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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  純 : 鐮倉行,與紫陽花相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華純

六月時雨,細絲如簾。路邊簇擁一叢叢青藍或姹紫嫣紅,泛起一片氤氳。每每經過,心中就漾起些許怡悅,些許涼風習習。這時我便想一個人去鐮倉散步,許多寺廟正綻放千姿百態的紫陽花,為千年古都增加了迷人的絢燦之色。
週一早晨預報有陣雨,略一遲疑還是登上了直行電車。鐮倉靠近神奈川縣由比之浜,距離東京一小時路程。儘管去過數十次了,卻從未降低對它的獨有情鍾。濕氣很重,浸入到肌膚裡。我在座位上閉起眼,想起朗讀川端康成的《一隻胳膊》能叫人汗流浹背。

「我沒戴帽子,頭髮被濡濕了。從關上正門的藥舖深處傳來了廣播:現在有三架客機,由於煙霧濃重,不能着陸,在機場上空盤旋了三十分鐘……我抬頭仰望天空,心想,說不定能看到盤旋着的飛機的燈光呢。但卻看不見。上空,飛機渺無蹤影。連我的耳朵也鑽進了低垂的潮氣,彷彿發出了類似無數蚯蚓向遠處爬行時的蔫呼呼的聲響。」

文字的渲染,來自川端康城的一支神筆。
鐮倉行,與紫陽花相遇。又會聯想起另一延長線上的話題。
渡邊淳一的言情小說《紫陽花日記》在中國翻譯出版後經久不衰,似乎反映了現代人的心病。回國逛上海書店,總發現置於暢銷書榜首。小說歸納為兩個字就是丈夫的「不倫」(婚外戀)。平日拈花惹草的丈夫某天發現妻子的枕頭底下藏有一本紫陽花日記,可是妻子卻絕口不提察覺丈夫出軌。雙方陷入了疑心暗鬼的拉鋸戰。日記本用刺繡紫陽花圖案的手絹包起來,故名紫陽花日記。在四季變化的花語中,紫陽花因土壤鹼酸性比例不同,易生色變,故被按上「善變,背叛,水性楊花」等貶詞。日本稱此現象為「不倫」文化。
小說裡妻子出於無奈只得佯裝不知。丈夫認為男人的幸福,是建立在妻子對男人秘密的不知不覺。在這個轉捩點上渡邊純一的手術刀突然停下,把解決病症的答案扔給了讀者,究竟是切除夫妻關係中的癌細胞還是繼續維持無性婚姻?
渡邊淳一的悲情故事就是這樣,從某一點追溯開去都是數不盡的情與性糾葛。在紫陽花色變的美麗虛影下,假面夫妻似乎算不上醜惡,「不倫」權當遊戲,總有它「正當」的理由。因此有人送幽默圖,老男人坐紫陽花下捧讀談性色變的小說,預防老年癡呆症乎?

從北鐮倉車站下來,沿途有小店出售製作精美的紫陽花明信片。微風中搖曳的風鈴垂下白色紙條,書寫各種應景俳句或川柳。越來越多的外國人明白日本不僅有櫻花季,有秋風染紅的楓葉,更兼有夏之初的花團錦簇。紫陽花花期從開花到最後凋零,能持續四、五週以上。因此趨之若鶩的各路花客,幾乎都做足了功課,知道哪裡是捷足先登的重點。
鐮倉著名三大景點集中在北鐮倉附近。我跟隨移動的隊伍,先去了最負盛名的古剎明月院。
從門外依次排隊進入庭院,只見花海沉浮,到處人頭攢動。園林各處種植二千五百株「姫紫陽花」,正在盛開之際,密密麻麻,美不勝收。走過了小橋流水,抬頭望見山門小徑兩側斜坡,簇擁清一色的繡球,浮出清水芙蓉般的氣質,人稱「明月藍」,不禁令人心動。純粹的「明月藍」也呈現深淺與高低之分,間有一二株變色,亦是原生藍衍生的擦邊球。這時,空中落下一陣小雨,用傘接住,晶瑩水珠從花瓣上滴落下來,蝸牛爬過枝葉,留下淺淺痕迹。空靈澄靜的這一意境,在鐮倉俯拾皆是,會帶來哪一種禪機呢?
紫陽花的名字充滿了詩意。原來在古代日本是叫作「味狹藍、安治佐為、集真藍、七變化、八仙花」等名,因平安時代一學人易名之誤,將中國唐代詩人白居易給另一種花卉的命名拿來受用,一時廣傳開來。後人讀白居易一首詩才明白花名出處。反而受日本文人墨客所喜愛。
明月院裡最為出名的地方,是方丈堂的一扇圓形「參悟之窗」。走進堂前枯山水庭園,立刻天地有別。古人常說「鶴千年,龜萬年」,草坪有石雕玉兔起身作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曼妙仙境便是明月院的最高境。僅僅借這「參悟之窗」向外張望一眼,就令人深深驚喜,以為飛進了天上蟾宮,看見許多奇花異草,果真不虛此行!
我踮起腳尖,看清楚若隱若現的遠景中間是紫色花菖蒲,與「明月藍」相映成趣。據說,透過這扇明窗,明月院的四季就像一幅畫懸掛屋內。如此簡樸的美學設計,置於坐禪之堂,便已足夠。
接着,我離開了明月院,朝成就院走去。途中雨漸停,受過洗禮的花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渡邊淳一的言情小說有迹可循,紫陽花在六月天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古樹蒼天的深寺禪院,迂迴路轉的參拜小道,冷不丁會冒出妖嬈傾色的一簇繡球。而另一面是居高臨下三面靠山、一面壤接大海的鐮倉風景。湛藍天空底下,熱情的風吹拂海浪,試圖洗淨塵世鉛華。這像是渡邊小說裡人物記憶的那一片海。
為了看清那一片海,有很多中國旅客特意跑到成就院探尋究竟,未料昔日的驚艷景象已經不見。2011年日本發生特大地震,成就院住持大慈大悲,將所有的紫陽花移植到受災地域宮城縣三陸町。幸好我的電腦裡還珍藏過去拍攝過的美圖。
在渡邊小說裡,即使是優美如畫的風景,與之對照的也是紛雜無奈的人間糾葛。據一位做足旅遊功課的人講,御靈神社門口的車站是小資們必停之站。看似是體驗沿着海岸行駛的電車呼嘯而過,其實軌道旁邊盛開的紫陽花才是重點。除了有人期待浪漫情懷之外,還有一種被安利的「物哀」美學,詮釋人生禁斷之戀。
《失樂園》後,箱根和鐮倉幾乎變成「不倫」文化的重災區。鐮倉挺適合言情小說家居住,封面不斷替換主題男女。近年隨着流行《倒數第二次戀愛》(最後から二番目の戀)和《晝顏》等電視劇,公共空間終於出現了比較認真的話題,探討道德倫理與自然屬性之間的矛盾。
渡邊淳一在世時說,「不倫」讓小說裡的男女充滿了活力。他力圖證明,婚外戀可以引出一種從精神到肉體、沒有功利主義的純愛。
大河時代劇或老電影裡常見的鏡頭:妻子明明遭受痛苦,卻要笑着原諒丈夫有了外遇。觀眾被迫接受這種陳腐的社會價值觀。但是渡邊純一的去世,似乎給此劃上了句號。最近經常聽到社會輿論的矛頭指向緋聞中的明星和社會名人。曾幾何時,對那些「不傷害當事人且不危及他人」的不倫事件的寬容,已經逐漸轉換為日本公共空間的不容也不接受。
科學檢驗已經證明紫陽花的葉子含有毒素。但這和道德觀沒有關係。只或可隱喻,「不倫」之花再怎樣美麗,也都會有毒。渡邊純一不會想到,日本社會居然出現了那麼多的單身族,進入「不結婚、不生育、不買房」時代。三分之一的家庭在銀行沒有儲蓄,社會經濟結構改變了意識流。八、九十年代出生的日本人,對《紫陽花日記》的談性色變,十分淡漠。
總之,日本文學作品裡對紫陽花下偷情男女的耽美傾向,漸漸像泛黃的照片。讀者也該換一下口味。
我在車站附近尋到一家茶館,盤腿坐着,眼睛望着遠處。突然心生感謝。川端康成在1947年遷居鐮倉長谷,直到最後含煤氣管自殺,在許多作品裡寫下了他的審美情趣,從物到心,從心到物,最後到達物心兩忘的境界。我似乎又見着了他對無魘的美的獵奇眼光。在這樣的地方,所葬名人眾多,鈴木大拙、岩波茂雄、小津安二郎、西田幾多郎等等,在漫長的歲月中,在旅途盡頭,淡淡地化成了一陣風,一塊石頭,一泓清水。


華純: 出生於大連,長於上海。現定居東京。台灣文化美學雜誌《逍遙 LesLoisirs》專欄作家、成都文學雜誌《青年作家》特約作家。係日本筆會、國際筆會、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長篇小說《沙漠風雲》,入圍中國首屆環境文學優秀小說獎。中篇小說《茉莉小姐的紅手帕》獲台灣1995年華文著述獎。短篇小說《Good-bye》獲2000年第一屆世界華文優秀小說盤房獎。在海內外刊物發表遊記和散文,並參與電視劇、電影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