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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塵:對倒2018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8月號總第404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本塵

1

淺綠色的牀單上,一團淡藍的棉花蜷縮起來,彷彿一條大毛蟲,上面印着幾個咧嘴而笑的湯瑪士火車頭圖案。亞杏把被單壅在臉上,一動也不想動。她已經不出家門三日,大學的課都翹了,也不是為了甚麼原因,就是不想出門。
一塊石投到深淵中,迎來的是無聲的迴響。漣漪汩汩泛起,額上的汗涔涔提醒人要逃離熱帶雨林。外面彷彿有光,毛蟲從蠶繭中鑽出去。
雪白的天花板有幾條裂痕,揭開可以見到一面鏡子。人可以在裡面發現自己的倒影,但倒影終究不是真實的自我。每當她走上前相遇,碰到的只有封上塵的玻璃,玻璃背後捉不着、摸不到。
然後玻璃突然破碎掉,像被人用一個大鐵錐在中心搥下去。
門外傳來幾下「硌硌」聲,母親也不是第一次來敲門了。也許是時候出去走走,順便買本書,她想。
亞杏隨便換上了件印有政政系字樣的T裇出門。她不想搭港鐵,就上了小巴81C去旺角。

2
刺眼的陽光照進車廂內,淳于白的雙眼忙着捕捉那僅有的一抹綠色。列車不久又駛進一片漆黑中,淳于白只好收回目光。車門玻璃的倒影中,是一個個耷下來的頭。
「香港的地鐵是愈來愈多人坐了,擠迫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是應該搭巴士的。」
淳于白是個遊手好閒的中年人,靠收租度日。平常沒有甚麼消遣,最好的消遣就是身邊偶然發生的事。於是他察覺到對面的一個女人,妝容很精緻。他想起前妻,她也是喜好裝扮得自己紅粉緋緋。
女人本來在跟女友人用上海話閒聊,注視到淳于白的目光,她也回禮一般把目光投到淳于白。彷彿要炫耀自己的美麗般,嘴唇泛起嫣然一笑。
列車到了旺角站,車門打開,車廂中的人如潮水般瀉出。淳于白本是要搭車回北角的家,他的腳步卻不自覺跟了眾人出去。女人向右走去,淳于白向左走去。
左走去。「走走也好,回到家都沒有甚麼好做。」

3
亞杏在窩打老道萬基大廈下了車。沿住窩打老道走入旺角。雨剛收歇,前面有兩個男子,都收起了黃色的傘。一個頭上壓着淺啡的農夫帽,身披白色的裇衫當作外套。另一個頭上壓着淺啡的農夫帽,身披白色的裇衫當作外套。
「去旺角做咩?」
「唔知吖,周圍昅下。」
他們兩個互相向對方露出只有彼此才明白的笑。亞杏皺一皺眉。在廣華醫院面前,兩人朝左走,亞杏朝右走。
轉入登打士街。攤檔前寫着電器維修。一個大叔在錶舖裡面看報紙。幾個女生在時裝小舖中轉來轉去,外面掛着幾件牛仔褸。街道原是稀疏的,過了這檔,人流就漸漸把行人路填滿。一串串人龍在排隊。手,一隻隻手,串燒,魚蛋,魷魚。店內傳出的燒烤味,垃圾桶旁的煙燻味,男人身上的汗臭味,你擠我攞的吵鬧味。「香港人就是愛食,食到水浸眼眉,嘴巴都停不下來。」她想。

4
淳于白出了旺角站,走着走着就發現自己站在寫着旺角道的街牌下。
向左邊看,是「豪華戲院」。老舊的大幅招牌掛着幾齣荷李活大片,粵劇的廣告靠在下方無力地飄盪。戲院開張時他二十六歲,帶着女友去看《婚姻勿語》。散場時,女友問他,他會不會又愛上了個鋼琴老師。那時散場不久,數百個觀眾像螞蟻逐隻爬出去,淳于白在紅椅上注視着人群,沒有回答,只是玩味地笑。女友扯扯他的衣領,耳邊兩個綠翠玉環隨之晃動。這件裇衫是她送的。他已記不清她是自己第幾個女友,愛情對他來說不過是衣服,想換一件新裇衫就把舊的脫下。
沿旺角道繼續走,是晏架街,是杉樹街,是他在大角咀的舊居。淳于白幼時跟父親住了二十多年。出來工作,賺了幾年錢,便搬出港島,從此沒有再回過來住。
折入上海街,五金舖、電器舖、傢俬舖。街道兩旁擺着電器維修攤,叔伯氣定神閒地坐在裡面,也不怕不能營生。淳于白父親也在這裡擺過攤。他父親是上海人,49年南逃來港。為張羅五個孩子的生活,做過電器,做過車行,做過工廠。
一個攤檔前面掛起「手機維修200元」,老人光着膀子撥扇,渾圓的大鼻子上冒着汗。淳于白想起老父,他笑時臉上就摺出許多根皺紋,經常一身都是鐵打水味,很不好聞。他不願多留在這老舊的地方,拔腳快步穿過地攤。

5
轉入彌敦道,街角就有一間金舖。金舖旁邊仍是金舖。金舖旁邊是電器舖。電器舖旁邊是屈臣氏。屈臣氏旁邊是衫舖。衫舖旁邊是金舖。金舖旁邊是街頭首飾攤。首飾攤旁邊是倫敦大酒樓。倫敦大酒樓旁邊是金舖。金舖旁邊仍是金舖。
倫敦大酒樓。這個招牌吸引了亞杏。在大街上張看,只見到地面一層的牌匾,猶如力士般奮力撐起整座樓宇。
亞杏走入大堂,水晶燈如菊花盛放。搭
亞杏年幼時每年都跟隨家人出席佛山同鄉會的晚宴,就在倫敦大酒樓舉行。同鄉會每年都有獎學金給予成績優異的青年。但她在三年前就沒有再出席了。
她揮揮腦袋,想要把這些記憶拋去。她升起了一個念頭。也許她可以嘗試在這裡扮演一個觀察者,一個探險者,一個尋根者。她可以用眼記下舊式酒樓中的一點一滴,然後用文字記錄,譜寫這個城市的故事。
圓桌是一棵棵樹,樹上有鮮甜的果子,掛在雀巢上面。這裡摘一點,那裡摘一點,就能吃得飽飽的。偶爾樹林也會有商販推車過來――甚麼,商販?樹林不可能有商販――那麼樹林間中會有獵人用車載着狩獵所得回家,如果有人願意即時開價買,他們會笑逐顏開。果子擘開會流出褐色的、深紅的、棕黑的汁液,汁液上面升起縷縷輕煙。
然後她感到森林裡的目光,彷彿對陌生的訪客下逐客令。一個年輕的女孩,又不是跟隨家人,在酒樓裡四處亂蕩。一個大叔斜眼瞥着亞杏,像要看出她的目的為何。
夢碎了,腳步走回街上。彌敦道上是一輛九巴,帶來一陣廢氣。
前面有一對男女迎面而來,男的把手放在女的肩膀,女的把手纏着男的腰。偶爾男的把頭哄近女的耳邊,偶爾女的把頭哄近男的肩膀。然後又有一個男生跟一個女生走來,看上去不過是中學生的年紀。他們細細耳語,好像兩隻蝴蝶振翅共舞。然後幾群中年人拖着喼經過,用手指指來指去。然後一排男子並排而過,傳來一陣笑聲浪語。然後亞杏一動也不動,站在酒樓門口注視人來人往。旺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繁華得要燒紅半邊天,她想。
熱浪在街道中簇擁着人群。亞杏用紙巾抹了抹額頭。

6
穿過亞皆老街,前面是一棟玻璃外牆的建築,像一架穿梭機一直插入雲層中。淳于白沿着內凹進去的門口走入去,立刻似吃了雪糕般爽快。他走上一條扶手電梯,周圍的牆身仿照木色,帶點紋理。「設計頗為典雅,一下子把品味帶上去了。」他想。
走上第二條扶手電梯,他見到面前有個美容產品廣告,女星膚白如雪,耳朵掛着一對綠環。他又想起那個戴綠翠玉環的女友。他一次帶着另一個在廟街認識的女孩逛朗豪坊,然後上電梯時對面又是一對男女,女的戴着綠翠玉環。他當女人是裝飾品,女人都當他是玩物。
他笑一笑,走上第三條扶手電梯。這條電梯很長,光線自玻璃幕牆照進來,他感覺自己像被挾上天際間。向右方看,玻璃幕牆外是一堵牆般的建築,寫着CodisHotel。他記得以前這裡是成片的紅燈區,走在街上,前一塊招牌寫着「陀地學生妹」,後一塊招牌寫着「馬拉妹」。九十年代,亞皆老街至山東街一段的上海街唐樓清拆,重建了這座商場。今日的街道是體面多了。他想。
旁面有一個大型裝置品,像一朵花綻放開。淳于白順着電梯,由花的根部上移到花的枝葉。然後他望向前面,他留意到一對眸子。那是個黑髮及肩的女生。

7
在電梯下來時,亞杏留意到一對眸子。那是個銀髮飄飄的男子,方框眼鏡背後的雙目若有所思。他也留意到亞杏。
淳于白想:「衣着很普通,長得卻也不錯,看上去大約十八廿二。」
亞杏想:「雖然已經五六十歲,但看得出年輕時英俊過。」
淳于白想:「年輕女孩就是喜歡逛商場,花光身上的錢。」
亞杏想:「只不過品味太差,外面披件皮褸,牛仔褲下又穿着皮鞋,就像個大陸人。大陸人就是愛逛名店。」

8
電梯繼續向下。亞杏向右方看,玻璃幕牆外是一棟紅紅白白的建築。母親告訴她,這裡原來是唐樓。亞杏本應是個九龍人。但在她未出生前舊居清拆,便搬家到沙田。她對旺角的身世一無所知,正如她對沙田這個新市鎮一無所知。實際上,她也不是不想去知,只是她實在找不到有甚麼好記住。她一直想:「一個地區,有甚麼商場,有甚麼廟宇,有甚麼玩意,值得記着嗎?這些記憶,足以支撐一個民族追求獨立自主嗎?」
向下看,人群如螻蟻般細小,緩緩向四方八面爬動。商場的電梯猶如盤龍一條接一條,纏繞整個商場。龍身上人體如貨物由一個地方運到另一個地方,貨物不走過一圈是走不出去的。香港就是這樣一條大龍,她想。
她走下第二條電梯。她走下第三條電梯。她踏步離開這座商場。
「要抗衡大中原論述,就要找尋我們的歷史記憶,建構一套屬於香港的論述。」她想。
商場對面是霓虹燈箱組成的海洋,一個個喼佔據了路面。Esprit,6ixty8ight,永隆銀行,百貨公司。她想找尋街上還有沒有當年清拆唐樓的痕迹。亞杏像一個走訪古迹的遊人,四處找尋可以觸發歷史記憶的物品。街上是橙紅色的外牆,銀灰色的外牆,杏黃色的外牆。「也許牆身有當年石屎的殘餘物料。」她想。
然而招牌上的字是黑體,是TimesNewRoman,是Helvetica,偏偏沒有李漢港楷。街上一個個身影在她身邊竄過,黑色的蕾絲裙腳,藍色的牛仔褸下襬,吹起的頭髮,晃動的帽舌,偏偏沒有由旗袍腿邊開上去的衩。她發現,在旺角找尋歷史,恐怕是最可笑的事。

9
沿彌敦道走,淳于白見到有些中年婦人戴着口罩,手捧廣告牌,一塊上面寫着「雅蘭9樓新牀9折」。另一塊上面寫着「大灣區洋房500萬起雅蘭8樓展銷場」。價錢不錯,樓盤也很有升值潛力,他想。
二十年前,與國內朋友傾談時,他們言語中總不禁流露出對香港的羨艷之情。二十年過去,在一個個大豪客面前,他要想辦法挺直自己的腰板。
「香港要想辦法追上中國了。中國經濟實力增長,是大勢所趨。時代大潮,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途中負隅頑抗的礁石只會被一一吞沒。」他想。
然後他見到倫敦大酒樓。
當年他結婚,就在倫敦大酒樓擺酒設宴,場面好不盛大。對於他的妻子,淳于白也談不上喜不喜歡。她常常笑,說幾句調皮話就笑得花枝亂顫,只是不知她在甚麼人面前都是這樣呢。
走入升降機,在一樓出
水晶燈精緻如菊花盛放,但花瓣……淳于白用布抹抹眼鏡,再掛上鼻樑。根本沒有甚麼花瓣,樓上的燈大多已換了扁平的內嵌的白燈。
自嘲的笑笑,也笑當年的婚姻。二十年前,他跟那個女人結婚,主要緣出長輩的撮合。結婚後不久,她幾乎把他賺的錢雙倍花出去,時間長了,漸生齟齬,也就以離婚收場。
下了樓,彌敦道的如鯽人潮裡着他向前。後面又有一把男生的聲音,一把女生的聲音,聽上去不過是中學生的年紀。他們細細耳語,好像兩隻蝴蝶振翅共舞。
中學的時候,淳于白常常坐在班上的一個女生後面,她雪白的頸項上是微向內捲的短髮。淳于白很喜歡她,但一直都不敢開口。直到畢業的一天,他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道自己有話要說。然後他把一封信遞給短髮女生,女生臉上一紅,接也不接就走開了。
前面有一對男女,男的把手放在女的肩膀,女的把手纏着男的腰。偶爾男的把頭哄近女的耳邊,偶爾女的把頭哄近男的肩膀。
「回憶是美好的,但人要接受現實。」他想。然後走到路口,街牌上寫着山東街。

10
街牌上寫着亞皆老街。
大街上是佔了半條行車道的貨車,是兩層像貨物一樣載起人的巴士,是用了快的系統的的士。輪子,輪子,輪子。曾經有人把輪子留在街上,於是輪子不再轉動,直到響起警鈴的輪子撞開路障,直到從輪子上下來的人拆除街壘。
她以前很怕走到旺角,總覺得街道上甚麼人都有,卻好像不屬於自己。直到四年前萬人齊聚彌敦道上,街上滿是歌聲、髒話、演說、吶喊、分享、口號……她才突然覺得這條街道屬於自己。
群眾聚集的時候,她在這裡睡了一個星期。群眾聚集的時候,她在這裡跟紅帽子老不死對罵。群眾聚集的時候,她在這裡跟紋身女人喝着酒守候街壘。群眾聚集的時候,她在這裡拜完耶穌拜關公。如今沒有群眾了,有的不過是路人。
對往事的追憶,有點像山谷中的迴聲。對着山谷,她想放開嗓子狂喊。撞回來的,卻只是沉默。革命對她來說就像愛情,是青春的,是澎湃的,是美好的。她可以為了愛情付出一切,然而愛情卻背叛了她。
這樣想時,雙腳自己拐了入橫街。

11
雙腳自己拐了入橫街。他駐足於一棟大廈前,玻璃前面有一個老人。他在玻璃中端詳自己的臉孔,以前他是沒有這麼多皺紋的,怕是過多數年就會像老父一樣。以前他不用戴眼鏡,現今的眼鏡框一年比一年粗。背後有幾個女生穿着牛仔褸,熱褲下的雙腿踏步而過。他轉頭貪婪地看着她們,不是因為情慾,只為抓回逝去的青春。
淳于白想起過去。他曾經也是頗有膽量的,一度在鋼絲上跳過舞。受過幾次驚嚇後,也怯弱似老鼠了。
妻子是高過那些女孩,還是矮過?記不清了。與他在豪華戲院看戲的人是誰?是很愛抹胭脂的前女友,還是愛抹胭脂的前妻?記不清了。
他想伸手抓住鏡子裡的青春,扭回頭來,一個戴口罩的中年婦人正瞪着他。她手捧廣告牌,上面寫着7樓有深圳新樓盤的展銷會。
鏡子碎了。淳于白跑到路上,女生已不見了,只有幾檔人民幣找換店。

12
通菜街。
亞杏兒時很喜歡媽媽帶她去女人街,總覺得很新奇。升了高中後,她開始覺得女人街賣的東西都很土,只有師奶大媽和獵奇的遊客才會去。大學時,因為一次要帶交流生遊覽香港,因為搲破頭都想不到去哪好,就隨便帶了他們到女人街。旅途後交流團眾人都很讚女人街很有香港特色,亞杏此後對女人街有種微妙的感覺,卻又始終說不清甚麼是香港的味道。
她好像走了進山洞的狹縫裡,縮起肩膀順着人潮走。幾個皮銀包皮袋攤在白色亞加瀝膠的平面上。一堆小型街牌模樣的雪櫃磁石。女人街、彌敦道、皇后大道中……一個金色鬈髮男子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街牌,他旁邊的高瘦香港女子幫他問價,檔裡面的師奶用不純正的廣東話答她「二十蚊」。
然後有許多檔也賣紀念品。一檔掛着許多件T裇,印有獅子山,印有維港,還有印有「ILoveHongKong」,「love」用誇張的心心表達。「穿件我愛香港的T裇就代表愛香港?――」
幾個把臉塗得像血的女人操普通話在一個賣旗袍的攤檔裡高談闊論,轉來轉去,一臉饒有趣味的樣子。旗袍的花紋就好像是在土裡面掘出來。亞杏摸了摸一件掛在外面的旗袍,質料滑滑的。「就像《蘇絲黃的世界》的時代――」
終於到了攤檔群的盡頭,街角的帳篷下擺着些萬能俠、鹹蛋超人,也不知是哪裡生產,傻傻的如彎月般笑。「以前香港也製造過玩具。」她想。
然後她終於不用縮着腳走。她不想再鑽在人群堆裡,只想徑直去買本她想了許久的書。
亞杏想:「我愛香港,是愛香港的甚麼?是愛女人街的攤檔嗎?是愛彌敦道的名店嗎?是愛旗袍嗎?是愛香港製造嗎?是愛香港甚麼都是嗎?還是愛香港甚麼都不是?但沒有一個愛的對象,又談何有愛?」

13
淳于白見到一個街站,黑色的帆布,上面是白色油漆,龍飛鳳舞的幾隻大字。裡面有種理想,有種激情,有種對一個地方的深切關懷。
淳于白想:「許多人說,在七十、八十年代,社會沒有今日富裕,但人人都很拚搏,自然能夠成功。如今的年輕人,衣食無憂,卻只懂空談理想,終日埋怨大環境。」
淳于白又想:「其實,年輕人是太理想主義,但世界也確實太多問題。」
然後有一個年輕他十多年的男子身體微躬,遞上傳單。他的臉相頗清癯,頭髮剃得剩下淺淺一層。他的語調沉穩而富節奏感,像交響樂團裡小提琴配以大提琴的組合。淳于白凝視他的雙目,黑色的瞳孔無一點雜質,就如一個黑色的保齡球沿着一條直線向前滾動。
他認得這對瞳孔。中學玩劇社時,淳于白就認識了左派的學長。在港大讀書時,淳于白跟同學發表對香港前途問題意見書。他決心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反抗殖民統治。他相信民主回歸。殖民統治一日不除,香港不會有改變的可能。每一天他都奮筆疾書,駁斥異端邪說,決心要讓祖國的旗幟重臨香江。一天他跟老爸吵了場架,老爸跟他說共產黨不可信。他於是離家出走,乾脆住在會室。翌日他醒來持鏡自照,鬚髮亂蓬蓬,只有眸子明亮如故。
還有幾個男女生四出向途人遞上傳單。他們都很年輕。淳于白想起年輕的自己,也是為了理想四出奔走,揮灑汗水。
直到那一晚他跟家人在電視機面前一直守候,目睹坦克車輾過長安大街,輾過天安門,輾過他心裡面的瓶瓶罐罐。
旋轉的保齡球沒入黑暗裡,球瓶如浪花濺向四方。
有一個大叔身穿一件紅色T裇,上面寫着愛香港甚麼甚麼的字樣。他走了上前,對其中一個遞傳單的女生破口大罵,質問她是不是中國人。
淳于白點起了一枝煙。
他曾經自豪可以重新做回個中國人,只是89年後他就沒有再走上過街頭。九十年代會計師行身邊的同事陸續離開香港,他漸漸扶搖直上。公司愈來愈多操普通話的客戶,身邊的女人開始像換衣服一樣。97年後樓市大跌,他一舉購入好幾個單位。數年後,他辭了工,靠收租度日,常跟家人北上旅遊。中國的經濟是愈來愈好了,而理想是愈來愈少人提及了。
他恐懼被坦克輾過,就跳上了坦克。夢中的旗幟,已變成了花花綠綠的銀紙。
他又點上了一枝煙。
對往事的回憶,有點像山谷中的迴聲。對着山谷,放開嗓子狂喊,撞回來的,是同樣的聲調,卻微弱得多。
現實太殘酷,理想太遙遠。

14
西洋菜南街兩旁照常立着一排排攤檔。有推銷信用卡的西裝友(在有錢前就花光未來的錢。但我們還有未來嗎?)。有推銷寬頻的穿上灰色黃邊制服的人(優惠優惠,只有在可以生效時有意思)。有推銷保險的西裝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有四處找人填問卷,穿上藍色制服,上面用黑體寫着機構名字的人。(你們做的事有意義嗎?要調查,我就說出這番話好了)。
於是亞杏經過黑色西裝外套與白色襯衫,經過灰色黃邊裇衫,經過上面用黑體寫着機構名字的藍免制服,經過一件白色襯衫。然後她回頭看看白色襯衫。
街站有幾個人在派傳單,除了一個是中年人,都是大學生年紀的。後面有一塊標語,那是一個符號。一個愛的符號。是美好的符號,是青春的符號,是澎湃的符號,是熱血的符號。
一個紥起辮的女孩見她駐足就過來遞上一張傳單,上面寫着:法治所為何事?一股力氣從腳下的土地湧上來,女孩圓框眼鏡中的雙瞳裡有三個木偶,大貨車輾過後剩下木頭在街上,然後街上湧來了一大群人守候在旁。
雙腳不斷地跑。四年前,亞杏退到這條街的街壘後,對着戴口罩的大陸漢唱生日歌。
雙腳不斷地跑。兩年前,她整個凌晨就在這條街拔腳狂奔。有時與同伴踢倒垃圾筒,阻礙防暴隊的腳步。然後跑到一個街角時,她看到一個高瘦男子攤在地上,幾個防暴警扯起他的上衣下襬揮棍狂毆。
雙腳不斷地跑。年半前,她穿着一身藍衣,在這條街的街站派傳單,呼籲街道上的人投取手中一票。然後有個大叔走上來大罵她是賣國賊,她大罵對方是賣港賊。
然後女孩已走開了,一個大叔正跟她在爭拗。女孩靜心聆聽,間或加插一兩句,都被打斷。
但腳下的土地已沒有力氣湧上來了。
她想開口,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15
下雨了。
撐着一把傘,淳于白再點起一枝煙,煙頭裡飄盪出一縷白霧。霧中的歌聲隱然有點熟悉。是姚蘇蓉的《今天不回家》嗎?小時候他常聽,可是父親總愛播吳鶯音的《明月千里寄相思》。有次淳于白在街上弄濕了身,偷偷洗了衣服,想要走到露台上掛起。然後他見到父親站在窗台,口中吐出雲霧,耳邊傳來《明月千里寄相思》,雙眼下掛着兩串溪流。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彷彿隔着一塊積着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淳于白走近西洋菜南街,視野剎那間清澈起來。耳邊的既不是《明月千里寄相思》,也不是《今天不回家》,而是一把在屠房裡抓出來的老雞的聲音。他想把煙蒂捏滅,卻不小心燙到了手。

16
雙腳像灌了鉛,亞杏望着雙腳在地上畫圓圈。圓圈跟煙圈在天空裊裊升起,阻擋不住音符橫向撞過來。
「天下起雨了 人是不快樂 我的心真的受傷了」
音符在大喇叭中噴然而出,以步兵的姿態大踏步闖入亞杏的耳膜內。
有一個中年女人正握咪酣唱一首數年前還算流行的歌,天空變成了土黃色,地面變成了灰白色。
扭頭見到前面是棟小樓,門外有洗腳舖頭的招牌,她就跑上去。
「我是個逃兵,一個丟盔棄甲,跑到連自己為何要跑都忘了的逃兵。」

17
淳于白推開書店的門,把藍色的傘放在傘筒內。
第一本見到的是本大衛.哈維的新書,他拿上手細細撫摸,然後放下。
第二本見到的是本寫馬克思的牛津通識書,他拿上手細細撫摸,然後放下。
轉向背後的舊書架,他見到甘陽,見到張五常,見到李澤厚。他好像見到熟悉的老朋友,向他微笑着,臉上與他一樣,變得溝壑縱橫。
兜了一個圈,他拉門出去,門鈴清脆地相撞。

18
亞杏推門進入書店,把黃色的傘放在傘筒內,旁邊是把藍色的傘。
電子音樂忽明忽暗,好像在幽幽地訴說一個遙遠的故事。街下的音樂隱隱然傳來,就如異世界的呼喚。
熟絡地走到英文學術書架,拿出一本「HowtobeaphilosophicalMarxist」,揭了幾頁,放回書架。
熟絡地走到歷史書架,拿出一本寫中大史的書,揭了幾頁,發現有太多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於是握在手上。
熟絡地走到香港研究書架,拿出一本藍藍綠綠的書,揭了幾頁,理論說得很漂亮,但總覺得不太實在,就放回書架。
站在陌生的文學書架,拿出一本半黑半白的書,揭了幾頁,覺得頗有趣味,不過她不太喜歡二元對立,就放回書架。
熟絡地回到哲學書架,拿出一本漢娜.鄂蘭的「政治的承諾」,揭了幾頁,返回目錄,再揭了幾頁。返回目錄,又再揭了幾頁。
窗外有隻蜘蛛,頑固地吐絲織網。網上沾了幾滴雨露,陽光反射下猶如萬花筒。萬花筒裡是一百個短髮及肩的女孩捧着本書冊。蜘蛛又織了一個網。
「蘇格拉底不視自己為先知,反而是助產士。他不厭其煩地跟每個公民驗證他們的想法,是想要讓他們發現自己的內在真理」,她想,「要聯結起一個共同體,靠的是友誼。公共政治生活,其實就是交朋友。俗一點說,就是理解每一個人。」
把手上的書放在櫃檯結賬。然後她在傘筒中拿走藍色的傘,拉門出去,門鈴清脆地相撞。

19
望多一眼歌聲的方向,那些人應該原是在廟街歌唱的。但淳于白覺得這歌聲不屬於他。這不是他的中國,更不是他的香港。這不是他想要的。
當現實太醜惡,超越底線,屈從現實,又有甚麼意思呢。他想。
點起最後一枝煙。前面有兩個男子,一個頭上壓着淺啡的農夫帽,身披白色的裇衫當作外套。另一個頭上壓着淺啡的農夫帽,身披白色的裇衫當作外套。
他們走上地鐵站時,掉下了把黃色的傘。淳于白拾起雨傘,拍一拍男子的肩膀,伸手把傘交回他。兩個人朝左走,淳于白朝右走。

20
亞杏走下樓,夜色下霓虹燈更顯鮮明。向上望上去,掛着招牌的樓宇外層其實也頗顯滄桑。
「也許就是這些花花綠綠的生活構成了我們的城市,」她想,「這個城市就是混離,就是模糊,非一套論述所說得清。也許我應該盡可能容納我城不同的面貌。」
在剛才歌聲的方向,有一個中年女人守在喇叭旁,右邊是個矮胖男子正在唱歌,唱不上去時就降低八度再唱。右面是一條欄杆,站着一個穿T裇的中坑。右面是一條欄杆,站着一個穿polo的中坑。右面是一條欄杆,站着一個禿頭的中坑。
她想走上前,仍邁不開腳步。「也許我應該理解他們。」她想。
人愈來愈多。
燈柱灰白的腿,有個道歉公仔的路政署黃色圍欄的腿,一切靜止不動的腿――跳chacha似的,把白花花的腿交叉伸出來的女人,或者手拿購物袋的男人――樓上的光在窗戶背後偷溜出來,照在街道上。紅色。黃色。藍色。笑語在燈彩的海洋游泳,舌頭在音響中跳舞。
小鳥站在書店外的冷氣機上注視苦苦結網的蜘蛛,另一隻小鳥飛了過來。牠們對視一眼,就同時飛起,一隻向東,一隻向西。
(本篇標題書寫:謝有順)



本塵,現就讀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關注個性、自由、公共、愛情等主題,嘗試用小說探討人的存在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