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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丁 : 世上最醜的海難倖存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阿丁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

1
自從人類進入航海時代後,海難不勝枚舉。颶風、海嘯、隱伏的冰山,某種巨大的不知名海底生物被驚擾後的一次憤怒,都足以導致一場災難。而這不過是其中一起,不同之處是發生在一艘恰好有我在的船上。意識恢復後我發現自己趴在沙灘上,糾纏於一大片黏糊糊的綠色海藻之間。借回憶之機,我趴在原地,慢慢舒展四肢,讓被風暴、海浪與驚懼褫奪一空的體力復甦。我最後的記憶是一排幾乎有千層樓高的巨浪,就像一頭巨型怪獸的上顎,一眼便知我只有被吞噬的份兒,逃生絕無可能。我翻了個身,按了按如鼓一般的肚皮,像鯨一樣噴出一道高高的水柱,打個滾,躲過混合了胃液、膽汁還有一兩條小魚小蝦及浮游生物的嘔吐物。我起身,扯掉綬帶般纏在我身上的海藻,向無邊無際的叢林走去。
雖然足以使我迷失方向甚至丟掉性命,可叢林裡有我急需的水源。顧慮於事無補,回歸故土又太過渺茫,當務之急是解渴。嘔吐過後,海鹽的結晶仍然附着在我喉嚨裡,嗓子如同被曝曬的鹽鹼地般幾欲開裂。
運氣實在不錯,除了避開一條黑曼巴的射出的毒液,虛張聲勢地驚走一大一小兩隻猞猁,攀着樹幹引體向上加團身翻躲開一頭獠牙野豬的衝刺外,只被蚊蚋叮了幾百個包。還好我用上衣兜住了頭臉,否則我蹲在水邊時一定會痛惜自己的臉變成了爛草莓。循着水聲,我找到溪流,我跪在岩石上,騾馬般喝了個夠。林間空氣過分的清新越發凸顯了從我身上散發出的味道,我脫得赤條條,跳進溪水中洗滌自己,然後爬上岸躺在光滑的裸石上休息。衣服半乾後,我穿戴整齊,蘸了溪水,十指為梳理順了頭髮,向下游走去。
我幻想此行會見到逐水而居的同類,似乎已嗅到了若有若無的炊煙味。
溪流漸漸粗壯如蟒,遲緩了些,再行不多時,儼然就是河的氣勢了。兩岸林木葳蕤,卻齊整了許多,不似先前穿過的叢林,藤枝虯結,密密匝匝,一派自生自長、造物絕不插手的原始。眼前這兩岸的樹,倒像是有人手植,賦予了秩序。
我的猜測是對的,炊煙嫋嫋不再是幻象,而是真切地在不遠處的天空飄升。眼前一爿村落顯現。我駐足,以河水為鏡,整了整儀容,向村莊走去。

2
發現自己置身於這蠻荒島嶼之後,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
A,我會被猿類中的強者捕獲,類似銀背大猩猩的傢伙把我摺疊了塞在它的大屁股下,長嘯一聲,雙拳擂擊胸大肌以博取其子民的讚美,順便震懾下隱隱有覬覦之心的其他雄性成員。死活不必說了,肯定不樂觀;
B,我被野人捉了去,一雌性野人見色起意,不惜與反對的雄性廝打,最終把所有異議鎮壓將我納為壓寨先生,帶領族群就此邁入母系氏族社會。每日她率眾出外狩獵,我留守洞中,含辛茹苦撫養一窩半人半獸的小崽子。這事蒲松齡就寫過;
C,有幸趕上業已開化的同類,恰逢該國開科取士,我輕鬆掄元,那海外君王屁顛屁顛地拜我為國師,我則以自己在中土習得的本事,幫他們整飭吏治,拔擢人才,興修水利,加固國防,教之以農桑、課之以造船,造好之後得饋萬金,在眾人不捨的抽泣聲中揮手自茲去,回到故鄉後風頭一時無兩,被媒體稱為當代魯濱遜,回憶錄賣出億萬版權……
結局C太過美好,如果是現實簡直完美到了極致,然而世事難料,打死我也想不到發生在我眼前的是這般景象――
剛一進村,我就作了個四方揖――心想身處異域,雖然言語不通,人類的禮節總該大同小異,我想傳遞給他們的意思是:我不危險,我很可憐,遭逢海難,幸而未死,懇請良善的土著收留。待我直起身子,方要開口之際,卻見眾村民彷彿撞鬼一般,抱頭鼠竄,嗷嗷叫喚着鑽進家門,嘁哩喀喳插門上鎖。一秒鐘前還喧嚷熱鬧的村子瞬間就如同墓地般死寂。
想我方才禮數周全,手中也無明晃晃兇器,又兼形單影隻,這幫人何以怕成這樣,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心念至此膽子也隨之壯了些,幾個箭步,在街角將一遲緩老者的後脖領子一把薅住,「跑甚麼,你跑得過我嗎?」話一出口便即後悔,想我少壯,攆得上一龜速老者沒甚麼可誇耀的,況且這麼對老人說話,也忒不禮貌。於是我鬆了手,在老者背上輕輕摩挲――又一樁怪事發生,我的手卡住了,卡在老者的脊背上,此人竟跟駱駝似的,自頸以下,赫然一雙「駝峰」兀立。心裡一驚,本能的伸手在老者背上一推,抽出卡住的那隻手,老者斜着身子打了個趔趄,倒臥於地。
此時才看到他的臉。該怎麼描述老者的長相呢?我想說此人是醜到了極致,可是我用不了多久就會修正這一判斷,那是後話,暫且不提――總之他的五官悉數不在本該在的位置,假如不是試過這老者太過孱弱,也許我真的會像女人那樣尖叫起來。之所以沒有失態,就是基於老者臉上的恐懼,分明是看到我之後才嚇成這樣的――顯然是他怕我遠勝我怕他。
此刻這老頭已癱軟如泥,單只脖子尚有餘力,死命低頭,就像某種遇到危險的甲蟲,嘗試把身體團成一個球那樣。
雖然不知他為甚麼怕我,卻大可利用一下。我連哄帶嚇,以我認為的人類通用手語逼問老者實情,無奈之下他也以手語答覆,兩隻枯瘦手爪比劃得很不流暢,不過總算明白了個大概――
老者說,他是一村之長,壽活百歲,可稱見多識廣,都沒見過如我這般醜陋可怖的東西,村民們就更沒見過了。所以誰都拿不準我這生平所未見之怪物是要把他們蘸芥末生啖還是烤熟來吃。
老者還說,此島實為一國,國名羅剎,該國辭典中,「羅剎」乃相貌絕美之意。我忍住羞憤,道:「瞭然,翻譯成中文就是『美國』」。老者手掌下按,示意我別插嘴,到底是村長,須臾間,膽氣已有所恢復――老者繼續比劃,十指綻開作蓮花狀,抬起下巴,怪眼望天,醜臉上傾慕之情四溢:「吾國以美為尊,達官顯貴皆是姿容俊美,國君更不必說,老丈我昔日有幸在京城得睹龍顏,君王之美,世間無言語可以形容,天地無一物可供取譬,縱使――」
「這麼說,我在你們眼中,」我單挑眉毛,瞪着他,「是個醜八怪嘍?」
老者又是一顫,愣了片刻,眼珠滴溜溜亂轉,一塊不規則黃翳有如鷹隼的內眼瞼。終於咬了咬下唇,訕笑着向我翹起拇指,「極品,你是醜中魁首,與吾國君王恰是美醜之兩極。」言罷直視着我,一副不說出來會憋死,乾脆豁出去、情願引頸就戮的德性。
倒把我氣樂了――想我馬驥,雖說比不上擲果盈車的潘岳、豐神俊秀的嵇康,也素有美男子之名,熟識的人都不喊我馬驥,叫我「俊人」,也就是帥哥。怎麼到了這羅剎國,就成了天字第一號的醜貨。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氣為之沮啊,氣為之沮。
化外之地的鄉野村夫,懶得與他辯。此時肚子裡嘰哩咕嚕的,當務之急是告訴這老村長我全然無害,對人肉沒興趣(對長成他們這樣的人的肉尤其沒興趣),僅僅是個遭了海難萬幸沒死的人,全部的念想就是趕緊填飽肚子,再幫忙找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睡上一覺――「保證不白吃白住,」我比劃着說,「我年輕,力氣雖然不大,可也能幹點力所能及的活兒――」老者撐起身子,一隻枯手期期艾艾向我探來――那爪子令人作嘔,我也硬生生忍住沒動,以博取信任――那隻手卻很是過分,竟然直不楞登地杵過來,掀開我上下嘴唇,腦袋蜥蜴般上下左右移動,查探許久,才點了點頭。想必是得出了結論,我的牙齒是屬於雜食動物的,不具備生吃人肉的功能。
「只好到我家去。」老者「說」,「以閣下這副尊容,別人是萬萬不敢留你的。」
「多謝多謝。」我說。有個安身之所就好,「這副尊容」就「這副尊容」,管它呢。

3
就這樣,我被村長收留,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頓下來。有老村長出面,村民們也漸漸接納了我,男人們有時還拍拍我肩膀,沖我呲出暗綠色的牙,那是他們的笑,我已見怪不怪。小孩子們還沒有直面我的膽量,抓着大人的衣襟,露出半個小丑臉偷覷。大些的孩子膽子也大些,也學着大人的樣子拍我肩膀,可到底還殘存恐懼,總是拍不對地方。那些小爪子與我屁股的接觸總是讓我想到女人,可這村子裡的女人跟我剛來那日別無二致,見了我就飛也似地逃。
我很樂意她們這樣,因為,因為這些所謂的女人長得實在是太醜了,醜到我的母語根本無法備述其醜。即便是有朝一日我忘記了中土女子的樣子,也不會借助她們來完成手淫。
自慰這種事倒不是很頻密,我的精力大多用在了別的地方。這島上盛產劍蔴,我抽取纖維,搓之成繩,編織了該島歷史上的第一張漁網,當天就把這村子的捕魚量提升了百分之三千五。此前他們用削尖的木棍叉魚,十天半月也叉不到一條――我的待遇因此提高了許多,每天都有吃不完的海鮮,搞得我嘌呤過高,幾乎引發痛風。村民們為表感激,每日都在村長家門口排隊,手裡托着魚鱉蝦蟹,跟祭祀似的。我揉着痠痛的掌指關節,問老村長他們為甚麼不乾脆請我到家裡去吃。
「因為都有堂客呀,我要不是個老光棍也不敢讓你在家裡住。」村長說。
「怕我強姦他們的女人嗎?」
「是啊。」村長說,「我們這裡不是越生得美越尊貴嘛,所以男人們能找到漂亮的就不找難看的,這樣生下的孩子也會更好看些。最漂亮的,就有機會進城當官、改換門庭了。你長這麼難看,他們就怕你亂了他們的種,所以才不請你到家去。」
「優生優育啊。」我說。
「你說甚麼?」
我本想說「你們還挺懂遺傳學的」,他就更聽不懂了,我告訴他對此我非常理解,並賭咒發誓不會強姦他們的女人。除非山無棱,天地合。
老村長是個善良人,嘴角下咧,綻出一絲醜笑,「你還年輕啊,時間久了會憋出病的。」他托着腮幫兩眼翻白,腦子裡開始地氈式搜索,用思維的扒犁把他所認識的女人全部梳理了個遍,最後告訴我,村西靠海的崖上有個茅草屋,茅草屋裡住着個女子,公認的全村最醜,「要是還沒餓死的話,倒可以跟你撮合撮合。」
胃口被吊起來了,這個公認全村最醜的女人長甚麼樣呢?我已魂遊村西山崖上,老村長卻還在嘮嘮叨叨,似乎講的是那女人的身世,那女人的生母多年前墜海,在海裡漂啊漂的,漂到了離這兒很遠很遠的陸地上,一去若干年。再回來時划着個獨木舟,挺着個大肚子。「回來就生了,那嬰兒落草就奇醜無比,問她孩子的爹是誰,不肯說,問急了,就抱着孩子跑到崖上,搭了個茅屋住,跟村裡的人老死不相往來,我們也就不理她。又過了幾年,那當媽的不見了,多半是死了,只剩下那醜八怪女孩子,我去找過她一次,想接濟接濟這孤兒,見她出落得越來越醜怪,就死了心。長成那樣也只能任她自生自滅了,不能壞了規矩。」
「那你收留我,不算是壞了你們的規矩嗎?」
「你不一樣,你會織漁網。」
明白了,我屬於那種有特殊貢獻的醜八怪。
快天亮時,我夢遺了。我一邊收拾自己,一邊在腦子裡搜索着我做的夢,可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這地方的夜太濃稠了。
我猜我多半是夢到了她。那個全村公認的醜八怪。

4
「喏,她就住在那兒。雖然有陣子沒見到她了,可我覺着應該還活着。」村長說,「自己上去吧,我得回去了,祝你們――」他雙爪合成,比了個不雅的手勢,與此同時沖我呲了呲牙就走了。
已能看到茅屋的錐形屋頂,海浪拍擊礁石的聲音大得嚇人。再往上走,茅屋的全貌浮出,乾枯的淡紫色棕櫚苫蓋。再看嚇我一跳,這草房居然還生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是個人,女人,有我所認知的女人的全部特徵,線條堪稱美妙。只是身上披着棕櫚一樣的東西,因此人與茅屋融為一體。她向我走過來,我才把她與她身後的背景區分開來。
她在我面前站定,睫毛幾乎碰到了我鼻子。她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端詳我,片刻後開口了:
「母親說,我遲早會遇到自己的同類的。她沒騙我。」
她的聲音裡有久違的柔美,我被這句話弄得莫名其妙的激動,我把她摟入懷中,親吻她的臉,臉頰滑潤如絲。她趴在我肩頭哭了,眼淚是清亮的,不像村子裡的人,我見過村子裡的小孩哭,他們的眼淚像鼻涕一樣黏稠,顏色青綠,彷彿菜青蟲蠕動。
我們很快就做了村長臨走時比劃的那種事。自始至終她都很安靜,安靜地流淚,我聽到自她喉嚨發出的微弱呻吟,不知是因為痛苦還是歡娛。之後我與她赤着身子坐在懸崖邊,讓海風吹乾我們身上的汗。她的皮膚與肉體沒的說,光滑柔嫩酥軟,不輸中土女子。她的臉其實僅僅夠得上中人之姿,甚至在我的審美裡還偏醜。不過總的來說已經很不錯了,在羅剎國得遇此女,福分不淺。
「帶我走吧。」她望着大海的盡頭說,「母親說,我父親就在海的另一邊,盡頭就是一片大得超乎想像的陸地。她說『孩子,你不屬於這兒,你應該回到你父親生活的地方。』」
我立即答應,那也是我的想法。
不過我告訴她,村子裡那種獨木舟是不可能把我們送到那片大陸的,「我得進城去,只有你們的國王才有能力造出一艘有桅有帆,可遠航的大船。」
「他們的國王。」她勾着我的脖子,道:「不是我的。」
第二天,我帶她走下懸崖,走進村子。
兩個醜八怪的搭夥出現引發了小規模騷動,不過村民們已有足夠的免疫力,不再關門閉戶。女人們也不再怕我了,遠遠地站着,沖我倆指指戳戳。她們覺得自己安全了,既然男醜八怪找了女醜八怪,就不大會去強姦她們了。
我牽着她的手,頡頏傲物,一路昂首挺胸進了村長家。從懸崖上下來時,她裹足不前,她說她有點兒害怕。我說你怕甚麼,「你看看你的乳房,大腿和小圓屁股,都是她們沒有的,村裡的女人,乳房像褡褳,像鐘擺,嫌甩來甩去不便的,就扯到腰間打個結,當纏腰布使。大腿簡直沒法看,還不如桌子腿更能令我興奮。屁股尤其差勁兒,山澗裡的亂石也比她們的臀部更讓人想入非非。所以啊,該自慚形穢的是她們,而不是你。」
我跟村長說,我要帶她走,去城裡找國王弄艘大船。村長正在喝苦艾茶,一聽就嗆了,噴我一臉。「甚麼甚麼?找敝國國王要船?」我抹了把臉說是。「斷無可能。」村長說,「你又不是美男子,可以給國君當男寵,她也不是美人兒,可以給國君當嬪妃,那麼,就憑你們二位,他為甚麼要給你船?」
「那是我的事。」我說。見我堅持,村長也不好再說甚麼,就轉了話頭說要召集全村村民為我們送行。儀式排場不錯,男人們手裡提着一串垂到地的紫色豌豆,他們管這玩意叫砰砰豆,男人們一手提了,另一隻手拇指食指捏緊了頂端猛地往下一捋,豆子就跳出豆莢,發出和鞭炮一模一樣的噼噼啪啪聲。男人們放着「鞭炮」,攆着我倆的腳後跟,歡快得如送瘟神。
村長的老臉上擠出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我也配合着他,努力自面皮下浮現出傷別離的情緒。其實我知道他心裡挺高興的,我倆走不了多遠他就會一蹦老高。我帶她走後,全村的負擔就減輕了,每隔半年就有上面派下來的羅剎指數評估官來評估一番,該指數與稅賦掛鈎。村長和我閒聊時透露過這事兒。何況編織漁網的技術他們都會了,我也不再有甚麼用處。
「假得要死。」走得遠些了,我揉着僵硬的臉,啐了一口。「假和醜是一對兄弟。」她說。
我頗為吃驚,她說這是她母親生前跟她說的。我猜她母親多半是從她那未曾謀面的父親那聽來的。
就這樣,我和我的女人一路說笑,沿途飢則食渴則飲,睏了就找個地方睡下,想了,就做做淫邪之事。非只一日,抵達羅剎國都城。

5
想我也算是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之人,醜陋的城市、令人作嘔的建築也見過不少。其中之「翹楚」是一幢福祿壽三星形狀的大樓,可謂醜中之冠。不過要是把「福祿壽」搬到此地,該算是好看的了。簡言之,此處的樓房屋廈,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卻因為與城中居民的相貌極其匹配,倒顯出分外的恰當來。
進城之前,她建議扯下衣服包了頭,或者找些鍋底灰甚麼的塗抹頭臉,以免引發騷動。我說大謬不然,「咱就以本來面目進城,如此這般見到國王的概率才會大大增加。」她臉上狐疑,卻使勁兒點了點頭。
進城之時已是正午,街衢之上飯菜的香氣繚繞,我倆腹內齊鳴,不禁相視而笑。這一笑不打緊,行人驚呼尖叫如鵲起,手提、肩扛之物墜落,狼奔豕突,倉皇而逃。我正樂得如此,大搖大擺踱進飯館酒肆,抓起糕餅肉蔬往嘴裡塞,她也調皮得緊,有樣學樣,手捏一雞腿,抬腳踏在板櫈上,頗有些吃霸王餐的風範。食客與店夥逃竄得狼狽,我與她則旁若無人大快朵頤。
被我言中,我倆捧着肚子打着飽嗝剛剛邁出店門,就見足足一百個帶刀執戟的衛兵,組了個扇形圍住門口。這些衛兵雖手持利器,身子卻止不住地篩糠,周身上下叮噹作響,跟樂隊似的。因此不像是拿人,倒像是圍着篝火跳舞。我不懼反喜,操着羅剎語跟居中那個貌似領頭(好認,最難看的那個官階最高)的說:
「速速帶我們去見國王,就說有寶要獻。」
大概是被我的氣勢唬住了,領頭的呆愣片刻,與左右耳語兩句。不多時,有衛兵手提竹筐似的東西,遠遠地丟過來,領頭的示意我倆各取一筐,扣在頭上。我抱了抱她,唇湊到她耳邊說,「有我在,別怕。」然後俯身拾筐,輕輕罩在她頭上。柔軟的灰色光線籠罩之下,她的眼睛濕潤而明亮。她彎下腰,摸了筐子給我扣上。隔着縫隙我倆對視一眼。
這時有人走到我們身前,「嘩啦啦」以鐵鍊縛住,牽着我和她前行。
我猜那些押解我們的衛兵一定是被我們彷彿交換婚戒般的儀式感給震撼了,要不然他們不會如此安靜。罩在昏暗的筐裡,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衛兵們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兩個醜八怪之間竟然也能產生這麼柔情蜜意的化學反應,怎麼可能?

6
應該是王宮到了,衛兵頭兒喊了聲「立定」,我和她也住了腳,傾聽着四周的動靜。
領頭的稟報完畢就退下了。只聽一個嗓音如砂紙摩擦般的人在說話,聽口氣像是個頗有話語權的近臣。此人正在勸說國王王后服下一劑藥,藥名奇特而冗長,聽不大懂,但功效大抵相當於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一類的東西,目的是預防國王與王后一睹我倆真容之後被嚇成心梗。再聽,似乎是王后老老實實把藥吃了,國王卻死活不肯吃。勸說的人漸多,雞一嘴鴨一嘴,彷彿這不是王宮而是滿是蛤蟆的池塘。再聽,王后也加入了勸說者的行列,其聲尖利刺耳,像鸛鳥被捏了脖子,不忍卒聽。如此這般,國王才老大不情願地服了藥。只聽國王嘟囔了幾句,大意是寡人乃一國之君,怎麼會怕兩個區區醜怪之物。嗓音沉悶,很是特別,與之最接近的是豬哼哼。
王宮內一時間靜謐無比。筐被取下,我和她重見天日。
當我的眼睛重新適應了明亮的光線,目能辨物之時,殿內已是亂作一團。兩側奇形怪狀、頭戴峨冠身着官服的生物盡皆抖做一團,有的淒厲哀嚎,有的兩股戰戰,長袍之下,還不斷淌出不名液體。上方正中的大理石台階之上,一頭鑲珠王冠、蟒袍玉帶的貘,與它身邊一條霞帔鳳冠、百花襇裙的灣鱷緊緊摟抱在一起,以同一種頻率和速率哆嗦着,二者臀下的王座發出即將崩塌前的痛苦呻吟。
貘是國王,灣鱷是王后。準確地說,國王不是貘,王后不是灣鱷,假如你看到過這兩種生物,還是可以從牠們身上發現造物之美的。然而這二位……
我聽到身後甲葉清脆而急促的聲響。殿外的衛兵闖進來試圖救駕,卻發現我與她原地未動,沒有絲毫要暴起傷人的迹象,所以也沒朝我們身上遞傢伙。So,該是我發言的時候了。
「陛下,您想必看出來了,在下雖然……生得醜陋,卻根本沒有傷人之意。因此也請您與王后莫要害怕,當然,您這也並非害怕,最多算是吃驚――需要強調的是,我不僅沒有惡意,還給您帶來了個寶貝,特此獻上――」
那貘王兀自還摟着灣鱷,陽具似的鼻子一伸一縮,驚魂未定地問:
「甚甚甚麼寶貝。」
「喏,」我以頭作指,向她微側,「就是這個女人。」
「她她她怎麼是寶貝?」
「不僅是寶貝,而且是能造福陛下王國千秋萬代,永延帝祚的無上至寶。」我能感覺到,她似乎在看我,她被我弄糊塗了,她母親不可能預言到此時我所說所做的一切。當我走進宮殿之後就已決定,再也不看她一眼,再也不與她對視。
貘王終於鬆開了他的灣鱷王后,漸漸恢復一位君主應有的坐姿。王后的前爪捂住胸口,喘息兀自未停,鱷吻上一個泡泡顫顫巍巍,「噗」的一聲爆裂開來。我定了定神,說道:
「為甚麼這醜八怪女人能造福王國呢?很簡單,因為她是醜中極品,整個羅剎國也找不出第二個。還有,此女之母與外邦之人通姦,才生下的她,因此其罪不止於醜,她的存在本身就亂了羅剎王國的法度,穢亂了羅剎人的純正血統。不過萬事有弊就有利,陛下正可把這女人關進囚籠,在貴國全境巡展,傳諭四方百姓,讓人們知道甚麼叫美醜媸妍,甚麼叫高貴甚麼叫卑賤,借此展示醜而宣傳美,簡直是一堂流動的、完美的美學教育課呢!何樂而不為哉?」
我知道,她正向我撲來,猶如怒氣沖沖的豹子,她被衛兵摁在地上,她的哀嚎與哭鬧顯現出一半羅剎血統的特質。我上前一步,繼續道:
「陛下,綜上所述,這女人是不是個價值連城的寶貝?」

7
我的身份變成了羅剎國國王的客卿,VIP待遇。與此同時,那個女人已開始在羅剎國州府郡縣的全境巡遊。
不急,待時機成熟之後,我再跟那貘王提造船返鄉的事。
因為傑出的、創造性的特殊貢獻,我有了一座豪華府邸,傭人僕婦無數。每日有王公貴族宴請,向我請教中土先進的登龍之術、厚黑之學。我便敷衍着,隨便指點一二已盡夠他們用的了。「學生」們贈送的金銀玉器,我照單全收。
貘王也每每把我請到宮中,吃酒聊天,談的多是些如何幫他江山永固之策。我有求於他,因此不敢敷衍,連東廠西廠錦衣衛的架構都圖文並茂地講給他聽。灣鱷王后初時還有些怕我,慢慢也習慣了,某日居然拽來三十多個公主讓我挑。
「血統,血統,望王后三思!」多虧我吼了這一嗓子,才打消了她要招我做東牀快婿的念頭。
實話說後來我有點兒後悔,其實……那個長得像土撥鼠的公主長得還是……看久了還是蠻順眼的。
然而當晚我就在夢中驚醒了,我夢到了她。
醒來後周身冷汗,我意識到在自己身上發生了可怕的變化。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我要回家,回我的中土。
「你要走?」貘王問。
「沒錯,陛下,我得回去了,羅剎再美,終究不是我的家。」話一出口,就意識到我犯了嚴重的錯誤。我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禱,盼着以貘的智商,聽不出這句話的潛台詞。
可他畢竟不是貘。
「准了,」他說,「寡人答應你,派人給你造一艘有桅有帆的大船,船長、大副、水手、廚師皆給你配備,送你回你的中土。不過――」
不過在我出發之前,他要找最好的醫生幫我美美容,賜我一副羅剎貴族的面孔。
「這是我能想到的,給你最好的報答。」他說。
如今我已回到故鄉,砸掉所有的鏡子和反光之物,把自己關在屋裡,寫小說。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種不用見人的事。

阿丁: 作家,1972年生於河北保定。曾為麻醉醫師、記者、編輯、出版人。出版有長篇小說《無尾狗》、《我要在你墳前跳舞唱歌》;短篇小說集《尋歡者不知所終》、《胎心異物及其他》、《厭作人間語》,以及文學隨筆集《職業撒謊者的供述》、《也曾酒醉鞭名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