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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苑珊 : 衣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苑珊

紅紋紫斑的珍珠流蘇項巾不至纏得禿膠兒額滿汗,倒是那張五官依稀的僵顏一下子被映揭血氣乏貧,荒蕪的一個冷頭顱。畢竟屬「店長推介」之列――店長為誰不相干――給她頂只不過是標準的魔術帽封上一抹抓眼刺鼻的閃黑面紗的甚麼?六萬赤珠一口價共三色「自由」尺碼,甸把那束說明牌垂在禿膠兒的耳邊,耳不見立體。明明只限一個大小,幹嘛偏要偽善地標成「自由」大小?頭太脹身太纖的話,大可照買,這是你的自由意志,自由選擇,誰說衣物得稱身?只要你甘穿願買,鬆緊的忐忑自然任你自由取捨。看你隨我擺佈,多不自由啊禿膠兒!商場的溫度調得半溫不冷,可禿膠兒跟大多途人一樣,老老實實架起整襲非黑即白的連身羽絨,把雞毛鴨皮通通負到身上,光鮮利落的獵人。鞋呢?甸沒多耐性選下去,反正昨天這雙繫帶短靴棕得隨和,多搭一天不失禮。
禦寒至上的禿膠兒佇在店的中心,四面圍滿高低不一的衣牆,按顏色疊,依大小築,果然不進一絲風。如此冷清,難怪甸絲毫沒踏出射燈投下來的禿膠兒的倩影――誰向誰取暖不計較,反正光熱同享;肆意佔便宜的話,雞毛鴨皮軟得簡直是睡袋,挨着挨着……
「我上一趟洗手間。」掌力刻意溫柔,拍在甸的肩上,果然保得住那半合的眼皮。
「哦。」雙腿換個重心,甸順道問候自己急不急,身體沒回應。
女廁在上層,男廁則在旁。甸羨慕同事們借生理之由溜逛那長而可愛的迂路:扶手電梯慢得足以讓你覽遍全層動靜,活活眼筋;人龍都擠出來了嗎?不打緊,太太千金即管塗脂施粉,工時有十加一,等等無妨!男廁嗎?不速去速回準惹上同性戀的嫌疑,哪管你天生腸胃差。
畢竟是女裝店,誰吃飯誰如廁各取所需,就是不能獨剩甸於店內,恐防少艾在試身室疑神疑鬼,脫光光好色鬼準不放過!即使試身可免,俊朗羞俏如甸――還比禿膠兒昂長整球頭顱――徒引三五光聊不買的枯婦凋姐也是常事;逼瘋美男事小,風氣一敗鄰敵誰不借題發揮?至少得靠柳或思思在旁多看兩眼,偶爾推薦款式,浪蝶才失興棄花。
天花隱處依然唱着一股歌詞跟音樂相互吞噬――吵――的魔經,店長深信這是催谷購物慾的左道,寧濫勿缺。「那麼轟耳,不怕把客人催到別家嗎?」思思曾問。「那就好!我們更閒!」甸記得柳喝起來聲音反見虛渙。
「來吧巧克力果凍嚐一嚐向你呀嗚呀咦呀!向你吐煙呀嗚呀啦啦!大口大口奶醬竟然燙呼呀!咦呀……」
催呀催,催得甸快要倒在禿膠兒那硬梆梆的盈胸上,雙手依然規矩。規矩只因沒事幹,柳不是看不過眼,與其立住半醒不睡,不如找點活兒寬寬神經。
「摺些衣服吧,一會兒叫午飯。」歪歪笠着魔術帽的柳輕推禿膠兒,隔山打牛牛點頭。
靠牆一列灰褐系的上衣,前天抵店,上架至今一個樣,不多不少。管它棉蔴絲絨,套在身上張臂踢腿不累事便成;顏色配膚色,上身襯下襬嗎?甸一竅不通,反正人從來只看臉蛋,你看店長不也正正念在甸那副絕相才佈他於店內嗎?且整整兩年!光站兩年不累嗎?甸一邊攤開連帽的開胸毛衣,一邊打量哪種顏色兩姊一妹和媽媽準會爭個你死我活。雖然得補上員工價――正價六折;樣本貨和瑕疵品隨便拿――但偶爾見識媽媽和妹妹把「自由」大小的撐成緊身衣也是樂事。毛衣的背欠缺女性脂肪充挺,死塌如紙;「兩袖一上扣,犯人得折腰!」媽媽這招萬試萬靈,一反,雙肩四角對稱得快使客人只敢遠觀,「展品」面前誰不聽話?惟這老裝可愛的毛衣硬要鼓起一泡若隱若現的俗氣,頂在帽內馴服不來。好端端一件毛衣誰稀罕這不隔風不防水的帽套?連帽衣的確是這兩年的弊病,雖然流行。
「對付犯人不能心軟。」柳從甸的手上接過爛攤子。「先把頭往後折,斷氣後其餘自然乖乖就範。」帽囊剛巧壓在袖邊底下,伏在背面無從掙扎;正面呢?偏要透露領口跟帽緣的駁軌,好讓客人好奇背後乾坤。
「謝謝,我試試看。」甸正要把「囚衣」打回原形時,眼角忽現一縷顯然較思思高壯的緩影――畢竟將近半小時,思思的如廁之旅該適可而止吧。柳立時跟甸兵分兩路,碎步邁近禿膠兒,隨聲聲「歡迎,秋冬貨品慢慢看」悉心調整衣架之間的隙距。甸呢?依舊駐在牆邊練習,只是自覺地把身子轉向那非員工的生物。
兩臂掛滿同層品牌的紙袋,來炫耀來示威來招迎口乖柳不多管;像這種高調宣示購物力的客人,殷勤款待怕只換來「勢利狗」的卑稱。你要我在乎嗎?我偏不上當!柳徒讓妒嫉隨那婀娜優雅的背影盪向長褲區。
甸倒沒多想,反正柳在生意在,練成這「帽子戲法」當是貢獻。
排排長褲如爐前吊鴨,小姐竟不挑剔,爽快抽掉一雙藍黑不分的皮管,左盼右顧打算把美腿伸進去。
「要試試看嗎?」當然是柳迎上。「這是中碼,可以嗎?」
「應該沒問題,麻煩你了。」一吐出來便是濃濃的教養,那種抑揚的齒音得花多少學費磨成?四季正價品可以嗎?
獨立成戶的小屋暫時收留聯群的身外物和它們的主人。一簾之隔,柳不禁用肘棱狠命鑽進甸的臂彎,拇指屢舉不下。
不管優劣,從柳反映過來的「審客論」,甸一律點頭應付,反正女自是女的參考――或反面――例子,難怪敏感;倒是換我多窺兩眼?客人生情或生氣都枝節連連,可免則免。
長褲架的右端自然生出一道臨時的空檔,柳瞄上了,正要前去撥亂反正,口袋裡偏傳出急劇的震流命她止步。手機還是工作優先?當然是前者。就在兩條大碼褲的掩護下,柳竊看外界到底發生甚麼事。
「月經早來,快拿給我!還要一條小碼褲!」
都說女同事上洗手間是一趟長征,你看,意外一來,還得召救兵上陣!
「我得去看看思思。」柳仰頭湊近甸的耳,卻只及下巴。「她不難搞,保持距離,收錢送客,懂?」柳一邊向試身室揮贈拇指,一邊跨步滾向倉房搜刮物資。
要懂的甸無不明白,不過是充當一個活人看守店子,客人看甚麼願買甚麼悉隨尊便,反正串串說明牌道盡一切,幾乎是自助式購物。「保持距離」是保我清白還是保她名節?動機嫌疑從何來,甸省得計――一想便無辜地自覺無辜――反正他早已睏得甚麼天姿國色也看不進眼,況且禿膠兒當人證,閉路電視為物證,柳和思思和店長和女人怕甚麼?我還不只是你們的邊幅的奴隸,摺熨掛裹周全備至,害羞也沒哼一聲。
「不好意思,請問可以拿小碼給我試試嗎?」獨白般的訴求幾乎被洪洪曲流溶蝕,唯他聽見。
「請等等。」甸不忌諱喉頭的身份,有問有答屬條件反射,違不來。
幸虧架上空檔還在,目標小碼呼之欲出。甸從櫃檯旁執起專屬他的「遞衫神叉」,對,萬聖節那棍紅黑,沿隱形的節線把褲納好,置在叉面柔柔剖開簾隙,如怕熱的師傅把生硬的薄餅推進炭爐,即放即收。
「謝謝。」小屋藏着大方。
曲與曲之間的寂靜無非為了迎接更吵的一章,嚴肅得使甸悄悄放回神叉,一轉身簾卻開了。
落地牆鏡前多了一個禿膠兒,不,她的四肢更長更帶勁,不是泳將或舞蹈家的話難以練就;雖然袖及掌,褲至踝,但靈捷自如的線條依然分明得無所遁形。無所遁形你就要看嗎?
「不好意思,裡面沒鏡子,得出來照照看。」小姐低着頭,盯緊那陌生的腿影,前面側面。
這回一聲「隨便」居然遏在喉底,光和聲音誰快一步,物理果然沒錯,何況是她的光芒。
也許運動員手腳難馴,又或小姐同信甸的哲理,衣服套在身上張臂踢腿不累事便成;她微微屈曲膝蓋,還未蹲下已重提大腿,左右換步揣摩布的韌力,頓顯禿膠兒一無是處,徒裝成人。即使活存如甸,神經也早已動彈不得,看跟不看似乎都無禮,都有罪。
「應該可以。」就在小姐向鏡子自言自語之際,滾樂偏偏突然放輕,惡意容讓蹲下時「嚓嚓」兩聲,纖線終藏不住挺臀,破軌中綻開紅白波點。
二姊滿櫃盡是這個花紋。
「一:如客人弄破我們的衣服該怎辦?」
「二:如客人在你面前走光該怎辦?」
都說店長有先見之明,面試的處境題不是要你好好考量嗎?支支吾吾一臉可愛換得聘書,到頭來還不是招到用時方恨少。
紅白波點。
小姐既要顧及鏡中的他的目光,又得適應涼意從後竊竊襲來,一時呆得直像禿膠兒。這意味是時候我為她做點甚麼嗎?四周重重衣牆,偏沒一幅為這默劇落幕;甸不服,乾脆一手抓起鄰架上那長拖拖的招牌羽絨,舉在面前黑漆漆,保溫又保命。步聲裸裸數下,羽絨一揚人已無蹤,多精彩的移物魔術。
如小屋是她的避難所,那櫃檯便是他的戒備區。要麼交易要麼談判要麼視而不見,一切聽她發落;「櫃檯總是店的終點」――錢的終點,店長說。熒幕上的交易表和信用卡的「刷刷器」毫不新鮮,可甸不禁重複確認手上一切就緒,瞥見過了叫外賣的吉時也不關痛癢,面試時倒沒那麼用心。
簾軸的起奏清脆得凌壓千調萬律,甸當然如軍人整步抬胸,眼神卻有欠方寸,不合格。如甸所料,得體如她準不會一走了之,惟鞋跟顯然輕輕重重的嘟囔着,騰鬧一會終歸趨近。
「麻煩你,我只要這條。」遞上一卷深藍,又遺下一卷,在台端。
「好的,稍等。」標準的接貨手勢把說明牌拋回腰間內側,「S」字一躍而過;接下來的標準問題:「要檢查貨品有沒有問題嗎?」根本就長着反問句的骨幹――多餘。儘管手動口不動,但牢牢捲合的長褲還得重新摺好才夠面子進袋獻客。一反往例,揚開褲管後即把屁股各半對合,雖然正面拉鏈外露易損,但應藏的都藏好了,遂入袋。
袋?再來一個嗎?看她雙腕勒滿圈圈繩痕,這不是自備購物袋或徵收膠袋稅或紙袋以可再造物料製成的僅僅關乎袋的問題。囊中物份份相疊,整個冬天過了恐怕還剩三兩沒派上用場。這條「S」?大概直送垃圾箱吧!隨它嗎?隨她嗎?
「中碼不要了嗎?」
冷不防甸忽然照顧台端的配角,嚇得小姐把錢包收至胸前,試圖壓出一個答案。
「款式始終有點……不好意思。」
她的確沒撒謊,柳早判死這褲不好賣。
「沒事,那這個你也不用買了。」
甸把那礙眼的證物重現人前,袋子始終省下一枚。
明知責無旁貸,縱然釋懷也不免罪疚滿滿;品格命她逞強,性情卻勸她乖乖受領他的好意。
這回甸的喉頭爭氣了,趕及截堵她的囉嗦。
「我們有用得着它的地方,可以了,沒事。」這絕非店長合意的答案,但終點前徒跑一場兼犯規?不足為奇!
錢包無謂從中作梗,小姐眼見甸快要張開那失態的屁股,便趕緊於點頭和鞠躬之間作個禮,知難而退連「謝謝」也嚥下,果然無法獲取甸行常那勉語――「歡迎下次再來」。
破口大小不輸拇指,惟讓媽媽左縫右刺,該可瞞天過海,送給大姊準穿得下。甸點按熒幕上的「六折」黃鍵,刷卡印單不假手於人,像小孩獨自分飾多角的自娛遊戲,卻算不上樂在其中,畢竟肚空空。
兩頭餓鬼姍姍來遲。
「買了嗎?」
櫃檯旁的外賣傳單日積月纍,柳逐一從左手傳到右手。
「買了。」又傳到甸的掌上。
「都說她不難搞,這褲她穿中碼沒錯。」
柳把看中的遞給思思,思思忙,忙着把剛買回來的衛生用品塞進背包。
「買了一條小碼,架上那條。」
甸草草瞄過傳單――反正向來歸她們作主――繞過櫃檯往長褲區調調衣架,力臻均致。
「小碼?她可以嗎?怎看也不行吧!我們思思才是小碼的代表,對嗎?」柳拿起電話,幾乎向「咖喱米線王」的店員問。
思思把馬尾解下,咬着橡筋圈落力點頭,似乎打算換個髮型。
「咖喱米線王」尚算令甸心安,畢竟冬天得暖胃;柳早清楚各人偏愛的配料,無謂多言。三十分鐘後,口福報到。
顆顆青珠赤珠湊在櫃檯一角候命,找續可免,外賣員求之不得;才過了一首歌,店中只有禿膠兒的肚窩安靜。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柳立時收弱音響,這來電非同小可。
「店長你好!」
呼風喚雨的問候惹得甸和思思急步撲至櫃檯,柳照例把電話換成廣播模式。
「我剛收到一封投訴電郵。」
店長不續話,顯然為了鬧氣氛,好讓眾人的眼睛瞪個夠。
甸的偏眨不停。
不是吧!她不會以怨報德吧!那刻一眼不過是條件反射,違不來呀!她怎可誤會我到處張揚?六折也不是小數目,但以和為貴我甘願呀!小碼中碼都不是罪,無須耿耿於懷吧!姊姊妹妹無不開門如廁,我經過倒是心安理得,老實不瞅半眼!都說男的在這裡工作本來就是罪,只差你告不告我。還是她生氣我沒多看兩眼,犧牲色相卻不甘無人問津?小姐到底你――
「別家的店員投訴我們的同事經常霸佔女洗手間,關着門聊電話弄東弄西,久久不出來,人龍都在門外指指點點。是誰?思思嗎?」
關門如廁原來才是不當。
犯人挨近電話,無話可說還得說。
「店長,對不起,我不會多搞作了。對不起,是哪家――」
「咖喱米線王外賣到!三碗是嗎?」不知是食物的本身還是外賣員的口氣,那股辛香肚子直叫好!
「還沒吃飯嗎?先吃吧,明天我過來好好跟你們談。」
一等到電話那頭自刎後,柳交錢思思拆袋,誰管店長明言只許在雜物房飲食?櫃檯瞬間杯盤狼藉,甸托着那碗無助定驚的濃黃,祈求店長明天不要多問長褲銷情;小碼嗎?舉凡女士皆穿得下,唯獨小姐頂最好看!


陳苑珊: 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畢業生,以工作支持生計,靠寫作問候生命,視公共圖書館和一切陌生的地方為樂土,家沒寵物。首部作品《愚木——短篇小說集》獲2017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同年獲台灣新北市文學獎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