為奇。我盯着老兵,等待下文。

文。「那傢伙不肯吃苦,裝病,不參加訓練,還想入黨呢,不可能!」老兵說着說着,眸子裡閃過一道光,面孔脹紅了。「我那時是偵察排長,決不會介紹他的!那時候的幹部,都很正派。他那種人,還整天發牢騷,對現實不滿,怎麼可能發展他?」

「後來呢?」

「那天,他游泳到了大擔。」

大擔?我腦中浮現出站在山頂遠眺時,那些漂浮在波濤中的小島。「游泳?那可是很遠啊?」

「退潮的時候,只有兩千米,半個小時就能游到。臨走前那些天,姓曲的買了兩個籃球,裝着打籃球玩,悄悄地打足了氣,漂浮着就過去了。」

怎麼像間諜片裡的情節?

老兵接着回憶。「第三天,就傳來了廣播,是金門廣播站的,二十四小時滾動。播放的錄音,一聽,就是那傢伙的。後來,傳單也過來了,有空中飄來的,有海水裡漂來的……我們才知道了,姓曲的,被蔣軍從大擔送到了金門,然後又去了台灣,還立刻被提拔成了少尉排長,分了二室一廳的房子,人家還專門找了一個祖籍山東的姑娘,介紹給他,和他結了婚。唉,那段時間,對這邊的士兵們影響很大。我們天天都提心吊膽地。」

「果然,不出所料,幾個月後,指揮連一個兵,也是個幹部子弟,也是對現實不滿,就出事了!那天晚上放電影,大家都不在營房。他偷了指導員的一把手槍,朝外溜。到了軍營大門口,他向崗哨開了一槍,結果被發現了。他繼續往山裡頭跑。我們包圍了山頭。他鑽到一座墳墓裡,被軍犬聞到了味兒,抓了出來,判了十五年,後來就下落不明了。」

「已經這麼多年了,為甚麼您總忘不了呢?」我追問。

「為甚麼?前幾年,那個姓曲的回來了。他到山東濟南老家去探親,他那個當官的爹已經死了。他就在當地投資房地產,搞開發,賺了不少錢。可恨的是,還把他提拔成了政協委員!依我看,這種人就該槍斃!愛黨的人,是我們這種下場。反黨的人,還重用!我們搞不明白,現在的政策是咋回事?七十年代,台灣宣傳他,四十年後,大陸宣傳他。都是形勢的需要,不講良心!」

老兵吐出了胸中怨氣,看我皺着眉發愁,他又反過來安慰我,說他也有好戰友。那是個1969年入伍的兵,武漢人,高中畢業生。

「他到我手下當了計算兵。計算炮彈射程的。他表現很好,但是出身不好,成分太高了,提不了幹,也入不了黨。那時候嘛,一切都是唯成分論,也不好。我一心想介紹他入黨,也不行。提不了幹,1973年就讓他退伍了。結果1977年高考,人家上了大學。前兩年我們聯繫上了,知道他在武漢大學當教授呢,眼下也快退休了。」

老兵是十幾年前下崗的。供銷社關閉了。每個月只有四百八十元的下崗補貼,領了兩年。退休之後,就成了工人待遇。日子緊,活到這把歲數了,老林才第一次帶着老伴參加旅遊團。這輩子還沒到過首都北京呢。

「當年轉業時,讓我去企業單位。那時聽黨的話。可如今是甚麼情況?事業單位的公務員死了,子女可以領四十個月的喪葬費。企業的職工死了,子女只能領四個月的喪葬費!公平何在?唉,估計上面都知道吧,但他們也沒辦法啊。國家大,治理起來也難。」

我離開祖國幾十年了,也搞不懂他說的甚麼企業單位、事業單位,區別何在,更沒聽說過喪葬費這種新鮮事物,因此找不出話語來安慰老兵。

「您懷念毛澤東時代嗎?要是讓您挑選,您願意要甚麼?」

老兵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毛主席那時候,生活水準雖然低,但人人平等,腐敗有,但不明顯,所以,我還是很留戀那個年月的!」

晚點了三個多小時,才終於起飛了。

老太太把臉緊貼在舷窗玻璃上,眼巴巴盯着飛機在跑道上移動。外面落雨了。隔着玻璃上的雨絲,老兵斜着身子,湊在老伴耳旁,一一指點着窗外景物,訴說着甚麼。

聽不懂他們的家鄉方言,但心裡頗感欣慰。這對清貧本分的老人,在步入暮年之時,總算能享受到一點人生快樂了。但願他在京津五日遊之後,能夠忘掉纏繞在心頭幾十年的那一天吧。


寫於2018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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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北京人。1987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系英語採編專業。同年赴加拿大留學。1997年起在滑鐵盧大學瑞納森學院任教,現任文化及語言研究系中文教研室主任,副教授。2007年起擔任滑鐵盧孔子學院加方院長。曾獲中外多個文學獎項。著有英文長篇小說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紅浮萍),Lily in the Snow(雪百合),中文長篇小說《海底》《紅浮萍》《嫁得西風》,作品集《不遠萬里》《尺素天涯》《呂梁簫聲》《羊群》,譯作《白宮生活》,合著Chinese Literature: A Reader(中國文學選讀),Along the Silk Road(沿着絲綢之路), Rediscovering Norman Bethune(重讀白求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