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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角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9月號總第405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仁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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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過世幾年,她院舍櫃子裡的東西一直就擱在書架角落一隻袋子裡。縫着她的名字條子的大小毛巾,早就讓我裁成了小方塊作抹布,老媽會曉得我這樣沒有任何不敬,畫室裡每一丁點散落的顏料或調合劑,都該有個安樂的去處。

同樣一個白花花帶點蟬鳴的下午,我把袋子尋出來,物事一件二件抖到日光下細看:幾本我給老媽解悶的書,一副她嫌光度飄忽的老花眼鏡,一隻老舊的檀香摺扇,一隻修甲鉗子,一隻塞滿了硬幣的小荷包,就這些。

從前老媽手汗大,逛街的時候手裡的小荷包總墊一方手絹,她另一隻手,同樣汗大。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坐上了輪椅,荷包和手絹就不帶着了,那些好看的滾着細細的花邊的手絹一一就散失了。

我打開沉沉的小荷包,裡頭盡是一毛二毛的角子,半點多餘的物事都沒有,老媽藏着這些角子要幹甚麼?

我們乘電車去。往後我乘了好多電車。每回讓老媽付三毛我自己付兩元,後來電車漲價了,老媽付六毛我付兩元,老媽她,不會反對。日頭累了我會坐電車到西邊海皮上吹吹風,順帶看看遠處的海和船。海皮上有一隻無樹無蔭的長椅,這大熱天時沒有誰愛坐,這長椅的缺點就是個優點,我在這裡,耽天望地流一點汗,這裡本來就是個海島,煙抽完了我又乘着電車回去,老媽六毛我兩元,她不會反對。電車走得慢條斯理,後頭偶爾有踏着單車送外賣的大叔,車子也踏得不慌不忙,大叔們不論送的甚麼外賣,全都瘦,一身排骨在鬆垮垮的不合年齡的衣服下,叮叮叮踏過去。

午後的電車是個灌滿了熱風的籠子,搖晃一陣,過了銀行區不久就該下車,車站後頭一幢不曉得原先是甚麼模樣的大樓全是亮晶晶的玻璃不鏽鋼,扶手電梯上沒多少人,大樓平台上有淺淺的水池,無花無魚,一台巨大的抹幕牆用的升降架每回的姿態都不一樣,架上有時有人有時沒人,西裝革履的人不徐不疾,在四下遊走,人人都有正事要辦的樣子。穿過了平台和外邊一條車比人多的馬路,我沿着巷子往上走,攤販後頭的房子拆得七七八八,這巷子不見得寛敞了,再往上走一會,就來到我的牆。

這牆,我白天夜裡端詳過不少回了,高高窄窄比梯子寬不了多少,帶蔴石的部分早糊上了水泥,曾崩損過的地方有不同年代的人修補過了,風吹雨打了這些年,該露出來的終究會露出來。

我把脆弱的水泥都敲掉,這不是敦煌,我不會拿泥巴混稻草給牆畫打底。

牆下不遠處,風雨不改,天天聚着十個八個老頭,打紙牌或是看人打紙牌,聊的天文地理,粗話多內容少。

退休無聊呀。借梯子給我的店夥說。有樓收租,過吓日辰啫。她說。

夜裡我與一個前路茫茫的後生聊天,要是給你一層樓收租過日子,我說,條件是每天朝十晚六到公園裡打紙牌說廢話,你願意嗎?後生認真地想了想才回話,我就曉得,他那「茫茫」,不外柴米油鹽。

我曾在不同區域的,許多街童與暴風少年喜愛留連的球場波地上,讀到少年們刻意留下的信息;寫在牆上柱子上長櫈上地上的信息,有些是獨白有些是情書有些是恐嚇有些只是無聊,有簡約如詩的有圖文並茂的,然後少年長大了四散了,歷來的少年也許用過許多這樣那樣的書具塗寫,好多日子以後,波地上就只留下了用白色塗改液寫的,光潔如新,入目跳脫。

我這牆就用塗改液打底,平價店裡一瓶三元,走珠筆嘴讓牆磨得發熱脫落以前夠畫好長的一段白線,打一個細密如網的底色,三五十瓶總夠了。該把白漆揉進牆身的地方我用抹布沾了松節油細細地揉,完了就可以畫,用油炭筆,一根根線黑黑白白,偶爾來點揉出來的灰,物料都是防風防水的,畫完成了應該能挺一段日子,打紙牌的老頭們壓低聲線的時候我就曉得,他們分心了。


2018年8月1日



黃仁逵,1973年學畫於法國。畫家、電影美術指導、專欄作家。散文集《放風》獲第五屆(1997~1998)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