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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薇:出淵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心薇

藍珊忘不了那樣一幅畫。

那隻魚,全身泛着青光的鱗片和魚鬚不斷地向上奮起,四面洶湧的波濤包圍着魚身,遠方的彤雲介於光明與黑暗之間,為的是牠縱身躍起的那一刻。

藍珊身上一件白底開襟的中式長衫,黑色棉褲,耳際上一對和闐玉耳墜,她走進廚房,把早上剛買來的菜用塑膠袋分裝好,藍珊聽了微信,轉頭看了一下牆上的鐘,她眉間微微地拱起,放下那杯還未喝完的飲料,走進臥房換了衣服換了鞋,平時她只有鞋比較講究,因為工作的關係,只有輕軟的黑色功夫便鞋才能舒適地包裹住她的腳底,省去生活以外的那一點疼。

飲料店的裝璜是一色的春芽綠,從門口的植栽面板櫃檯設計和Logo,連吧檯前幾個造型特殊的青蛙椅都是藍珊特地挑選的,她負責視覺設計和櫃檯接待,鄧坤就負責進貨煮茶配料內場的工作,幾個學生妹偶爾來打工,藍色迷你裙穿到大腿的三分之一,學生妹上課約會無暇上班的時候,藍珊在店裡的時間就長一些。

飲料店販賣豆花湯圓和茶飲,附近學生族群多,散客家庭客也不少,已經不年輕的藍珊五官深邃,一雙圓眼的眼角漾出了細紋,依舊充滿女人味,飲料店生意不惡,每天形形色色的客人都在櫃檯前排着隊,有中年大叔把手放在胸前比了比,對着藍珊說:「波霸奶茶,要大的。」還有一次打烊前,一個貌似斯文的上班族買了一碗豆花坐在角落,鄧坤那時候不在,男人就邊吃豆花邊看着藍珊自慰。

這些事藍珊不會和鄧坤說,光頭的鄧坤做事時會戴着紅色頭巾,他年輕時入過幫派,大概在獄中被嚴酷地磨練過,任何客人似乎都無法真正惹毛他,鄧坤的嗓音裡有一種魚一般的活性,肢體動作像在舞台上那樣充滿了戲劇性,聽到客人抱怨,鄧坤會放下廚房的工作跑到門口,用類似於日本人那樣的馱背彎度不斷搓着手說:「不好意思,還是多給您一點湯圓或豆花?」藍珊每天清早用手搓揉湯圓時,眼前就會浮現鄧坤那張眉眼帶笑的臉。

鄧坤家是一幢四十年的舊式大樓,大樓的電梯運作時總會令人聯想到老人的關節疼,二樓的房子沒甚麼光線,白天不開燈時每個人臉上都像是有一條隱約的暗影,電視旁的櫃子裡,排列着不同產地的茶葉罐子,西湖龍井、洞庭碧螺春、阿里山紅玉……沙發報紙上還散落着零零碎碎,沒清掉黑色的茶渣子,客廳旁邊有一個五尺的水缸,養的是鄧坤最心愛的紅龍,矜貴的牠昂着頭,隔着玻璃,一如往常冷眼看着眼前這群人,偶爾還呼嚕呼嚕的從嘴裡吐出泡沫。

週日晚上,餐桌上那塊白色的細其蔴布一掀掉,就是一張麻將桌,幾個男人噼噼啪啪地洗着牌,習慣在牌桌上展現真性情的鄧坤,扯開了山東人的大嗓門:「老子今天穿紅內褲,贏你們一屁股。」坐在他身旁,頂着一頭茂密黑髮的老何擺擺手,在啤酒罐旁吐了幾個瓜子殼說:「輸了可別擺臉,比牛屎還臭。」說完把腳擺到了桌上,自顧自地摳起腳底板,人中附近留了點鬍渣的老方拍了老何額頭一記,笑得椅子都在抖:「打牌你戴髮片幹嘛?」年輕的易方沒有笑,低着頭猛喝水不停回着手機簡訊。關於易方,鄧坤私底下這樣告訴過藍珊:「他呀,書沒唸好,易老頭再笨也不會把自己的土地開發公司交到他手上,看他打麻將就知道,要算幾台永遠搞不清楚。」易老頭是鄧坤以前的一個合夥人,每週固定會來鄧坤家打牌,易老頭心臟病過逝後,易方就代替了他。

藍珊穿着一件米色家居服,坐在麻將桌旁邊的沙發上,方城之戰裡,每隻麻將都像隻受困的魚兒,藍珊心想。鄧坤指揮着她為大家張羅點心:

「切點水果。」「只有柳橙和蘋果?」「東北的松子還有嗎?」廚房的料理檯上有兩個櫃子,藍珊每次要踮起腳尖才能碰到,她取出蒸騰着香氣的紅棗饅頭,想從櫃子裡拿一個青釉色的盤子,但她的視線馬上在空中停頓了,一隻男人的手在她抵達前已經放在了櫃子上,藍珊不用把頭轉過,也知道是易方。「打牌喝酒不大習慣,來看看有沒有茶。」易方把盤子遞給藍珊,兩人見過幾次,但距離挨得近,易方就有點靦腆,藍珊年輕時就喜歡靦腆的男人,靦腆的男人大部分都是溫柔的。藍珊用有點慵懶的聲音說:「等會泡給你,紅茶綠茶?」易方看着她,一雙單眼皮像極了某部韓劇的男主角,易方的手放在隨時可以觸碰到她的料理檯上說:「都好。」易方離開廚房後,沒多久藍珊就聽到老鄧驚天一呼:「碰碰胡、清一色、槓上開花,老何你穿甚麼內褲脫下來給我看看,老方你來評評理……」

只有紅龍,隔着水缸和人群,用一隻帶着歲月滄桑的眼睛看着她。

認識鄧坤以前,藍珊在一間建築師事務所工作,負責3D繪圖設計,每天困囿於三房一廳還是一廳三房,藍珊大學沒畢業,老闆破例錄用了她,天天加班至深夜她也甘之如飴,她期盼自己能成為建築業頂尖的人才,這樣的自信在公司跳票和老闆人去樓空後像是層層堆高的骨牌唰地全垮了下來,萎靡的那幾個月裡,藍珊天天叫外賣,她心疼的不僅是那幾萬塊尚未被支付的薪水,還有自己才剛剛起步的人生,藍珊常從十三樓的窗外看着外面抖擻的天,她想像着自己跳樓後可能招致更壞的結果,又一步一步地從剛剛邁出的步伐中走了回來。

藍珊有個毛病,就是出門常忘記帶錢,雖然是服用鎮靜劑的緣故,卻不能獲得那些被她欠賬的老闆們的諒解,無論在氣派敞亮的中餐廳、包子點心舖,甚至是連鎖炸雞店裡,老闆的臉色都顯得相當晦暗,有的說要找警察,有些告誡藍珊切莫再犯,有些則堅持要藍珊請朋友來付款,藍珊大學同窗恩雅在替她付了好幾次賬後也對藍珊下了最後通牒:「下次這樣別怪我不念舊情。」藍珊試着寫過便條紙,打在手機備忘裡,就差沒在鏡子前貼上大字報,但醒來的她總是忘了手機忘了錢,當鏡子前出現的那個人影凝視着她的時候,她差點連自己也忘了。

這時候出現的鄧坤,就像是藍珊在幽深的海底看見的一座燈塔。

那一次藍珊吃完豆花,走出了那時候還未經她巧手打造,灰撲撲的像是鄉下雜貨店的飲料店,鄧坤追出來的時候藍珊心裡還有點慌,鄧坤沒多說甚麼,只送給她兩張折價券,藍珊後來又去了第二次、第三次和之後的許多次,鄧坤見她圓圓的眼神清亮又迷茫,年輕的女孩總是很吸引,他心裡想着也許她能夠再回來,藍珊自然不瞭解這一層意涵,一個人在大城市裡她欠缺的是溫暖,藍珊每次回想起這一段時,就會在飲料店門口看見那個留着褐色短髮的女孩,緊緻的臉龐散發出一種純真的表情,女孩當時不知道,某種角度的燈塔有時看起來更像一座墳。

和鄧坤結婚後,每個月都有房貸的壓力,飲料店鄧坤僅持三分之一的股份,鄧坤的經濟條件,大概只能應付生活以外一點意外的支出,比如車子壞了拿去修、發生災難臨時要租房,或是和她結婚這一類的事。藍珊清楚記得婚前有個值得信任的長輩告訴她,婚姻裡任何的波濤都會在習慣一切之後再歸於平靜。於是藍珊除了在飲料店的時間,她會利用擦亮家具和地板的時間,或是做飯燉湯時的水蒸氣讓自己看起來滿臉通紅,會在鄧坤身上有微弱的酒味或是沒洗澡時仍然讓他上牀,偶爾她從夢中醒來,會發現日子一直以一種自己的姿態充盈而豐滿。

以前飲料店附近的學生下課後會在店裡待到傍晚,最近這一區開了一間門口掛着一隻粉紅色獨角獸的冰店,冰品還能冒出陣陣白煙,花俏的噱頭吸引了不少學生,藍珊趁着閒暇,去社區大學報了幾堂插花和健身課,鄧坤沒多問,但健身這一項他實在無法和藍珊聯想在一起,婚前藍珊帶了點憂鬱和霧白的身體讓他很興奮,每次和藍珊做愛的時候,鄧坤就看到兩隻白色的胸上下地搖着,和湯糰一樣,沒有線條。他和藍珊的年齡差距大,藍珊話又少,鄧坤總得猜着她的情緒,在不斷升高、降低、和最後消失的花海中扶持住這朵花,剛開始那幾年,他還動過想生個孩子老來伴的念頭,只是讓孩子為感情加溫這種方法向來是女人用的,他鄧坤可不,然而每個月要匯到藍珊賬號裡的生活費他倒是沒遲繳過,或許他並不太想承認,他到底有些怕藍珊,偶爾他會幻想起老婆換成別人的滋味,但想一想就忍住了,這麼多年藍珊始終沒有懷孕。

週日那天,易方如往常來家裡打牌,只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從他進門的方式,臉上笑容的頻率,和他在牌桌上的動作發現眼前的易方和從前不一樣了,他臉色抑鬱,單眼皮下還印着兩個黑青色的陰影,原本易方是這張牌桌上最不起眼的角色,但易方身旁的氛圍讓鄧坤在內的幾個人說話都變得陰沉了,紅龍或許早已預知易方將為這裡帶來風暴,幾天前就選擇撒手西歸,魚缸裡現在空空蕩蕩的。更劇烈的變化還在後面,一向習慣餵下家牌的易方竟然連碰了幾次,摸牌時他細心地用指面搓揉着每一張牌,帶着一種疑惑又篤定的神情,像是在天秤的兩端,現在撐起了一端那樣,易方深吸了一口氣,將牌尺沉穩地一落:「字一色小三元海底撈月,這樣一共幾台?」易方的語氣聽不出一絲勝利的喜悅,卻是他在牌桌上講過最長的一句話,幾張字牌和中發白打得鄧坤眼冒金星,一向語不成句的小易竟然胡了牌,鄧坤瞪大眼:「拍電影呢小易。」老何把腳抬起來摳腳得更厲害了,一旁的老方從皮夾裡抽了幾張鈔票,遞給藍珊說:「嫂子拜託去買幾瓶冰啤酒。」老何踹了老方的椅子說:「抽煙。」然後站起來,朝易方比了一個大拇指。

只有藍珊不發一語,隨着易方走出了家門口。

電梯門開的時候,四周的光線像是電影的聚光燈那樣停留在藍珊的臉上。「我哥說我是爛泥扶不上牆。」易方面對着藍珊,用他又大又厚的手掌撐住了門,寬闊的肩膀低垂得像是隨時無法負荷電梯的重量:「幾個案子都沒談成,銀行又來催賬,公司怕是支持不了多久了。」那一聲幾乎帶着哽泣的嘆息聲,讓藍珊一時困惑了,那一聲嘆息像是一道隱形的水簾,隔開了鄧坤,隔開了她和易方,隔開了屋裡的洗牌聲,那一聲關鍵性的嘆息讓藍珊想起了一個女孩,女孩站在大學的註冊處,茫然無助,大三那年因為家裡發生變故女孩籌不出學費,又找不到人奧援只能暫時中斷了學業,教務主任惋惜地拍拍女孩的肩膀說:「有機會再回來。」有機會?有機會?那麼現在是不是她的機會?她和他,是不是能夠一起回到那個屬於建築師的夢想,回到那個充滿光的色澤和質地的地方?

女孩召喚着藍珊走進了電梯,易方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藍珊的頭髮間,電梯關門前,藍珊清楚看見了易方眼裡那顆潮濕又沉重的太陽。

藍珊想起了那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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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薇,本名李蔚,祖籍山東威海,大學畢業後至美國進修,曾任留學顧問,基金會特助,也曾在公關公司擔任項目執行,現為媒體公關及文字創作者。2009下半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散見於台灣《人間福報》、《皇冠》、《中華日報》、《青年日報》,內地《南方文學》及美國《世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