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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  得 : 赫塞樓頭開茅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惟得

隱居在深山的赫曼赫塞紀念館不易找,火車來到盧加諾,還要乘搭攀山巴士,再走一段狹窄的山路,才來到紀念館的門前,一如赫塞行行重行行的心路歷程。紀念館是修長的排屋設計,四樓的特別展覽廳不算在內,從地下室到三樓,每層代表赫塞生命裡的一個階段,赫塞說:「一自童年,情形就是這樣,人世間沒有甚麼是免費奉送,每一片幸福快樂都要努力爭取。」童年到青年見證他努力爭取的過程,不同意父母為他鋪排的教育之路,從學校逃出來,被警察抓回,關進精神病院,家長說是治療躁動的靈魂。他恐嚇要持槍自殺,才把父母嚇退。其後赫塞的職業欄填寫的應該是無業遊民,曾在工廠當學徒,也在書店幫工,做書商副手。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後,無論生活或寫作,都恢復自由身。我們在地下室看過兩部關於赫塞的紀錄片,到樓下從發黃的照片和文字檢拾他生平的蛛絲馬迹。沿梯而上,經二樓抵達三樓的陳列櫃,玻璃反映我們與櫃裡的展品接合,茅塞頓開。
家居瑞士,有一段時期赫塞卻心懷意大利,像乍驚乍喜的婚外情,紀念館的樓梯間張貼赫塞與友人並肩吸納意大利的氣息,旁邊記錄他遠離家鄉的雀躍心境。從1901年到1914年,赫塞在友人陪同下,總共旅遊意大利四次,足迹遍及南部與中部,赫塞曾經質疑自己的浪子心態:「為甚麼我不留在家裡,(努力)工作,(慇懃地)與家人一起?心底某處總慫恿我,要切實認識飢餓與渴慾,不然我也不會站在這裡,翁布利亞一個小城鎮,離家只有百里之遙。說甚麼需要,說甚麼生活必需,難道這就是我所追求。」其後又再潤飾:「這種豐饒而又存心怠惰的流浪生涯,倚靠牆邊,坐在涼亭和石階,有種特異的吸引力,如果我完全漠視周遭的人對我心存異見,也不理會衣服骯髒,雙手沒有洗乾淨……而我正是這樣。」懶洋洋在米蘭住了數天,又漫無目標急匆匆去貝爾加莫,還未憩夠,又遠足到伊塞奧湖,他形容這些旅程「不幸地短暫」,在布雷西亞的爛貨店,他買了一張十五世紀的意大利聖母像,筆觸稚嫩,不是殿堂作品,回家後依然掛在飯廳,閒時仰望,治療思鄉情切,理想中的家園卻在外地,赫塞的浪漫心境,幾乎可以用「家花不及野花香」來解釋。他祖籍德國,移居瑞士,意大利未必是他的心靈歸宿,只因為毗鄰瑞士,一足即蹴,方便他搭建朝聖地,說是尋獲快樂自由,滿足感官經驗,精神得到淨化,其實如果阿富汗與瑞士接壤,一樣可以得到他的青睞,意大利寄託他輕狂的夢想,縱使闖蕩江湖,未必刻骨鏤心,紀念館把樓下至二樓的梯間劃為意大利區,似乎也暗示這是過渡空間。
二樓的露台最適宜摯友聯歡,在這裡紀念館告訴我們,赫塞珍惜友誼,來他家裡作客的包括作家、歌唱家、畫家、紡織師,赫塞沒有年齡歧視,好友結婚生育,十多年後子女快高長大,也與他結為深交。好友相聚,也不是做甚麼驚天動地的事,午膳後一同散步、喝下午茶、聽莫扎特的音樂、翻閱新書,生活也就過得富足。赫塞這樣形容他的一位紅粉知己:「她嚐過生命裡的苦楚,幾乎陷於完全崩潰……卻是一個純淨、清明、高貴心靈的典範。」紅粉知己回贈一句:「赫塞的詩拯救我陷於瘋狂。」年輕畫家君特博默(GunterBöhmer)不甘後人描述他與赫塞的忘年之交:「我的畫架經常擺在赫塞的葡萄園裡,不只草稿放在他的園藝工具旁邊,大部分時間我們共同拖曳水桶和盛載肥田料的桶,清理花園小徑,其間玩一點撲克遊戲……經常收集落葉點燃篝火、交談、沉默、共同大笑。」嘻嘻哈哈之外,赫塞經常接濟手頭拮据的朋友,他不是富裕的人,卻懂得走捷徑尋求資助,他就曾經寫信給湯馬斯曼,請他找尋財源。同情並不限於社交圈內他認識的人,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提供書籍給法國、英國、蘇聯的戰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又幫助猶太人申請護照,讓他們順利脫掉納粹的魔掌,寰宇村未正式成立之前,他已經自動請纓做子民。
赫塞的外形在好友的口中呈現:「……一個瘦削的看來年輕的人,輪廓分明,卻擺出一副受苦的顏容……」赫塞並不是無病呻吟,戰爭帶來恐懼,與第一任妻子感情又不協調,一度他瀕臨精神崩潰邊緣,容格就曾經對他說:「你訴說的夢境讓我體會到你已經病入膏肓。」心理醫生提供的解藥是繪畫,不恥為超齡學童,四十歲的一年,赫塞初執畫筆,從自畫像和室內靜物起步,他又會揹起畫箱到戶外寫生,紀念館二樓的大廳就陳列多幅他的水彩畫,都是紅屋綠樹,其實他也愛畫山穴、陽光普照的葡萄園、教堂和鄉村,夏天暑氣炎炎,大自然豐富的色彩、有如迷宮的鄉村路、隱藏在密林的洞窟,不止滋潤他的畫筆,更督促他寫成《克林索最後的夏季》。大廳裡最矚目的展品還是一部老爺打字機,單是鍵盤就有六行,包括大小字母,卷軸放有一張紙,打出《玻璃珠遊戲》的一頁。假如說《克林索最後的夏季》是赫塞的傑作,《玻璃珠遊戲》就是他的殿堂作品,回應三十年代德國的政局,探討當時空虛的精神文化,企圖重申人性,一想已經十年。園藝成全了他,學究的腦袋迫使他追隨宇宙法則,手板眼見的園藝卻令他精神鬆弛,冥想或做白日夢,《玻璃珠遊戲》就是在這種狀態生長茁壯,打字機卻傳達赫塞的隱憂,鉛筆顯示他刪節一些段落,方便1942年爭取在德國出版,看來氣節與現實還是有點衝突,一個人的內心恆常是戰場。他倒是過慮了,四年後,他獲得瑞典諾貝爾文學組的青睞。
戰爭期間納粹黨的狂妄,似乎令赫塞感覺身為德國人的羞恥,來到紀念館的三樓,看到「印度與中國」的標題,淒然一笑,以為赫塞始終要到東方尋求心之所安。細讀文字,才曉得赫塞自小便與印度結緣,不假外求,祖父就曾在印度逗留二十四年,研修當地各種語言與方言,父母也在印度傳教,赫塞一度形容母親的微笑帶有遠方的迷離色彩,有種蒙着面紗的智慧。意大利之外,他的行腳遠至印度、印尼和錫蘭。畫筆讓他心平氣和之後,他就想到用冥想修成正果,然而智慧到底不能鍛煉,需要親身體驗,他試圖用詩意表達,成就了《流浪者之歌》,1921年的作品,從東方提煉到更深邃的思想。早在1913年,赫塞已經寫過短篇〈詩人〉,在漸趨混亂的世界裡,企圖透過中國的詩詞確定思維的純粹,他熟讀《道德經》和《論語》,把孔子的言行作為生活的座右銘,對《易經》更有這樣的評價:「細讀書中的組合標誌,專心思量創作者基安,和煦使者太陽神,我們不是閱讀思考,倒像眺望流水仰視浮雲,書寫下來的都可以思考和感悟。」在三樓的陳列櫃,我看赫塞祖父遺傳的代罪羔羊贖罪祭像、父親繼承的印度摺紙骨刀、佛祖雕像、赫塞旅行印尼的衣着、用中國書法寫的《孟子》,想起赫塞說過的幾句話:「我試圖找出並且說明,所有宗教信條和一切人類奉獻的形式都是相同的,最重要是民族多樣化,每個種族和每個人都可以堅信和崇拜。」我的心境像當前的玻璃一般澄明,生活裡的紛爭和怨恨,忽然都顯得微不足道。


惟得: 散文及小說作者,亦從事翻譯,現居溫哥華,近年創作多發表於《香港文學》、《城市文藝》、《大頭菜文藝月刊》和《別字》,著有短篇小說集《請坐》、《亦蜿蜒》,散文集《字的華爾滋》、電影散文集《戲謔麥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