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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西, 何福仁 :機械人的道德感、同理心——西西、何福仁:科幻對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西西,何福仁

○:西 西   □:何福仁

1
□:機械人始終是科幻小說、科幻電影的一大主題。從機械人發展為仿生人,那是機械與人的結合。不過到目前為止,仿生人的時代仍然是想像,也許不會太遠了,機械人卻一直在研發中。據說去年2017韓國科學技術院(Korea Advanced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簡稱KAIST)開始研發智能機械人武器,觸發五十個國家、地區的人工智能專家起來抗議,他們聲明:人工智能的機械人武器會加劇軍事競賽,令戰爭惡化,並且會被恐怖分子利用,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開,將無可挽救。抗議的專家,有否隸屬真正的軍事強國?美國發展立體打印的軍備,那些無人飛機之類,其實不是正在研發機械人武器?剛逝世的霍金曾表示對發展AI的憂慮,科幻的世界早就反映這種憂慮。

○:最近敘利亞內戰不是傳出有一方使用生化武器,傷害平民?研發智能機械人武器,可能是人類最大的危機。要是真有外星族,在它們入侵地球之前,地球人已經因此而自取滅亡了。機械人的能力遠遠超過人類,要是它會自行演化,就很可怕了。

□:有一個國際組織,叫禁止化學武器組織(Organization for the Prohibition of Chemical Weapons, 簡稱OPCW),正進行調查。但除了譴責,還有甚麼更好的辦法?阿西莫夫製定的機械人三守則已變得太簡單了,守則針對的是機械人,創造機械人的人類呢?是否更需要一套研發機械人的倫理,又有力地執行?否則,有一天,機械人醒來,質問:我為甚麼要受制於能力遠遠比我低的血肉之軀?是我創造你啊,人類求情說。是的,人類自己不是津津樂道弒父的神話,稱為俄狄浦斯情結,為了進步,父權必須打倒麼?

○:最近讀到,日本的光福寺為機械狗舉行法事,超度機械狗的亡魂。試把詳細的新聞找出來。

□:那是法新社的報道,日本千葉縣的光福寺住持為一群壞了的AIBO(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obot,人工智能機械人)機械狗誦經祈福,祈求它們的靈魂得到安息。AIBO是日本索尼SONY公司研發的,1999年出廠,配備視覺、聽覺、觸覺等感應器、揚聲器,新型號還會說話。但SONY電子業一度陷入困境,至2006年停產,各種產品之中機械狗卻很成功,售出十五萬隻。停產後不久也就停止維修服務,加上零件短缺,機器狗於是逐一告終。超度法事在2015年開始舉行。祭壇上註明它們的來源、家庭。這當然是戲,但儀式倒很嚴肅認真。高僧為機械狗讀經祈禱,司儀卻是新型號的 AIBO,參觀的是其他機械狗和狗主。場面很令日本愛狗的人感動。今年,2018年,SONY重新推出 AIBO,據說功能更佳,更先進。AIBO再出,變成小寫的aibo。大寫的機械狗銷量本來不差,為甚麼會停產,有不同說法,首先是人事變動,其次,可能是,安全問題。

○:記得史匹堡的《A.I.人工智能》拍一個少年機器人尋求人類的認同,尋求愛與被愛,它所以被遺棄,也是安全問題。我們知道,人類供飬猩猩、長臂猿,以至獅子、老虎當寵物,到牠們長大,往往就有危險。牠們其實絕對不是人類的寵物,更不是玩物。人工智能的機械人、機械狗,同樣是雙面刃。據專家說人工智能沒有道德感、沒有同理心,不問是非,不會設身處地體會他人的感受。

□:這好像是人所應有,但實際上也不見得是人所實有。AlphaGo A.I. 打敗了各國棋王,在運算的過程中,是否已經思考到對手可能的應對?人工智能如果能夠自我演化,而又沒有道德感,沒有同理心,將會很恐怖。道德感、同理心都是人類的價值觀,這樣要求人工智能,是否一廂情願?最近 Uber在美國亞利桑那州坦佩(Tempe)測試無人駕駛車,撞死途人就是例子,照警方解釋,是女途人不守交通規則。但這不純屬技術問題,而是Uber A.I.只問法理的對錯,並不考慮其他。

○:譬如一個小孩跑出馬路玩耍,正巧一輛自駕車到來,它嚴格遵守交通規則,自己沒有犯錯,於是也不容對方犯錯……

2
□:邁克•雷斯尼克(Mike Resnick, 1942~)寫機械人的小說,有些想法。他半世紀以來寫了許多,也編了許多,是典型的流行科幻,頗有代表性,當然不會都好,不過不妨談談,他寫過一些好的機械人,是雙面刃其中好的一面。順便一提,他是個非洲迷,經常到非洲旅行,寫了不少以非洲為背景的科幻。

○:就談談兩三個吧。

□:〈機械人的誓約〉(Article of Faith)就是其中一個好的機械人的故事,寫於2008年,有中譯本,內地譯機械人為機器人。這小說處理的是機器人與信仰的問題。機器人也有宗教信仰?萬一它有呢,如果它也有機會閱讀聖經的話。那麼多的科幻小說,這方面的故事當然並不罕見,阿西莫夫寫過,其他例如安東尼•布徹(Anthony Boucher) 的〈尋找聖阿奎那〉(The Quest for Saint Aquin, 1951)寫世界末日之後,基督徒重返地下,主人公奉命尋找聖阿奎那,以期復興。輾轉尋覓,卻發覺阿奎那其實是個機械人。又如羅伯特•西爾柏格(Robert Silverberg)的〈教廷福音〉(Good News from the Vatican,1971),寫羅馬選舉教宗,最後選出一個機械人。機械人不單人性化,會渴望宗教的慰藉,甚至領導信仰。
〈機械人的誓約〉這小說的機械人也在尋求人的認同,它像人一樣相信自己有靈魂,也想有精神的生活。故事通過一個神父敘述。這神父莫理斯(Reverend Morris)主理一個小教區,有一個新來的機械人Jackson幫助他打掃教堂,遞遞茶水。神父很努力工作,教徒從幾個發展到五六十個。每次週日講道之前,他會用心寫好講稿,並且綵排一次。他想到機械人擅於邏輯推理,也許可以指出他不夠嚴謹、矛盾的地方,於是要它聽他的綵排,然後提出意見。果然,它指出神父引用約伯被大魚吃掉,然後又死而復生的例子並不合邏輯。神父解釋,這是上帝的緣故。

○:上帝是誰?它問。

□:上帝是萬能的,無所不在,神父說,教堂就是祂的房子,祂創造了我們。不,是一位科學家史坦利•卡連洛夫斯基(Stanley Kalinorsky)創造我的。但科學家是上帝創造的,所以,可以說,你也是祂間接的創造。
它仍然不瞭解。神父只好讓它閱讀聖經。一個機械人閱讀聖經,故事的發展出乎他的意料。往後幾個月,它聽他的綵排,偶然指出矛盾的地方,也會引用聖經。它在上帝的房子裡,看到信徒下跪、祈禱。一天,它忽然要求神父講道時,讓它跟信眾坐在一起。為甚麼?因為它也想成為信徒。
但你只是機械人,你沒有靈魂,人類有;靈魂是無形的,雖然人類看不見,卻知道靈魂的存在。那麼為甚麼我就不能有呢?不能,你是可以關掉的。人類何嘗不可以關掉,試問問醫生,問問槍手。神父辯它不過,很不高興,不再討論下去,後悔多事讓它閱讀聖經。
有一天,神父看見它像其他信徒那樣,下跪、祈禱。再然後,當他講道,他發覺它就坐在最末的一排座位上。其他信徒也發覺它,引起一陣哄動。怎麼可以有一個robot坐在上帝的房子裡聽道理?神父向大家解釋,不過是想利用它邏輯分析的能力,糾正、完善自己的演講。信徒就是不接受,七嘴八舌,變得群情洶湧,認為這是褻瀆神靈,是對他們的侮辱。他們到教堂來,是因為安全感,是尋求歸屬。這些機械人已經奪走我們的工作,如今又要搶佔我們的教堂!
第二天,神父回到教堂,看見地方並沒有清理、打掃,有點不爽,機械人也偷懶?他發現它被肢解了,一條腿拽了下來,一邊胳膊鋸成兩段,零件散落一地。當他收拾殘骸時,讀到地上它用鋼鐵手指刻下的一行字:「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是甚麼。」
這是路加福音的句子。小說處理的問題令人思考。其中提到約伯,他的故事是基督教中關於「義人」的一大論辯。約伯受到一串打擊,示巴人、迦勒底人搶走他的財物,兒女又在風暴中罹難。但這些並沒有動搖約伯的信念,他仍然說:應當稱頌耶和華。同樣聽道讀經,人和機械人誰更能理解基督的精神,誰真正的包容?而精神這回事,是人所獨有?這些排他的信民,絕對不是個別例子。

○:雷斯尼克的另一故事〈機械人不哭〉 Robots Don´t Cry可能更有名,可兩篇不同,〈機械人教條〉是知性的思考,〈機械人不哭〉則是感性的抒寫。同樣是第一身「我」的敘述,這主人公被人稱為盜墓者,其實是個星座之間的拾荒者,在廢棄的星座、墳頭撿拾、挖掘,掏取可以賣錢的東西。盜掘過去,回饋現在。他有一個夥伴,是個三條腿的外星族,叫Baroni。兩個異族合作,平分所得,卻像刺猬,經常鬥嘴,互相看不起對方的風尚、習慣。他們來到一個廢棄的星座,叫「綠柳」 (Greenwillow)。

□:既不綠,也沒有柳。

○:一個生病的星球。最初還有數百戶人家,逐漸減少,少到國際聯盟摒棄了,再不派醫生到來。兩個拾荒者到來,已經再沒有人了,一個廢城。他們在一堆塵封的雜物裡發現了一個機械人。他們傳召飛船的兩個機械人維修員下來,把它修復。啓動它後,知道它叫山米(Sammy)。從山米保存的三維立體圖像,看到它和一個女孩的生活,那已是五百年前了,很漂亮的女孩,名叫愛美麗(Emily),卻有一條腿是義肢。原來山米是她的保姆。三維圖像陸續播出她的生活。十二三歲,一直有病,要經常吃止痛藥,而且臉上佈滿醜陋的斑點。那是一種地方病毒。
再然後,女孩長大了,二十歲,全身包紥,病更重了,臉面乾癟,眼睛不斷流淚,大家都怕了她,她以為一個男孩喜歡自己,發覺那不是愛,而是憐憫,連農場的動物看見她也躲起來,而父母先後離世。愛美麗孤獨一人,山米承諾永遠不會離開她。保證?我保證,山米說。年近三十歲時,她臉面都是膿瘡,自知不久人世,說多謝那些留下房子給她的親戚,她和山米就待在這裡,直到一切結束。死前的一些日子,她聽山米讀詩。那是她喜歡的埃德娜.聖文森特.米萊(Edna St. Vincent Millay,1892~1950)的作品:〈逝前輓歌〉(Elegy before Death)。它把她葬了,刻上她喜歡的詩句。它就守在穀倉,一直守,守了許多許多年,直到電池耗盡。
我會替你找到另一個像愛美麗那樣的家,主人公說。我向小姐承諾永遠不離開她。她已經死了呵。她提出要求時沒附帶條件,我作出承諾也沒帶條件。不過,山米說,要是答應我的請求,我就跟你們走。原來它要求做一樣它不能做的事。甚麼事?它想哭。機械人是不哭的。不是不哭,是不能哭。於是主人公又聯絡飛船,派員從資料庫找來淚腺的資料替它安裝。裝好後,它可以哭了。五百年來,它不過想哭一次。那麼哭吧,盡情地哭。山米可是說:我感受到痛苦,但我哭不出來;我沒有心,沒有靈魂,小姐說眼淚來自心,來自靈魂。最後,主人公沒有賣掉它,而是得到它的同意,把插頭拔掉,把它葬了,還豎立墓碑,寫:山米,機械人。
這故事一定感動許多人,也令人聯想到日本人為機械狗超度。當然,也會有「傷他悶透」之嫌。我想,何不就讓它繼續守在那裡,再守若干年?收結一段,主人公提到許多人,包括牧師、神父,會說它不過是一個機械人罷了,他不同意,認為它是比自己更好的人。這麼一段說盡了,似乎是蛇足。

□:是的,上一篇〈機械人的誓約〉也有這個問題,結尾說神父因此改行,做了木匠,心想機械人原諒那些教民,其實是暴民,也應該會原諒他。這樣說大可不必。這小說有西方讀者質疑,機械人擅長邏輯分析,會相信聖經種種神話?這,卻恐怕是人的角度,倒過來,是我們自己也失去同理心,這麼一來,阿奎那不會是機械人,機械人不會成為教宗,但信仰是邏輯產生的麼?


西西: 著有詩集《石磬》和小說《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母魚》、《美麗大廈》、《飛氈》,小品散文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花木欄》、《耳目書》,以及《西西卷》等。

何福仁: 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