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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蕊 : 不假思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6月號總第402期

子欄目:「在路上」專輯

作者名:朱蕊

達斯汀.霍夫曼飾演的夲恩在電影《畢業生》臨近結尾的時候,終於飛奔至教堂,在凱薩琳.羅斯飾演的伊萊恩正舉行婚禮的當口,隔着巨大的玻璃牆大喊「伊萊恩――伊萊恩――」,此時,凱薩琳.羅斯回過頭來,鏡頭對準了凱薩琳.羅斯的美麗長睫毛大眼睛――凱薩琳.羅斯的眼睛將伊萊恩的心事毫無保留地呈現出來:驚訝、喜悅、興奮……以至於可以不顧一切。於是,達斯汀.霍夫曼和凱薩琳.羅斯擺脫阻攔、追趕的眾人,在上演了一場「教堂大戰」以後,一路狂奔,繼而跳上一輛剛巧駛來的公共汽車,將追趕的人群甩在後面……
他們在路上了。然而,他們要去哪裡?目的地何處?電影不再給出回答,一如所有的童話故事一樣,王子和公主歷經挫折,有情人終成眷屬――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甚麼樣的生活才算是幸福的呢?沒有人再回答這樣的問題,幸福的生活,抑或不幸福的生活。無論如何,生活才剛剛出發,正在路上,不管你用的是何種交通工具,汽車、輪船、高鐵、飛機,這關聯的只是速度,以及搭乘感受,而非不可預測的未來。
讀過一篇文章,說到海明威的一篇小說,小說裡一位老人,每天去咖啡館喝一杯,給老人端咖啡的女孩很年輕,每天都是這個年輕女侍端一杯咖啡過來,老人有禮貌地說聲「謝謝」,繼續埋頭讀報。每天一杯咖啡的日子,十八年過去了,女孩從十多歲的青蔥年華轉而已經三十多歲。十八年以後的那一天,女孩端來咖啡時終於開口對老人說,您是否可以暫時拿開報紙看我一眼?十八年了,我為您端了十八年的咖啡,您除了說「謝謝」,其他甚麼都沒跟我說過。但我明天要離開了,我想向您告個別。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您為甚麼從不看我一眼,也不跟我打招呼?
老人告訴女孩,十八年前踏進這家咖啡館,看到女孩的瞬間,就被女孩的純真青春所驚嘆,每天過來喝一杯,就為了在女孩身上尋找於自己來說已經遠去而無從尋覓的年輕生命痕迹。一點一滴逝去的東西,永不會回來,女孩也長大了。說到這裡,老人流淚了,生命逝去,有時並不是決然而然的,它每一分每一秒的撤退,令人不寒而慄,更無可奈何。
文章沒說篇名,但覺得像是海明威的風格,簡潔而有力。海明威的作品那麼多,一時也難以查對,但這種宿命感和悲劇意識,這種對生命的崇拜,總是讓讀者驚心。也只有海明威,1961年當他發現自己的生命不再旺盛時,一種強悍的人生不可想像自己不能掌控自己身體和思維的樣子,恐懼隨之而來且無法驅除,因而只能強行終止這種時間的流程。海明威選擇了雙筒獵槍,據說海明威在前一天晚上留下了遺言:「晚安,我的小貓。」意味深長。而大洋這一邊的川端康成在1962年寫道:「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十年後,他踐行了自己的願望。他們以終止自己人生旅途的方式宣告他們對於目的地的自由選擇權,只有他們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也有人必須等待那個宿命。
蕭斯塔科維奇的一生,據說都在等待槍決。每當沉浸在蕭斯塔科維奇的音樂中,那如曠野中咆哮的凜冽和堅毅,那種抗爭命運磨難砥礪的雄心,搭載如疾風暴雨般敲擊靈魂的音符,直指人心,讓你感受到音樂家思想的鋒利如刃。1941年12月,蕭斯塔科維奇在德軍的炮火聲中完成了《第七交響曲》,1942年3月5日,他逃往大後方古比雪夫,在空襲警報聲中進行《第七交響曲》首演。1942年8月,《第七交響曲》的樂譜被戰鬥機空投至列寧格勒,此時,被德軍圍困的列寧格勒已經餓殍遍野,據統計當時因飢餓而死的人有六十萬之眾。飢餓的列寧格勒湊不全一支完整的樂隊,排練時只來了二十個人,有的是被擔架抬來的,甚至,樂隊指揮連指揮棒都拿不動。就是這樣一支樂隊,在排練了十五分鐘後,在列寧格勒大劇場演出了《第七交響曲》。《第七交響曲》的演出成功,極大地鼓舞了被圍困的軍民,同時也鼓舞了盟國,在盟國的演出也獲得巨大成功。蕭斯塔科維奇身着消防制服的照片登上了《時代》週刊。
然而,晚年的蕭斯塔科維奇卻對年輕友人伏爾科夫說,「等待槍決是一個折磨了我一輩子的主題。」偉大的靈魂不會真的被壓抑,蕭斯塔科維奇在自己的作品中呈現了真實的自我。並且,晚年,在年輕朋友伏爾科夫的幫助下,他口述了回憶錄,將真實的自己和真實的歷史告訴讀者。在他離世以後,回憶錄被出版,真實的歷史才被《見證》。
特殊歷史階段中人的路途倍加險阻。即使偉大如蕭斯塔科維奇也沒有選擇道路和目的地的權利。
即使沒有任何外加因素的阻撓,生命旅程本身就充滿了激流險灘或者叢林迷途。生命會在哪條路上演進,會以何種方式、到達何處終點,都無法預知和選擇。還是《畢業生》,本恩大學畢業了,家裡為他舉行聚會,長輩們祝賀他,同時也對他的未來指指點點,他有些迷茫。此時,他父親的朋友羅賓遜先生的太太――羅賓遜夫人――幾乎是強制性地誘惑了本恩,而本恩一面逃避,一面躁動,他曾經是好學生,有過各種榮譽,他也很有道德感,他知道對和錯,也知道應該做甚麼和不應該做甚麼,電影細緻地描繪他的內心交戰,描繪他的抵抗,但是他沒有戰勝自己,成了羅賓遜太太的囊中物。這就是他要為成長付出的代價――他的戀情將因此坎坷――他愛上了羅賓遜太太的女兒伊萊恩,他的父母也希望他能娶伊萊恩,伊萊恩也愛本恩,原本理想順當的年輕人的愛情,卻因為有了和羅賓遜夫人的苟且變得混亂和複雜,因而遭到羅賓遜夫人和羅賓遜先生的強烈阻撓。伊萊恩在知道了本恩的事情後,也傷心離開――到此為止,本恩的情路似乎走到了頭,打上了死結。
但是愛情有自己生長的邏輯,不會為尋常所左右。當本恩經受着痛苦煎熬,不斷地追尋伊萊恩的時候,伊萊恩雖然已有了男朋友,對本恩卻還是有回應,伊萊恩不能割捨對本恩的感情。這樣糾纏夾雜的感情直至伊萊恩和男友到教堂結婚,本恩歷盡曲折,找到伊萊恩結婚的教堂,才有了本文開頭的場景――本恩拐帶別人的新娘逃跑,上了自己的路。
電影在每個關鍵的時刻總會響起優美而憂鬱的斯卡波羅集市的旋律,樂音繞樑,久久迴旋。無論如何,愛情是美好而值得渲染的。有愛相伴的路途再曲折遙遠也值得走下去。

帕斯捷爾納克在《邂逅》中這樣寫道:

會有一天,雪落滿了道路/蓋白了傾斜的屋簷/我正想出門鬆鬆腳――/是你,突然站在門前//你獨自一人,穿着秋大衣/沒戴帽,也沒穿長統靴/你抑止着內心的激動/嘴裡咀嚼着潮濕的雪。//樹木和柵欄/消逝到遠遠的迷霧中/你一個人披着雪/站在角落裡一動不動。//雪水從頭巾上流下/滾向袖口緩慢地滴落/點點晶瑩的雪粉/在你那秀髮上閃爍。//那一縷秀髮的柔光/映亮了:面龐/頭巾和身影/還有這薄薄的大衣。//雪在睫毛上融化了/你的眼裡充滿憂鬱/你的整個身形勻稱、和諧/彷彿是一塊整玉雕琢

這是他贈予愛人伊文斯卡婭的情歌。在他的自傳體小說《日瓦戈醫生》裡,或許尤拉和拉拉就是讀着這些詩句伴着爐火,在避難的瓦雷基諾熬過漫漫長夜的。在瓦雷基諾短短的十二天裡,他們感覺就像傾盡了一生的時間。

啊,為了這些回憶/願雪中的夜加倍地延伸/在我們兩人的中間/我不能劃開一條分界線。//當我們在世間已不再存在/只剩下那些年心靈的審判和創傷/還有誰想去追問:/我們是誰,又來自何方? 

當尤拉失去了拉拉,他也便失去了生命,他倒在莫斯科街頭,眼見一個像拉拉的女人遠去。「不再有死亡,生命老了,我們已對生命厭倦了,我們需要新的東西,這新的東西就是永恆的生命。」
永恆的生命和永恆的愛,一路相伴,生生不息。
而作為永恆生命過程一部分的生命個體,卻無法瞭解我們最終會去向何處。就像我們選定了一個目的地,然後,我們上路了。可是,一路上那麼多路牌,那麼多岔道,在聽着導航左拐右彎的時候,可能,我們就被某個路牌吸引,偏離了原來的路線,向新的目標駛去。其實看上去可以選擇道路的我們,更多時候是被道路所引導的。
那麼,我們只要不假思索地上路,在路途上發現愛和詩。
並且發現在路上的喜悅。                           
                                                                                     

(本篇標題書寫:秦嶺雪)
                                                  


朱蕊: 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為上海《解放日報》文藝部編輯。著有散文集《人生無圓》、《剎那的驚心》、《無關風月》、《天上飄下一張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