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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惠英 : 相干不相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在路上」專輯

作者名:陳惠英

1
我晚上到聖盧的飯店時,心情並不都是一樣的。雖說我們的一個記憶、一種憂慮可能會暫時銷聲匿迹,不再糾纏我們,但還是會回來,有時久久縈繞在我們心頭。幾個晚上,我穿過城市到飯店去時,一路苦苦思念德.蓋爾芒特夫人,連呼吸都感到很困難,彷彿胸腔被一個高明的解剖醫生切開,割除了一部分,補上了一塊同樣大小的非物質的痛苦,補上了等量的懷舊和愛情。儘管刀口縫合得很好,但當對某人的思念代替了內臟時,我們總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它似乎比內臟佔的位置更大,再說,不得不想着身體的一個部分,這種感覺說像甚麼,又不像甚麼。不過我們變得更嬌貴了。稍微有點微風我們就會嘆息,是因為氣悶,也是由於抑鬱。我仰望天空,如果月光皎潔,星光燦爛,我便想:「也許她正在鄉下,和我望着一樣的星星,說不定我到飯店時,羅貝爾會對我說:『好消息,我舅媽剛給我來了封信,她想見你,就要到這裡來了。』」我對德.蓋爾特夫人的思念不僅僅寄託在蒼穹。一陣温馨的微風從我身邊掠過,會給我捎來她的信息,就像從前在梅塞格利絲的麥田裡,微風給我捎來希爾貝特的信息一樣:人總是那樣,會在另一個人的感情中滲入許多並不屬於他的而僅僅是他喚醒的朦朦朧朧的感情。而這些特殊的感情,我們身上總有一股力量在使它趨向真實……

――是不是還應該續寫下去?普魯斯特先生在《追憶似水年華》的「蓋爾芒特家那邊」這一卷上給我們上了感情的一課。到一個地方去,訪探不大相干的人,為了這人與思念對象是相干的。又看見天空的變化,從古至今,與懷人是相干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何等寂寞,又何等孟浪。感情的幅度如海浪推延開去,又有多少人瞭解這遼濶的海岸是如何形成的?
多少旅程假汝之名,又多少思念借汝之名。
與其說旅程是為了放下,毋寧說是為了轉化。把個人變成了一部攝錄機:收音、錄影,路上所見,不可預期與不可掌控,但沒有景物是全新的。一道流過叢林的河道如此熟悉,不是因為生活的城市處處可見,而是我們記得,記得形形色色河的形貌。城中,沒有多少這樣清澈透亮的河――但我們知道,河應該是甚麼模樣的。所見,也可以是已見。一切,也變成是相干的。

2
年輕人告訴我:黎紫書帶的創作課精彩極了。
記得她來的時候,給的演講是「大千世界與方寸――文學的行走」,走過好多地方,看過好多人,寫下一段又一段人的故事。講座輕鬆富趣味,那雙黑色長靴似有種無言的硬度,不可忽視。
想問:如何走在路上,看出不同的故事來?
年輕人說:是這樣的,只要打開她的小說,便一直看下去。
一段又一段的微型小說,寫出左鄰右里,有調侃,有同情,有白描,有遊戲,有自我發現。
年輕人說:黎老師說微型小說有很多可能。她看同學的作品,說有些根本不是小說,要發回重寫。這可學得很多……
打開她在鍵盤上打下的故事,有暫停,有未完,有待續,故事不斷可以說下去,故事可以告終,或是,故事可以是互不相干的。想,卻還是相干的。
想問:把握的語言有點獨特。好奇是怎樣的中文語境下的吸收與轉化?母語外來語主流的邊緣的……
有論文從歷史、國族與文化的角度研究她的小說。我倒是更留意她如何寫人,這麼多不同的人,在她閉門寫長篇的當兒,形形色色的人物如何溜進故事裡?在多變的文體中,如何保持一種距離的調侃?這是一種很吸引讀下去的距離,似乎她在年輕的歲數,便已瞭然在不同的距離中站在怎樣的位置。讀來甚至沒有情緒的太大起伏,亦不用太傷神,她娓娓道來,如一幅又一幅的風情畫,卻是帶人間温度的。
想問:怎樣如剖開一尾魚般解剖自己的寫作?如何向年輕人述說寫作?年輕人說:我們去搜羅她的作品,在最後一課找她簽名。書店給我留了一本,說最後一本也賣出了。
書頁的温熱傳到外面,一切變得相干了。

3
原來說的是在路上,旅程中的懷舊與愛情,相干的不相干的。原想找作家談談語言的問題,卻沒找上,回過頭來倒想寫些不相干的片段。坐在看不見天空的室內,把一切想像成相干的,似打開一扇窗,看出去,一片澄明,可以走得很遠


陳惠英: 曾在電視台、報館工作,現任教嶺南大學中文系。著有小說集《遊城》、散文集《流動的城市流動的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