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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 : 失蹤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梁文聰

儘管那時他還很小,記憶渙散迷濛如霧中風景,可是那個歸家的畫面,卻比甚麼影像都要清晰難忘。
那是城市邊陲一個臨海而建的舊區,延綿逼仄的街道縱橫交錯,乍看每條路顯出近似的模樣,四周的商店樓房櫛比鱗次伸展着,不諳熟那區的外來者多是迷路收場。然而兒時的他,早已對街上的所有店舖瞭然於胸,清楚知道回家有好幾條捷徑,比走大路要快上好幾分鐘。那些曲折幽微的路徑,全是他獨個兒的創舉,是他童年的秘密遊戲,連他的父母也從未察覺。
最厲害的那條捷徑是這樣走的:先沿着喧囂的大馬路靠左邊排列的店舖一直往前走,漸漸能嗅到空氣中陣陣嗆鼻的油炸味道,不久眼前便會出現一爿偌大的售賣白粥油器的店。那時他矮小羸弱,店內通常比較擁擠,他會從忙碌的食客和伙計腿間匆匆溜過,只消經過幾張坐滿人的圓桌和後方的廁格,便能直捷到達後巷。偶爾人們發現了他,有時會善意摸摸他的小頭,或警告他留神伙計手上滾燙的粥品。黝暗的後巷裡,總是瀰漫着一股腐肉的腥臭味,門側通常會見到清潔工阿嬸蹲坐在一旁大汗淋灕洗滌大盤大盤的碗碟。他要先縱身躍過流淌一地的肥皂水和食物渣滓,再從幾個來自其他食店聚在一起抽煙小憩的員工身旁穿插過去,才能拐進另一條小街,而那裡立着長長一整排販賣內衣內褲胸圍絲襪拖鞋的小販攤檔,攤檔之間只留有半個大人寬的位置,對他來說已是相當充裕的空間。他不會選擇從那個嘴角長着顆大痣的女人旁邊經過,雖則穿過她的攤檔比較直截了當,但他總認為她的目光不懷好意,彷彿視每個人為不速之客。他會挑從前方那個終日低頭看報的老頭旁邊走過,因為經他長期以來的觀察,老頭的視線從沒移開過報紙,即便有客人要詢問他甚麼事宜也不能讓他分心,他肯定是個非常喜歡閱讀的人。
又要轉入另一條小巷了,很多人就是錯過那個隱藏在攤檔後方、被一大籮筐遭人亂扔的廢物攔阻着的窄小通道,或是下意識嫌那條路齷齪不雅而放棄路過;那讓他自小覺悟到,所謂人生,就是關於人如何錯過美好的事情。那條小巷裡又是另一番景象――從來不曾瞥見那些遛狗的人,但總能見到地上橫七豎八列着或大或小形狀奇特的狗糞。他會跟它們保持適度的距離,有時候卻不慎中伏了,踩到黏黏軟軟的一坨,心裡確是忿懣不甘,可是轉念想,有甚麼值得惋惜發愁呢?說到底不過是鞋子沾了狗糞,尋常不過的遭遇。巷子能領他通往一片異域,從中間岔進一條極其陰暗潮濕狹隘的小街裡,他的家就在小街盡頭那個死胡同裡,靠着一個垃圾收集站旁邊一幢老舊的唐樓之上。如果從大街那邊的入口拐進小街,兩旁的行人道總被無數殘破待修的車輛霸佔着,車房周邊的地上散滿黑壓壓的破銅爛鐵機械零件等難以辨識的廢棄物。那輛龐然的垃圾車,每天日夜兩回必要以極慢速駛進來,方能避免碰觸路旁的車子,抵達街道末端進行收集。從街心仰頭觀望,一大抹的天空,被不遠處幾幢外牆斑駁多年失修的工廠大廈覆蓋着,剩下的一隅亦染上一層渾沌的燻黑,那是叢叢煙囪不斷湧冒而出的濃煙。每天早上人們上班上學,總得先費勁翻越垃圾、車輛、煙塵、迷霧,踏上一片坦途,才算得上沒白白虛耗光陰,好好成就一件事情。
他的家,就是位於那幢七層高的殘破唐樓的頂層單位。樓房裡沒設升降機,小孩子一口氣爬上頂層也不見得如何吃力,倒是梯間天花吊下那些燈泡的鎢絲總是斷掉,窪陷的地上漫漶着厚厚一層污水,到處飄溢着腥膻的尿騷味,每個角落額外陰沉慘澹,不敢說絕不會跟人或人以外的東西隨時撞個滿懷。日復一日走慣了,他竟可以鍛煉出神功似的步法,能在黑暗中三步併兩步馳騁,隨着內心一種韻律飛奔,腳底準確無誤落在預想中的階梯上。而且每踏出一步,他彷彿感到那面梯級在顫動,整個樓房裡的鋼筋水泥似在搖晃,就像鑽進一個巨人的肚腹裡追蹤他的脈搏。不,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那顆心臟,主宰着那巨人的每一下心跳,節拍隨他而起。噗、噗、噗,他加速了,噗噗噗,他減慢了,噗噗、噗噗。要假以時日,他才曉得那原來叫做人的自由意志。
該怎麼形容每次返家推開大門的微妙一瞬?恍如拆開一份禮物那樣,總會帶來一番驚喜,當然全是來自他以拾荒為生的父母親。他們總能在城市裡一個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裡,撿來滿屋子精緻瑰麗得令人不忍正視的東西――以藤蔓巧手編織的座椅茶几、七彩斑斕印上遠古圖騰的特洛伊木馬、人工刻鑿大片嶙峋奇石園林景致的屏風、黑山羊皮做的滿佈紋理的可摺疊式帳幕、波斯手工藝刺繡着古帝國圖樣紋飾的地毯、超微型熱帶植物玻璃盆景、仿製史上第一列蒸汽火車連鐵道模型、早期雙聲道音軌黑膠唱碟機、疑似清乾隆爐鈞釉彩繪觀音菩薩坐像、人偶會砍柴喝啤酒跳舞的黑森林木雕咕咕鐘……盡是年代久遠、獨一無二、價值無能估算的物件。即便最簇新華麗的東西,亦會遇上狠心拋棄它們的人,而他的父母總能為那些奇珍異寶物色到一個新的歸宿。他們一家,是整個猶如走馬燈般超現實旅程中的過客。他記得有天上學,老師要求每位同學互相介紹各自父母親的職業,他聽到別的同學提及醫生、護士、工程師、會計師、律師……盡是一堆堆非常漂亮令人艷羨的職銜。怎麼辦?他萬分焦急,低下頭端視自己的一雙手,輪到他講之際支支吾吾,倏忽靈光閃現――我的父母是……是當魔法師的!
哄堂大笑。他環視四周,看到老師和同學全瞇着眼,他們的嘴全變為一個又一個深不見底、似要將他吞噬的黑洞。他覺得那個情境感覺陰森魔幻,驀地想起父親經常掛在口邊那番話:「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
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天,在他那張隨時隨地變遷幻化的小桌子上,置放了一個他渴望多時的機械人模型。四肢和身軀由不同顏色及設計部件組成,可各自拆散成為六個體積較細的獨立機械人。家裡沒有電視容他收看那套卡通,他只能在同學口述下得知那些機械人的身世故事,想像它們合體後摧毁敵人的驚人威力,當然也在玩具店的櫥窗外駐足良久,朝聖般仰望過它。平常不苟言笑的父親留意到他無比興奮的反應,對他說了一句:記住這一刻,這就是所謂擁有。他記得他玩了一整個晚上,近乎欲罷不能的程度,睡前還不忘把它好好放在枕邊,早上醒來再三確認它的存在,臨上學出門時更是不捨。課堂上的一切皆聽不入耳,終於等到放學回家的一瞬,那個機械人竟然不在牀上。在哪裡?他翻箱倒櫃也尋獲不到,心照不宣,跪坐地上片刻,眼淚模糊了視線。心裡着實不甘,明知他是那般深愛着那件玩具,父親為何要狠心傷害他呢?半晌便聽到房裡傳來父親的聲線:記住這一刻,這就是所謂失去。他的心裡只剩惱怒,拒絕理睬他的父親。父親卻踱步過來,將幾個打火機大小、形狀設計大異其趣、金銀閃亮的小型機械人模型擱在他的桌上,也都是他一向渴望的玩具系列。他端詳了它們良久,在嘀咕要玩還是不玩?整個晚上,內心都在反反覆覆激烈掙扎,害怕跟它們建立起感情;只要從來不擁有,就不需面對後來的失去?
翌日一覺醒來,他頭也不回便出門上學去,竟決定從此不再玩玩具了。低智的遊戲,他心裡想。
其實,那時他還未懂得父親說話的底蘊。直到好幾年後,政府發信告知他們終於可以上樓了。也沒有甚麼要搬動過去,只需要一些基本的日用品,反正父母每天都在執拾東西,來回往復無所謂新舊之別。那邊的環境相對安全衛生,對孩子的生活比較好。他聽到母親跟父親商議,卻沒有一點興奮期待,只覺得日落日出,人還不是一樣規律地生活。
他對父母親的記憶,就凝定在那個一切如常的遙遠的早晨,他離家上學跟他們道別的畫面處。他竟然連跟父母擁抱親臉的機會也沒有,他記得,自己不斷着急說趕時間快遲到了,轉身便俯衝下樓去。
午後的課堂睡意濃濃。有人忽地敲了敲班房的門,是校內那名不討人歡心的高級女校務主任。她跟當席老師低聲討論一會,老師便轉頭喚他一個人出來。是犯了甚麼事嗎?他的心跳猛然加速,腦筋不停地運轉――是他今天遲了三分鐘進校門?是上週小息時他踢球不小心刮花了校長的名貴車輛?是昨天沒誠實地告訴小賣部阿伯他多找了兩塊錢?是他無意中講話傷害了某同學的自尊心?還是被發現了每次集會唱校歌之際,只張開嘴巴沒有發聲?
同學,你家裡遭遇一場意外。但不要害怕,老師們會幫助你的。他從來沒跟眼前的女主任單獨說過話,發現她原來並沒有傳言中那般窮兇極惡。隨後她帶了他前往醫院,醫生讓他們走進一個異常靜寂不見其他病人的房間裡。他看到父母親一動不動的躺在並排兩張牀位上,頭髮凌亂飛散,衣服沾滿塵土砂石泥漿骯髒不堪,身上臉上盡佈滿大大小小紅紅黑黑的瘀傷血塊。主任告訴他:他們居住的那幢樓房,今早突然整個坍塌下來。可能他們家是在最高一層,救援人員很快就從表層的瓦礫堆裡找到他的父母。可是他們都被樑柱或磚石等重物擊傷,送院時早已奄奄一息。
擁有。失去。
他們一家是外來者,在城市裡沒有一個親友。當晚開始,他就被送往一個設備簡陋的公營宿舍去,跟裡面一大群互不相干各不認識的孩子住在一起。聽主任說那裡只供他短暫留宿,遲些會有別的長遠安排。早上如常上學,下課後回到宿舍裡安靜做功課,日常起居飲食都有人照料,他並不特別擔憂害怕。他也一直沒有哭,似乎成了一個沒任何痛感的人。
不曉得是誰的安排。幾個月後,他被一個名喚發叔的獨居男人收養了,無獨有偶,那收養者的住所正正就在他們一家本來已獲派送的那個屋邨裡。收養真是個妥帖的詞語,的確就是「收容」以及「養活」,不多不少點到即止。發叔在酒店的餐飲部門工作,每天都要起得很早,在他起牀梳洗換校服上課以前,發叔已不見蹤影,夜裡也是很晚才收工歸家。即便假期到了,也喜歡待在家裡睡覺,或整天不停地吞雲吐霧。聽說本來他是有個太太同住,兩人想生孩子但沒如願,後來太太抑鬱成疾,卧病在牀多年最終死了。那些八卦的鄰居在背後談論:你覺得他真是希望收養孩子嗎?他只是要找個人同住來霸佔單位,不想被攆走而已……
他對鄰人們這個獨到的觀點也半信半疑,理由是他跟叔叔同住已好一段時日,兩人真的沒有怎麼溝通過,除卻日常見面那些膚淺的寒暄以外,唯一的聯繫似乎要說那個雪櫃,能讓他體會到點點被顧念關注的感覺。雪櫃是個魔法盒子,打開它猶如開啟童年那扇回憶之門。每天早上醒來他會禁不住想像,不知今天叔叔為他準備了甚麼好吃的食物?而每次來自於世界各國的料理,那些豐富得不得了的粥粉麵飯雞鴨豬牛羊壽司鬆餅蛋糕等,總是沒有讓他失望。為了回報叔叔的恩賜,他也盡力把家務做得妥帖。
後來,他才意會到這一切原來只是一廂情願。
有次一位同學告訴他,前天晚上跟家人到一家五星級大酒店吃了一頓豐富的自助餐,聽那名字,恰巧是叔叔工作的地方。少年最喜歡向朋輩炫耀吹噓,侃侃講述自己吃過那一長串讓人垂涎欲滴的食物――龍蝦、長腳蟹、生蠔、海膽、刺身、海蔘、鮑魚、花膠、石斑、黑松露蘑菇湯、梳乎厘、巧克力流心蛋糕……奇怪的是,那同學提及一連串的食物,都不曾在他家的雪櫃裡出現過,為甚麼?登時他省悟過來――
發叔每天晚上帶回家的,只是當天酒店餐廳賣剩的廚餘。那些最上乘最優質的餸菜,早已被客人掃光了。
明明過往每一餐他是吃得那麼溫飽酣暢。即便天天吃着同一款式的飯菜,他也不會覺得怎樣厭惡難受。食物之於他,不過是充飢的手段。但那一刻,他彷彿感到自己失去了甚麼寶貴的東西,像是尊嚴一下子被傷害了……
沒有人管束他,放學後可以盡情撒野嬉鬧,同學都覬覦他所擁有的自由。不知不覺間他不再觸碰功課,轉而沉迷在電子世界,終日流連不同的遊戲機中心,投幣玩些毋須動腦筋的遊戲,輸了,投幣,再輸。上學上班上街,何嘗不是一樣?誰人能獲得終極的勝利?他最喜愛就是那個街頭霸王遊戲,只消選上Ryu或Ken,反覆操練波動拳和昇龍拳這兩種絕招,當對手在遠處時不停向其施以波動拳,對手欺近則立刻還以昇龍拳,萬試萬靈,只消勤奮和不怕沉悶,能確保在限定時間內擊倒對手,起碼能讓他進入最後的幾關與四大天王對決,花的錢也就輕易回本了。
只是社會裡就是充斥着不少滿懷惡意的人,他們的使命,就是要讓別人喪失哪怕是丁點兒的快樂,生性殘暴對人施加痛苦。往往在他投幣後不久,就有人隱隱在熒光幕的後方投幣,强逼着他跟自己對壘,多麼厚顏無恥的舉動。來者永遠不善,打從那人信心滿滿投幣那刻起,目的固然是要令你死無全屍,他一直練就的絕無僅有的兩招笨拙伎倆當然不夠抵擋,每次都立刻輸得一敗塗地。他也並非沒試過努力提升自己的攻擊和防衛能力,然而冥冥中自有一些技藝超凡的人類,操縱桿拿捏掌心,便能達致人機合一的至高境界,播弄一切的資源人脈權力,形同上帝將他人的生死命運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也不是好欺負的,發明了這樣一個反客為主的良策――每每在那陌生的挑戰者興高采烈極其認真的投幣、打算大展拳腳將對手打得片甲不留發洩憤恨之際,便會赫然發現,坐在另一方的對手不斷受襲、一動不動像個沙包一樣任人魚肉(嗯?發生甚麼事?機件故障?);他早已從背面的遊戲機檯悄悄逃之夭夭,頃刻將那場來勢洶洶不明就裡的戰爭瓦解了,讓那名挑戰者變得愚昧無知,從無比亢奮的情緒一下子失足掉落空谷,痛失渴望狂毆他人那種變態畸形的快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惘惘巨大、莫以名狀揮之不去的空虛(唉,又要繼續跟那些沉悶遲鈍、不懂變通的電腦對手對打嗎……)。
到底是人玩遊戲,還是遊戲弄人?從那時起,他就認定那是整個社會、甚至整個世界的縮影。他不甘讓人欺壓,誓要當上一個世外高人。
再後來一次他故伎重施,當他的Ryu不動了,那個挑戰者的Ken竟然也不動,大家一起等待限定的分秒過去,徒然耗費各自的青春。半晌,他竟聽到遊戲機的背後,倏忽傳來陣陣透露着悲哀、嚶嚶的啜泣聲……(是出於孤獨?愧疚?還是剎那間頓悟到戰爭的殘酷?)
上了中學後稍為懂事,發叔有天跟他說:世上從來沒有免費午餐。在我這裡,衣食住行項項都是負擔,日後出來謀生記得還我。然後,就提醒他當年他的父母因樓宇倒塌意外身亡得到撫恤金和賠償,那筆錢要等到他成年後才能動用。作為他的監護人,這麼多年來為他付出了不少時間心血金錢,理應獲得合理的補償罷。
他覺得叔叔說得不無道理。於是到了他十八歲時,成績平平讀書沒甚天分的他未能繼續升學,剛剛開始上班不久,便決定向受託人申請取得那筆資產。他記得自己從銀行一點不剩將錢提取出來,隨即回到家裡,留下一部分給自己日後租房子用,餘下的金額盡數連同家門的鑰匙扔在叔叔的牀頭,之後收拾自己的物品憤然離去。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電器代理商的客戶服務部當總務。總務就是打雜工,即使換上漂亮光鮮的名字,亦不會改變工作的性質。第一天上班時他的部門主管就開門見山:每個人都憎厭麻煩。聘請你的目的,當然就是為公司解決林林總總芝蔴綠豆的事情。而最令我們煩惱的工作,莫過於每天應付那些來勢洶洶無休無止的客戶投訴電話,要像馴獸師那樣將牠們一一馴服,需要遠超乎尋常的能耐和智慧才能勝任工作。這樣罷,你先從其他比較簡單的差事開始?
於是他被派遣去接收顧客每天寄來的信件,絕大多數是各種電器的保養表格,必須在產品售出後三個月內填妥寄抵方能受理,也有些是連同支票寄來延續保養期限。每天開封大量的信件,他的心裡禁不住納罕:天,有那麼多種類和型號的產品,而且有那麼多的人努力在擔憂和購買一個安穩的未來。他的工作是相對簡單――只要將信拆開抽出表格,把信封等廢紙扔進碎紙機,再將表格裡所載的客戶資料輸入電腦便告完成。若果牽涉支票付款,則須按程序將支票交予另一位同事,負責存入公司指定的銀行賬戶裡。不用幾天,他已經對流程駕輕就熟,雖然他覺得絕大部分客戶手寫的資料,通常都是一塌糊塗不知所云,他也從沒張聲麻煩同事們指導幫忙,唯有利用自己的想像力盡力完成差事。
打開信封、翻閱表格核對、輸入客戶資料、處理廢紙……循環往復的過程,並不能成為一個人打瞌睡的藉口。他維持精神奕奕的狀態工作,往往發現到其他人忽略了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才能組織出如下一個鮮活的畫面:一大群在郵政局裡工作的員工,一邊跟他人瞎聊或各自强睜開惺忪睡眼,一邊故意或不慎地將蘸滿黑墨的印戳蓋在郵票以外的空白位置上,一封,又一封……不經不覺便到了下班的時間了。
懂得變通的他當然稍稍更改流程,把可以循環再用的郵票連紙片撕下留着自用。一個月後據他粗略估算,竟然集合了近五百多枚光潔如新、沒沾染一點墨水的郵票。這,原來就是人們常說的:工作能為個人帶來很大的滿足感。
肯定是有人在背後因嫉妒而告發他,因為有天,他突然被主管傳召問話。主管以不屑的語氣審問他:你覺得公司洗手間裡的廁紙可以拿回家?他搖搖頭。你覺得你工作桌上擱着的文具可以拿回家嗎?這裡的桌椅呢?他再次搖搖頭。很好,那為甚麼你可以私下拿走那些來自客戶信件的郵票?
當天他就被部門主管辭退了,理由是個人誠信出現嚴重的問題。
求職廣告裡有那麼多高薪而不論經驗的招聘,警方呼籲人們提高警惕。豐厚的薪金對他來說從來不是一項誘因;他認為人們常忽略了,其實新奇的經驗才是無價。城市最泛濫的是忙碌與拚勁,最缺乏的是思考和趣味。而最讓他舒泰自在的崗位,莫過於那些可有可無、猶如鬼魅般存在着的工種,譬如影院裡的帶位員、升降機的操作員、大廈的看更、交通督導員以及列車月台維持秩序的站務員,人們總是對草木磚瓦和他們視若無睹,因而能給予他悠長的時光巨細靡遺地觀察事物。
那份電影院帶位員工作,令他察覺到一些沒人知曉的詭異事情。當影院裡的燈光熄滅,電影開始播放後,本來空蕩蕩的座位上,偶爾黑壓壓冒起一個個人頭,而他們的魅影會在影片落幕前徐徐消失,融入背後漆黑的背景裡。他曾聽說過那些關於電影院的鬧鬼故事,想到這裡不得不暗罵自己癡線;若然世上真有鬼魂的話,他定必緊抓着那些鬼魂不放,追問他或她如何能達到那種飄飄然遊離物外、令人心神嚮往的虛無狀態?
最終他發現,在離開電影院那條迂迴走道上,原來隱約藏着一扇暗門能直通建築物的後巷,那扇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整天虛掩着。總有人懂得這些關涉生存的秘密,當他們厭倦了外頭的生活,身心累透苟延殘喘,便會拖着疲憊的軀體,寂然無聲的從這個異次元的窄道踱進闃黑的影院,躺在椅子上昏睡一頓,更多的是望着熒幕上流動跳閃的影像發呆,在燈光亮起之前總會趕得及匆匆逃離。他當然沒有向管理層匯報這事,畢竟他早已對這些人類生起惺惺相惜之情,而且他深深相信,電影院的老闆或許本就默許這些情況發生,因為電影的本質正是開闢一個個的洞穴,好讓一大群人躲進裡面一起逃避現實。
為甚麼他不能像鬼魅般四處浮遊飄盪?
起初,一切不過是他腦海裡萌生出的荒誕不經的念頭。久而久之,竟變成了一個可能實行的計劃,好讓他一勞永逸從這個城市裡蒸發掉。
那之後他按部就班,轉到一家大規模低檔次品牌的時裝店應徵銷售服務員。品牌的商業策略,是在每次國際大型的名牌時裝秀「吸取靈感」,再以光的速度壓倒市場上任何競爭對手,全球同步以超平宜的價錢推出類似設計的產品。
從來沒有想過,那裡竟然變成他遭遇愛情的場景。而愛情是甚麼一回事?他一頭霧水。
工作時談戀愛,必然是容易令人分心和困擾的事。可是關係生之本能,又有誰可以抵禦呢?初次邂逅那個女人,就感覺到她是多麼的與別不同,簡直就是讓他魂牽夢縈的女性楷模。
見她不疾不徐踱進店舖,步伐安穩儀態雍容,將那副偌大半黑的墨鏡掛在頭頂的髮絲上。她由上身至腳踝皆裹着他們公司的出品,是個百分百的忠實粉絲。彷彿遺漏了甚麼要緊的事情似地,她忽然掉轉頭走出店外,過了大概十秒鐘,再次不失優雅在他的視線範圍出現。不同的是,原本披在她身上的仿皮夾克這時候不見了,她的手上卻拎着一個印有時裝店商標的紙袋。
這件夾克我不要了,麻煩安排退款。她把那個紙袋遞來,說話字正腔圓不失禮貌,亦不忘送給他一個和藹可親恰到好處的笑靨。
他依規矩小心翼翼檢查那件衣服――印着價錢和尺碼的牌子沒被剪掉,皮革和所有針線位俱完好無缺,表面也沒甚麼破損或骯髒的痕迹,曉得她穿着時挺謹慎的,獨是隱隱沾染了一陣梔子花的香水氣息混和女性的淡淡幽香,不停向他的鼻孔襲來。他想着要留下這件夾克,等下有空檔回到倉庫極力嗅聞一番,不禁讓他精神亢奮,然而他的主管(一個笑容跟臉頰格格不入的單身女人)竟然檢查過後將它拿走了。他看了看單據,剛好是一個月的退還限期,不得不佩服她精準的計算。把穿膩的衣服完好無損地退回,供下一個客人使用,相比起買下衣服穿不到幾次便擱在衣櫃的底層發霉、然後扔到堆填區裡焚燒製造溫室氣體,是多麼值得稱讚的美德。
他不時見她到店舖光顧,不外乎退貨、買新貨、再退貨、再買新貨,侍候着她也不覺得怎麼疲累。終於,他鼓起勇氣佇在鏡子的前方,主動給她一點配搭的建議,在新系列到的日子,還特地給她看那些剛從海外運抵還未上架的貨品。
後來他們是相互介紹認識了,知道她叫阿麗,是個愛時尚的OL,喜歡裝扮到了患毒癮般不能自拔的地步。因為家裡地方狹小且為了省錢,就想出這樣一個不斷退換衣物的辦法,來滿足和壓制無止境膨脹的慾望。他覺得單憑這一點共通的想法,已曉得她是自己冥冥之中那個心靈伴侶,他會徐徐跟她解釋,其實,他也同樣有偌大的慾望需要排遣疏導。可是他覺得絕大多數的人,總是以過分認真的態度來對待自身的慾望,往往就是那種執著的態度,令漫無邊際的暴力和不能預視的悲劇接踵而至,每每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遽然發笑。
他急不及待要跟她分享自己那種獨一無二觀看世界的視覺。知道她愛看電影,等到開場後他會引領着她,拐進冷寂的後巷通過那扇虛掩的窄門,像幽靈一般飄進影院裡。知道她饞嘴,他會說他何嘗不是,然後,他會啟動腦部的美食搜尋引擎,羅列出一個最新的清單,告知他附近那幾個大型百貨公司的超市正舉行國際美食展,那裡有最新運到的挪威煙三文魚、美國安格斯牛柳粒、韓式煎餃子、日本稻庭烏冬、西班牙海鮮飯、希臘沙律菜、比利時巧克力……如何用最短而有效的步行時間,從一個商場走到另一個商場,在試食的攤檔之間反覆穿梭填飽肚子,巧妙達到每天標準的均衡飲食和運動量。他會告訴她,食物之於他不過是充飢的手段,可是對很多人來說,食物不是手段而是一生之終極目的,寧可餓死,不夠好吃質量稍差的東西絕不容許吞進肚腹。幸好她不是那樣的人,不然每天的生活自會淪為沉重的折磨。
他還想,要不要送給阿麗一份他個人珍而重之的禮物――那些他多年前搜集得來的戰利品,曾經在不同的人的手上輾轉相傳、竟還奇蹟般沒遭絲毫耗損的郵票,向她提議:不如打從現在開始,我們每天給對方寫信好嗎?富於詩意的溝通能大大增進彼此間的感情,但是轉念一想他躊躇了。他總是懷疑她會否跟他人一般見識罵他:白癡,現在還有誰會執筆寫信?連發電郵也嫌落伍!
或許,他將生活想像得太美好了;生活的真面目並非那樣的。
那個他心裡一直相信名叫阿麗的女人,不耐煩跟他冷冷的道:麻煩你快點,趕時間。於是他加快幫她處理好退款,看着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他佇在鏡子的前方,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幻象。
後來也沒有再見過那個女人前來,不知是不是她早已發現到,有個職員經常像個變態從後目不轉睛窺視她的一舉一動,嚇怕了不敢再來。
午飯的時光,除了到商場及百貨公司流連,他也發明了其他更好的去處。他會用上別人的名片(通常在商業區的字紙簍裡或地上比比皆是),前往附近的大型會議中心,參加那些國際經貿發展研討會、區域性促進經濟建設論壇等。會議提供的食品多得令人垂涎欲滴,有時還有頂級紅酒或新鮮果汁供應。當然他的初衷不是前來白吃的,他是希望有點貢獻,給人一點不同的看法。他的心裡着實有許多觀點和論據打算發表,譬如關於城市的發展實情是不必要的,因為城市早已發展過度,看看場外每次會議過後剩餘那些堆積如山的食物,和窗外那些密不透風、阻擋着人觀看海景的建築群就一目瞭然,何需研究大量的數據?抱歉也要說句,那麼多絕頂聰明的人聚首一堂,還是不能把大家帶到一個更理想的地方。何不早點散會回家,至少能省點時間做些其他甚麼事,或乾脆甚麼都不做。可是他知道若這些說話衝口而出,人們必然會感覺不爽、智慧遭受侮辱或乾脆當他瘋子看待。為了不被保安抬走和列入黑名單上,他必須像個智者一樣保持適度的緘默。他期待再度參與下次舉辦的會議,在大量食物被送往焚化爐或堆田區之前抵達,說不定幸運的話能嚐到優質美味的牛排。
為甚麼你不能把衣服摺疊得整齊好看一些?可不可以給予顧客多點笑容?已說過很多遍了難道你沒長耳朵嗎?根據他多年的工作經驗,沒的放矢,是上司針對繼而噬咬下屬前的一個預警。他知道是時候撤離那家時裝店了,而事實是那裡對他也再沒任何價值可言。
終於找到拼圖的最後一塊。他鬆了口氣,心想生活實在折騰人,真渴望能夠躺在沙發上休息片刻。
離職後,他便趕忙到那家夢寐以求的大型跨國家具企業應徵。「給生活更多可能。」這句在店裡到處張貼的標語,佈滿不同產品之間原來留白可供喘息的空間,讓進來的人充滿希冀,他按捺不住冷笑一聲。也許人們沒有縝密思考過:打從一件物件被複製的那刻開始,它那獨特的生命已然逝去,還有甚麼可能性可說?他望見那些層層疊疊一式一樣的貨品,想到它們將很快被人一一扔掉,一股强烈的噁心感從他的胃部翻湧而起。
大概人手不足,當天他就被那家店邀請參與面試。接見他的店舖經理狐疑但不失友善的問:你認為自己憑甚麼條件勝任倉務員一職?他不用多想,口裡便吐出那個準備多時的答案:憑着我對生活無窮的創意和熱誠,定能為貴企業和人們帶來更多嶄新的可能。說罷,他留意到經理的嘴角隱約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意,然後一瞬間被鎮壓下去,那是甚麼?難道經理以為他是將一般應徵者那些標準正確的答案背誦如流嗎?他自問這句話是經過長久深思遠慮才說的,可不是跟他開玩笑啊。
結果他在當場便獲聘用了,一時讓他不知所措。到翌日早上準時換上新的制服,才曉得那個詭秘的笑隱含着甚麼陰謀。
早上八點開工,一直工作到晚上十點才能收工,中途只有兩次短暫的休憩時間,午間不能到外面透透氣瞎逛或參加研討會,實在讓他既疲乏又沮喪。根本是要一個人扛起最少三個正常員工的工作量,尖酸刻薄得離譜,事情幹得不夠迅速立即遭到辱罵,難怪那麼快便聘用他了。然而他明白自己任重道遠,再辛苦的日子恐怕也得咬緊牙關熬過。
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點算貨件――新貨、舊貨、損毀了的貨、陳列過的貨、待換的貨、顧客已預訂的貨、退回來的貨、將要被運送的貨……無休無止的工作讓他頭昏腦脹,有時更不能確切辨識,究竟自己跟貨倉裡的眾多貨物,有甚麼本質上的分別。他本已覺得店裡陳列各式各樣大小家具、供顧客遊覽觀賞的範圍已經不小,來到這裡赫然發現,原來倉庫的面積大得驚人,這個觀察又頓時令他非常雀躍。過了幾個星期,他已對倉庫內的每個細節瞭如指掌,曉得地方太大,並不是每個角落都設有閉路電視監控。
前檯的銷售人員嚴重短缺,他終於等到被經理調派到陳列區接待顧客的黄金機會。那裡給他的感覺相對自在,讓他不期然回想起兒時父母撿拾回來的家具擺設,果真如廣告裡不斷重複的信息那樣:一個真正的家。根據上月的龍虎榜顯示,店裡最高銷量貨品的首三位分別如下:一、童話故事中將小孩和老人吃掉的豺狼毛公仔;二、一套著名外國電影裡張貼在殺人場景裡的一張海報,上面描繪着黄色的魚群裡出現了一尾往逆方向潛行、悠然自得全身呈火紅色的魚,空着的部分則寫着:「要是你是對的而他們是錯的呢?」;三、夜裡會閃着熊熊燈火的海港夜景全景圖,可供人們黏貼在客廳的牆上,或覆蓋在原來沒甚景觀的窗子上。他覺得第一項產品早已淪為辱罵當權者的庸俗工具,喪失了其他解說或象徵意義的可能。而第二項產品呢,的確能帶給飽受挫折的人們一點慰藉,但每天盯着它久了,卻很可能逼人走上發瘋殺人的不歸路。至於第三項呢,他已在較早時為家裡添置了一幅,為沒有一扇窗戶、狹逼得擠不進另一人然而租金昂貴得嚇人的他家,勉强充當一個靈魂的出口。然而過長的注視會變相使人的感官麻木而失去意義,他必要定時切換其他的景致,比如連綿翠綠的山巒、鋪天蓋地白茫茫的冰雪、盛夏碧青氤氳的荷塘或築有亭台樓閣的庭院,才能稍稍感覺安寧。不過後來他索性將那些圖景一一撕掉,還原家徒四壁的面目;生活快讓他窒息,他不要跟那些徜徉在物質中的人一樣自欺欺人。
顧客沒那麼多的時刻,他逮緊機會來來回回在各個陳列區巡逡,銳利如鷹的雙目不斷掃視和記錄着監控鏡頭的位置和數目、家具擺放的確切地點和每一條能通往逃生出口、形同迷宮的倉庫和洗手間的走道。他特別關心的是那些不顯眼卻容得下一個成年人身軀的收納空間,譬如衣櫃、廚櫃、沐屏、睡牀下、工作桌下、窗簾或浴簾後方的位置。
後來他知道,每晚十點待所有員工收工過後,那名店舖經理總會仔細巡視陳列室的不同角落一遍,才會正式上鎖關門。他就以持之以恆對工作的熱誠跟經理說:讓我隨你察視一遍,日後定可幫你分擔繁重的工作。經理點頭稱許,嘴角又綻露出那個怪異的笑意。那一刻他似乎明白,原來那個笑並不代表甚麼好或壞的事情,只是源於臉部一種慣性的條件反射作用,正如一個人每天習慣跟隨上司的指揮棒上下左右晃動一樣,已化成不得不那樣做的地步。
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慢條斯理換上便服,靜候所有同事離開,趁着經理不為意,一閃身便通過一扇隱秘的門鑽進倉庫裡,緊貼高高低低的貨架快步前行,再從另一扇門迅捷溜出,便是客廳裡的沙發、飯桌、茶几、椅子、吊燈等各項陳列品擺放的範圍。那是經過他精密研究下,絕無僅有的幾條落入監控盲點的路徑之一。
一個箭步,他便躲藏在那一大叢被高至天花的支架撐起的布窗簾樣板裡,讓他整個人隱沒在窗簾與牆壁中間,連他的鞋子也吞掉了。他屏氣靜息耐心站立着,避免讓身體的任何動作使窗簾飄動起來惹人注目。稍後,他便可以嚐到在店裡酣睡過夜的滋味。要是整夜沒被發現的話,計劃便告成功,他將可從此進駐這裡不被打擾地居住下去。
果然,到了十點十二分,正是跟昨天相同的時間無誤,他聽到經理的腳步聲朝着他的方向趨近,讓他的心跳益發急促。
那一刻,他的腦際不由得閃過那套觸動他內心深處、給他深刻啟蒙經驗的電影裡一些零碎交疊如蒙太奇的影像。電影的梗概是這樣的:男主角是一名年輕才俊的銀行家,有一天發現他的模特兒妻子與一名著名高球手有染,兩人從偷歡發展至明目張膽到對方家裡纏綿。一天晚上,男主角借酒消愁,竟不自覺喝醉了冒起怒火,攜着一把上滿膛的手槍,跟蹤他的妻子和那名情夫潜入男方的大宅裡,躲藏在暗黑的角落(好像也是在窗簾背後?),眼睜睜看着他倆的肉體糾纏在一起。他的手槍已經對準了兩人,但他始終能克制着沒扣動扳機,最終決定開車黯然離開,途中憤恨地將手槍扔進一條河流裡。然而翌日,男主角突然被警方拘捕,罪名是懷疑他以多發子彈槍殺妻子和那名情夫。人證和殺人動機俱在,而那把他聲稱被拋入河裡能證明他無辜的手槍卻遍尋不獲,陪審團遂一致宣判他有罪並判他終身監禁。起初在獄中他不斷被其他囚犯欺凌毆打,後來他學懂還擊,更努力巴結掌握各項重要資源的囚犯,甚至利用自己的經驗幫獄長逃稅,慢慢蛻變成獄中一個德高望重的人。後來,一個年輕囚犯漏了口風,說有足夠證據讓男主角推翻原判沉冤得雪,豈料獄長得悉後不但沒有幫助翻案,反而怕麻煩而私下借故槍斃了那名年輕囚犯以銷燬證據。男主角悲痛欲絕,獄長就遞給他一本聖經說:好好閱讀它渡過餘生罷,救贖就在這裡面。五年、十年、二十年過去了,原來擁有美好的一切盡成泡影,男主角已在獄中年華老去。過了一個雷電交加、大雨滂沱的夜晚,朝早巡房的時候,獄卒突然發現男主角的監倉空空如也,才知道那幅貼在牆上的裸女海報背後,是一條岩石早被挖掘多年(男主角一直將那個細小的鐵錐藏在厚重的聖經裡)、僅能供一人穿越的窄小通道……
到頭來,那條自我救贖之路,還是得靠個人的機智和毅力一步一步走出來,難道能仰賴上帝打救?
不錯。今天晚上,他就要策動類似的逃亡計劃,敲鑿開闢出一條讓他畢生自豪的秘道。明天開始,他將會從公司消失。歇斯底里的同事和經理或許會拚命找他,不遂,久而久之就像掉失一件貨件那樣無關要緊,逐漸遺忘了他這個人。他將會成為城市裡的清道夫,拯救一切遭人唾棄的價值,徹底擺脫衣食住行的束縛、斬斷貪嗔癡的毒害,從此超越這個瘋癲的世界,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
腳步聲愈趨緩慢,直至戛然停止。從窗簾的後方,他隱約聽到距離自己約十步的位置處,發出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店裡大部分燈光已被捻熄,只有幾盞昏黃的檯燈零落地亮着,牆上掩映着眾多家具形成那嶙峋起伏的剪影,製造出一種脫離現實的迷離景觀。他從窗簾之間的縫隙向前張望,瞥見經理呆滯的側臉,頹然靠坐在角落裡一張沙發上,正在乏力地脫掉外套、解開領帶、裇衫,甚至西褲,不時濃重地嘆息。不消一會,經理竟整個人蜷縮橫卧在沙發之上,一動不動的,隨即呼嚕呼嚕鼾聲大作。
看來,他並非城市裡唯一一個整天幻想着失蹤的人。要成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恐怕得每天咬緊牙關踏實工作多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先被擢升為店舖經理才行。


梁文聰: 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經濟及金融系學士,曾任職跨國投資企業,並於東京工作數載。現為自由撰稿人兼藝術項目策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