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家炎：悼念傑出的詩人洛夫先生

洛夫為「兩岸詩」顧問，細閱詩刊內容（2017溫哥華雪樓）
那是2015年5月的一天。丁果先生請了經濟學家茅于軾教授來溫哥華作中國經濟問題的學術演講，接着還有多位先生發言。就在午間休息時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者，由人引領來到我的面前，他問我是不是北京大學的嚴家炎教授？我說：「正是。」他就掏出一張名片，說「我是洛夫」。我有點驚喜地「啊」了一聲，想不到在異國他鄉能遇到這位著名詩人。我趕緊接過他的名片，並伸出手去與他緊緊相握，也回送了一張名片。

洛夫先生告訴我，他很尊敬北京大學，北大新詩研究所給他的創作評了「新詩大獎」，發給他五十萬元人民幣的獎金，他非常高興，也非常感謝。我立即向他表示熱烈祝賀，為他在新詩創作上獲得的成就和榮譽感到由衷的高興。而且說了一句想必不會過頭的話：「喜歡新詩的人，大概沒有一個不愛讀洛夫先生的詩。」洛夫先生笑說：「是嗎？不一定吧！」一位鼎鼎大名的詩人卻又如此謙遜，真是令我感動。
隨後，他掏出一本帶來的《洛夫詩選》，給我和內子簽名贈書。我則細讀洛夫名片上印着的四行繁體小字：

加拿大漂木藝術家協會會長
創世紀詩刊創辦人
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
中國華僑大學客座教授

「漂木」兩字我是知道的，相信就是洛夫從台灣來加拿大後寫的三千行長詩的名字，但還有個「漂木藝術家協會」，我就不知道了，當時卻來不及問。我只是極其珍惜地捧起洛夫所贈的這本相當精美的作品集，細看了目錄和匆忙翻閱了一兩段自序文字，向作者的盛情表示真摯感謝。
洛夫著作甚豐，僅詩集就有《石室之死亡》《時間之傷》等三十部，另有散文集、評論集、譯著多部。作品被譯成英、法、日、韓、荷蘭、瑞典等多種語言。他不但是台灣現代詩的奠基人，而且是世界華人詩壇最具震撼力的詩人。
我接連幾天讀了這部詩選，做了一點筆記，深感洛夫詩的厚重分量。試看，〈猿之哀歌〉將《世說新語》不足五十字的小文，變成了何等感天動地的悲劇：

桓公入蜀，至三峽，部伍中有得猿子者， 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餘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氣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斷。
――《世說新語》

那一聲淒絕的哀嘯
從左岸
傳到右岸
回聲，溯江而上
繞過懸崖而泯入天際
淚水滾進了三峽，頓時
風狂濤驚
水的洶湧怎及得上血的洶湧
她苦苦奔行，只為
追趕那條入川的船

軍爺啊，還給我孩子

這一聲
用刀子削出的呼喊
如千噸熊熊鐵漿從喉管迸出
那種悲傷
那種蠟燭縱然成灰
而燭心仍不停叫疼的悲傷
那種愛
纏腸繞肚，無休無止
春蠶死了千百次也吐不盡的
愛

軍爺啊，還給我孩子

輕舟
已在萬重山之外
滾滾的濁流，濁流的滾滾之外
那哀嘯，一聲聲

穿透千山萬水
最後自白帝城的峰頂直瀉而下
跌落在江中甲板上的
那已是寸寸斷裂的肝腸
一攤癡血，把江水染成了
冷冷的夕陽

連讀兩遍，又默默咀嚼，我的眼睛不禁潮潤而 無法睜開了。
〈寄鞋〉寫了一對表兄妹從小定親，卻因戰亂 而失去聯繫四十多年，他們各有自己的真名實姓， 其中男方還是洛夫自己的好友。如今女方通過海外友人，將自己的勞動成果一雙布鞋當作「一封無 字的信」，把歷來「想說無從說」，「積了四十 多年的話」――「四十多年的思念，四十多年的孤 寂」，「一句句密密縫在鞋底」。男方收到表妹做的鞋子，「如捧一封無字而千言萬語盡在其中的家 書，不禁涕淚縱橫，欷歔不已。」這首詩的句子比 較淺白，然而愈是淺白，男女雙方的情愛卻愈見淳 厚真摯。
上面我隨意舉了兩首詩，想說明甚麼呢？ 我想說明洛夫的詩所滲透、所體現的人道主 義精神。前一首詩寫的雖然是動物，但卻是最接 近於人類的高級動物。詩人還讓這頭猿說了人的 語言，多次哀求軍隊釋放她的兒子――釋放這頭 小猿，說「軍爺呀，還給我孩子！」在詩裡面至 少是兩次提出哀求。這不是人道主義又是甚麼？ 至於〈寄鞋〉這首詩，竭力想成全這對表兄妹的 愛情――而且是早已定好親的愛情，當然更是符 合人道主義的了。
如果說舉兩首不夠，要想在洛夫詩裡舉更多的 人道主義精神的例子，我認為是毫不困難的，可以 說是隨手拈來。比方說，〈邊界望鄉〉這首詩，寫 的是1979年3月洛夫和余光中兩位詩人訪問香港期 間，特地到落馬洲的邊界用望遠鏡遠遠瞭望故國山 河，看着深圳這邊，因為那時候台灣的居民還不能 隨便過來，他們離開中國大陸差不多三十年了，心 中非常激動。詩裡寫道（我只引三節）：

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
手掌開始生汗
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
亂如風中的散髮
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遠山迎面飛來
把我撞成了
嚴重的內傷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謝的杜鵑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後面
咯血。而這時
一隻白鷺從水田中驚起
飛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來

驚蟄之後是春分
清明時節該不遠了
我居然也聽懂了廣東的鄉音
當雨水把莽莽大地
譯成青色的語言
喏！你說，福田村再過去就是水圍
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

這就是說，洛夫先生很想抓一把故國的泥土帶回去，但當時那仍是無法了卻的心願，猶如 「一掌冷霧」。這首詩形象而深刻地表達了他的愛國情愫。
一個真正的愛國主義者，同時也必然會是一個根本意義上的人道主義者。
在藝術上，洛夫主張既要橫向借鑒，也要縱向 繼承，既要接納國外的現代主義、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之類表現手法，又要努力吸收本民族古代詩的各種鮮活養分和「妙趣」，兩者相輔相成。洛夫很早就注意探索莊子及禪宗的一些領域，因而在他的某些詩中出現過若干獨特的頗不相同的意境。他 的詩風也多種多樣，各有不同，有的優雅風趣（如 〈與李賀共飲〉、〈因為風的緣故〉），有的活潑明麗（如〈尋〉、〈眾荷喧嘩〉），有的渾厚樸實 （如〈根〉、〈裸奔〉、〈井邊物語〉），有的突 兀深沉（如〈背向大海〉、〈浮生四題〉），很值得人們注意。
洛夫先生3月19日在台北榮民總醫院逝世，這是世界華文文壇無法彌補的損失！幸好他的詩都 在，為文壇提出了系統整理、出版和深入研究的艱巨任務，有待我們共同努力去完成。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洛夫、楊克、方明東莞詩作朗誦晚會，接受主持人皮佳佳訪問
（2014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