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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孝陽 : 骰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黃孝陽

1
一個陌生來電。
第三次響起的時候,何平還是接聽了。老家號 碼,不是騷擾電話。得接。不接的話,就是「人一闊 臉就變」,鄉人的嘴可不曾饒過誰。
《洛麗塔》的開頭是怎麼說的?
舌尖得由上顎向下移動三次,到第三次再輕輕貼 在牙齒上。
――必須這樣,怒氣能暫時平息。
是對母親的慍怒。母親真是越老越糊塗了。不是 糊塗,是虛榮,是她唸唸叨叨的,一輩子為之奮鬥的 臉面、體面。
他囑咐過母親,不要把自己這個私人號碼給一些 犯不着的老家閒人。 母親還是給了。他沒辦法。這輩子他就拿母親 沒辦法。
母親拿捏住這點,或者說,只有這樣,她才 覺得隔了二百一十八公里的兒子還是她身上掉下來的 一塊肉。她要刷存在感,他只能是順從。這是人子當 有之義,把順從當成美德書來唸就心平氣和了。
這次又會是誰,又有甚麼事呢?

「何局長嗎?」聲音是謹慎的。
他嗯了聲。
長達三秒鐘的緘默。他希望對方就此掛斷電話。
桌上有一疊材料。用拇指與食指把它們輕輕撚 開。材料上的每個字,每句話,在盯着他看。如果他 露出破綻,這些字,這些話就會變成砍刀長矛。
他又找到那句話。他抓起鉛筆在這句話旁邊輕輕 畫了一個陰險小人的卡通符號。
這些卡通符號確實生動有趣。是女兒發給他的表 情包。
女兒小曦在千里之外的北京,在某高校讀研一。 前些日子發來照片,背景是白塔與接天荷葉。女兒的 笑容在陽光的照耀下有若半透明的果凍,《詩經》裡 好像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是 一個女人了。他不能再把她當一個孩子看了。相片不 是自拍,應該不是她的某個閨蜜拍攝。他記得小曦掌 中手機熒幕上有一個戴棒球帽男人的形象。是這個男 人拍攝的吧。女兒頭上戴着那樣一頂棒球帽。何平曾 放大圖片,反覆研究這個戴棒球帽的男人,看不清楚 五官容貌。這讓人難受,心臟腫脹,發酸。
何平在這個陰險小人的卡通符號上面畫了一個 叉,在嘴角擠出笑容:
「我是何平,請問您是哪位?」

2
何平已經有十年沒見到劉強。
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劉強。與他想像中的樣子不大 一樣,與電話裡的那個聲音也不大對得上。電話裡的 聲音綿軟,猶豫,含糊不清。但眼前這個男人舉手投 足間顯然是個說一不二的主。劉強甚至都沒徵詢何平 的口味,就直接吩咐服務員上了六份炭烤鱸魚。
「這魚不錯,我有個哥們曾經一口氣吃了五份。」
何平嗯了聲,「挺好的。」
劉強用手指戳着桌 子,用力之大似乎想把桌面戳穿。何平閉目養心。劉 強摸出包至尊九五,遞過來一根,「抽煙吧?」何平 睜眼擺手,指指面前的祁紅茶,「年齡大了,抽不 得,一抽就整夜咳嗽。我就喝這個。」 劉強斜着身子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手指戳着桌子 的節奏沒有改變。
服務員從耳房邊轉過身。「先生,包廂裡禁止抽 煙。還請諒解。外面有專門的抽煙區。」男孩的臉部 輪廓有點像年輕時的唐國強。
劉強從錢包數出五百塊拍在男孩手裡,「麻煩你 替我把包廂門關上。」劉強的手勢像在趕蒼蠅走。男 孩沒再說啥,躬身退後。

劉強這完全是暴發戶的作派嘛。何平端茶呡了 口,「還有其他人嗎?」
「就我們倆。」
這麼大的包廂只有兩個人,氣氛有點兒怪異。 何平起身去看包廂裡掛的字畫。啟功的橫幅,曹操的 《短歌行》。是臨摹品,仍可見啟功書法的特點,筆 劃裡有繪畫的潑墨與用墨深淺。
半晌,何平嘴裡吐出四個字,「這字不錯。」
「贗品。」
「也不錯。尤其難得可貴的是,啟功的字略顯窄 緊拘束,雖是瘦骨一說,畢竟如鯁在喉,這個臨摹者 師仿先人,又敢於推陳出新。字的筆劃結構雖然只增 了毫米,卻有了開闊從容之意。」
「我只是聽許多人說,有一種騙子,叫書法 大師。」
劉強笑了,何平也笑了。 橫幅下的茶几上有一粒塑膠骰子,是情趣骰 子。這麼高檔的酒店不可能備有這種東西,服務員收 拾房間時也不會犯這樣的疏漏,應該是劉強遺下的。 何平看了眼劉強。劉強摸起這粒骰子,似乎在回味甚 麼,眼神有點漂。劉強把骰子隨手拋入垃圾桶。

酒端上來了,是01年的茅台。社區門口回收老酒 的販子已經喊價一萬。
酒蟲子爬到喉嚨口,何平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把 這些酒蟲子澆下去。
「今天不是工作日,十年沒見的老朋友喝點酒, 紀委不會找你談話吧。放心,能喝多少就多少,我絕 不多勸你喝一滴。」劉強舉起杯,舌頭在唇角舔了 舔,「吃這鱸魚,必須得茅台來配,這是絕配。來, 先潤潤嗓子。」
何平沒再說啥,舉杯。
別說01年的茅台,就是窖藏五十年的茅台何平也 曾豪飲過。
「甚麼事?」
「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是喜樂平安。恭喜。」
「我發財了。」
「恭喜。」
「沒想到吧?」
「我還沒想到自己今天會是一個何局長。沒想到 的事太多了。」

這些年何平還真沒少看過、聽過那些發財的故 事,無非如此,不過如此,大部分是巧取豪奪,小部「想不想知道我是怎麼發財的?」兩人重新落座。分是概率的產物。
財富的本質是甚麼?數字增殖。而這是污穢的。 所以改革開放四十年,能善始善終者寥寥。
何平給劉強滿上一杯酒。
劉強低下頭,好像要把整個人埋進硬木桌面。過 了許久,小聲喊了一聲,「哥」。
劉強的眼眶是濕的。

3
「哥,你還記得當年我們中學的那個美術老師 嗎?徐老師,瘦骨嶙峋,十天半個月也蹦不出一個屁 來的,老處男,敢拿酒精兌水喝、喝醉了就隨便往哪 個角落裡一躺……還記得嗎?有次他喝醉了,我們扒 了他褲子,把偷來的糖汁灑在他那個足有棒球頭粗細 的那玩意上,結果螞蟻蜜蜂全飛過來了。哥,還記得 嗎?當時我們倆都笑出了眼淚。記事以來,我們還是 第一次有了那樣歡暢的笑聲。
「人的快樂總是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上。這是我 後來才想明白的。因為人所置身的圈子的相對封閉 性,注定這是一個零和遊戲。我說遠了,還是徐老 師,後來他一下子成為縣裡面的紅人,畫各種各樣的 宣傳畫,很為當時的縣領導爭面子,就在組織準備進 一步提拔重用他的時候,有人在他的畫裡看出了問 題。不是一般的問題,是敵特潛伏分子,是帝國主義 亡我之心不死。縣革委就把他抓了,判了死刑。
「他被關在看守所。還穿了件不知是啥年代遺留 下來的橫格子的囚服。囚服上有個號碼,603121。 我看得很清楚,你也看得清楚,有時警衛會把他押出 來提審,要經過一條長長的甬道,我們用從學校偷來 的凸透鏡看得一清兩楚。徐老師瘦得跟個仙人一樣。 我們心裡都很難過。他住的單人牢房裡有個半尺長的 天窗,我們還往裡面扔過饃饃,這是一個技術活,在 離天窗差不多二十米的距離,把饅頭餅乾綁線上,把 線綁在竹竿上,然後甩過去。對了,我們還往裡面扔 過一個煮熟的雞蛋。雞蛋是偷來的。這在那年頭可是 稀罕貨,你本來提議咱倆把雞蛋分着吃了,可我老惦 着徐老師的外甥女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荷爾蒙支 配了大腦,提議擲骰子比大小。你贏了,可我硬是把 蛋從你那搶過來,往天窗裡扔,沒扔進去,結果白白 便宜那個看守徐老師的河南兵。
「哥,我又說遠了。其實徐老師沒有被槍斃。被 槍斃的另有其人,類似狸貓換太子。十年前我又碰到 當時看守徐老師的那個河南兵。他拿子孫三代的命運 在我面前賭咒發誓,說這事絕無一分虛假,是怪事, 眾目睽睽下,不可思議。徐老師在得知即將押送刑場 前,用粉筆頭在牆壁上畫了一扇門,然後推開門,還 回轉身朝他們揮了揮,就邁進門裡面。等到他與其他 警衛撲上去的時候,那確實就是一幅畫在堅硬石壁上 的畫。徐老師就這樣不見了。
「哥,我不是在說《聊齋》。河南兵說完這事 後,我不斷地夢見徐老師。他還是那樣瘦骨嶙峋,還穿 着那身囚服,與我甚麼都談,談到興濃處從懷裡摸出個 軍用水壺,裡面是酒,還是酒精兌的,我用鼻子嗅嗅就 知道了。我問他怎麼成了仙還喝這種酒啊。仙人喝的都 應該是瓊漿玉釀啊。他就笑,說我懂個毛線,說他非仙 非人非鬼,不過是六道輪迴中的一個異數。
「這樣過了幾年,他突然一聲招呼也沒有打, 就再也沒到我夢裡來了。我只好出精神病院了。我琢 磨着他到我夢裡肯定是有所為的。我反覆想,把腦殼 也想疼了,就想起他囚服上那個號碼603121。畢達 哥拉斯認為數是萬物的本源。他是對的。我也終於抓 住了這六個阿拉伯數字的真正涵義。
「不是中獎。是我買了這檔股票。傾其所有,再 加上二十倍的槓桿。就這樣我發財了。然後,我徹底 想明白了。我把餘生想幹的事都列出來,列在一張A4 紙上,一共十二條。不算多。我們這輩子真正想要的 東西並不會太多。所以我做了一個十二面的骰子,讓 這個旋轉的多面體成為主,成為命運裁決者,而我所 唯一要做的就是順從。」

劉強聲音低沉下來,他穿的是一件阿瑪尼的西 服。他從西服內口袋裡取出一個天鵝絨的小袋,倒出 一粒足有茅台酒蓋大小的象牙骰子,在西裝袖口擦了 幾下,再小心翼翼地托於掌心。他注視骰子的眼神就 像是磕下數千里等身長頭的虔敬信徒。
「哥,不要問我都做過甚麼。那是你無所理解 的,也不會感興趣的。有趣的是,我本來打算若骰子 的某面重複出現,就把這事再做一次,可這樣的事至 今也沒發生過。是小概率事件。也是主的恩寵。骰 子現在只剩下三面還沒有完成,序號分別是7、10、12。去年白露,我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牌的石 階上,擲出了骰子的第7面,相對應的事,就是:追 求小曦,與她成婚。」

4
去年白露,自己在做甚麼呢?想不起來了,是一 團煙霧繚繞的白。
何平的腦子嗡了下,好像有幾隻蒼蠅飛了進去, 好像裡面升起了一團蘑菇雲。心臟一陣劇烈的疼痛。 想來所謂萬箭穿心就是這般滋味吧。何平的手及時抓 住桌沿,強行嚥下已經湧到喉嚨處的那些酸鹹。原來 是小曦把自己的私人號碼給了眼前這個男人,自己是 錯怪母親了。原來戴棒球帽的男子就是劉強。
何平想提起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卻只看見那個靠 肘部力量努力支撐着身體的男人,用越來越嘶啞的聲 音問道,「小曦在哪?」
「在酒店。」劉強仰起下巴,示意小曦正待在樓 上某個房間,「她怕你罵。哥。我本來想不聲不響與 小曦把證辦了。這也是小曦的提議。上個月,徐老師 又跑到我夢裡,說我與小曦的婚事,還得你同意。不 被長輩祝福的婚姻是不會幸福的。我好不容易才說服 小曦。」
何平看見那個臉色鐵青的男人搖搖晃晃地站起 身,抓起酒瓶想砸向劉強,酒瓶從他手指間滑脫,掉 在地氈上,沒發出一絲聲響。他倒了下去,像屍體一 樣倒了下去。
有點遺憾,桌上的炭烤鱸魚他還沒來得及動下 筷子。

何平死了,心肌梗塞。哭成淚人兒的何小曦半 年後與劉強成了婚。這不是她的錯。她還不知道父親 與劉強過去的關係,不清楚自己只是某種報復的犧牲 品,也尚未真正洞悉人的醜陋與瘋狂,更不瞭解不幸 就如同附骨之疽。她只是愛上了一個溫柔體貼幽默風 趣的老男人,這個老男人碰巧還很有點錢罷了。
她不是洛麗塔,劉強也不是亨伯特。
她不知道即將來臨的命運是甚麼。
但我知道,我是那粒骰子,那粒油潤潔白的象牙 骰子。我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自己再次被高高拋起 的那一刻。那一刻很快就會到來。

黃孝陽: 七四年生。江西撫州人。作家。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