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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文凱:草思堂前一剪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楊文凱

東京都希奧多摩地區,吉野街道隔着多摩川上游蜿蜒的溪谷,與青梅街道平行而走。那裡有著名的梅鄉,自然豐腴,民風醇厚,留下了很多文人的足迹。
吉野街道穿過了昭和風情濃郁的青梅市柚木町,從前叫做吉野村。昭和年代的「國民作家」吉川英治曾經在吉野村安居近十年,度過了戰後休養生息、晴耕雨讀的歲月,那也是生涯最長的一段蟄居時代。吉川故居「草思堂」坐落在吉野街道旁,1977年改建成吉川英治紀念館,那是吉川英治故去十五年之後的事了。
吉川英治舊邸「草思堂」,購自養蠶農家住宅,入手當時已是百年老屋了。母屋近側的書齋,留存着明治時代洋館建築的遺風,透出近代氣息。「草思堂」外是精緻的自然庭院,有拾階而上的散步道、日常汲水的井戶、四季不謝的花木、樹齡長達五六百年的椎木巨樹,還有後來設計建造的與環境完美融合的展示館。吉川英治紀念館,留存着昭和文人典型的生活趣味和創作樣式,也是自然與人文渾然一體的完美棲息地。
吉川英治紀念館選在最美的春秋兩季開館,固然是對應遊客日漸稀少的現實,但也應和着春有梅香秋葉紅的自然節奏。去年深秋時節,我有緣走進「草思堂」,瞻仰吉川遺風,探訪日本人心靈的故鄉。秋日踟躇,遊人三五,紅綠交映,文心相隨。此時此景,正是緬懷吉川文學的絕佳時刻。是時,風來也晚,葉落無聲,秋意正濃,紅葉滿襟。
我一直對日本人的大部頭歷史小說頗感敬畏,認為這是日本文學走出近代以來以自我為中心的私小說傳統、展現波瀾壯闊歷史進程和社會場景的重要途徑。在歷史小說領域,日本也是人才輩出,吉川英治、井上靖、山岡莊八、山本周五郎、藤澤周平、司馬遼太郎,還有一年前剛剛去世的陳舜臣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佼佼者。
日本的歷史小說創作,大都以鴻篇巨製見長,這可能與新聞連載的創作體制有關。日本的歷史小說可粗略分為日本歷史、中國故事、武俠小說幾大類,名家紛呈,各擅勝場。有關日本歷史的「大河小說」,可舉出山岡莊八的《德川家康》等人物系列,吉川英治的《新書太閤記》、《私本太平記》、《新平家物語》,司馬遼太郎的《龍馬風雲錄》、《阪上的雲》等;有關中國歷史的巨作,有井上靖的《敦煌》、司馬遼太郎的《劉邦與項羽》、吉川英治的《三國誌》和《新水滸傳》、陳舜臣的《鴉片戰爭》、《甲午戰爭》等;有關武俠的「時代小說」,則有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富田常雄的《姿三四郎》等,都是耳熟能詳的名作。
其中,中國歷史故事的日本式敘事,早在江戶時代已經出現。近代以來,中島敦、青木正兒、芥川龍之介都對重寫中國古典傳奇和文學故事充滿興趣,中國的文學和歷史故事被日系寫作賦予了新形態和新風格,成為「故事新編」。之後的井上靖、司馬遼太郎、吉川英治更將日本文化中的人生浮沉、使命追求等信念和價值融入筆端,實現了小說創作中的「和魂漢才」。而生於神戶、祖籍台灣、擁有中日雙重身份的陳舜臣,一直以敬仰的心態和悲憫的眼光來關照中國,深厚的中國文化根基更使他的小說充滿親近感,為日本讀者傳遞了真實的、全景的中國歷史。
在近代以來燦若星辰的日本文學和小說作家中,吉川英治是最接地氣的大家之一,所謂「百萬人的文學」能夠經久不衰,唯夏目漱石堪與比肩。從以上分類來看,吉川英治是歷史小說中的全能作者,無論是大河小說、時代小說,還是有關中國歷史的故事新編,他都寫得氣勢恢弘、栩栩如生。在日本,吉川英治就是「三國志」,就是「宮本武藏」,即使歿後經歷了半個世紀的時光洗練,依然為人津津樂道,成為不朽的經典。
吉川英治少年經歷了苦難,家道中落,小學中退,自學不輟,嗜讀不倦,人生經歷了三次轉機,終於在三十歲時進入新聞社,獲得新聞小說連載的機會。他在關東大地震之後決意專注文學,當起了專業作家。1925年,講談社創刊新雜誌《KING》,吉川英治應邀撰寫連載小說《劍難女難》大獲成功,這部小說的實際意義更在於為剛剛起步的昭和年代確立了「吉川英治」這個代表性筆名。
吉川英治原名「吉川英次」。他在報刊上發表作品後,先後用過「朝山李四」、「中條仙太郎」、「望月十三七」等筆名。《KING》是講談社傾力打造的新型雜誌,編輯希望吉川不用筆名而用真名一決勝負,遂以「吉川英次」發表《劍難女難》。沒想到出版廣告出現誤植,把「吉川英次」誤為「吉川英治」,吉川於是將錯就錯,把「吉川英治」用作了筆名。當《KING》成為日本首部發行量超過百萬的暢銷雜誌後,「吉川英治」的筆名得到廣泛認可,從此「英次」消失、「英治」行世,日本的新聞連載史和歷史小說界迎來了屈指可數的大家吉川英治。
1926年,吉川英治為《大阪每日新聞》連載《鳴門秘帖》,一躍成為人氣作家,而動則百萬的銷量更為吉川英治贏得了「國民作家」的稱號。在日本,「國民」即意味着「大眾」,「國民作家」就是「大眾文學」寫作者,諸如「國民歌手」、「國民偶像」、「國民美少女」,都是大眾喜聞樂見的角色,這種傳統延續至今。吉川英治不是以純文學寫作為榮的精英作家,相反卻對大眾文學充滿了激情和創作慾。吉川英治擁抱了大眾、擁抱了時代,他用文筆追求眾生幸福的熱情和理想獲得萬眾支持,自身也成為昭和「國民文學」的一大代表。
我注意到紀念館前言在不多的篇幅中,專門提到了吉川英治貫徹一生的座右銘是「大眾即大知識」、「吾以外皆我師」,集中概括了從小學中退後沒有學歷的作者海納百川式的人生觀。吉川英治在《新書太閤記》的「大阪築城」中寫道:豐臣秀吉生於卑賤,長於逆境,成長期沒有機會習得學問、過上有教養的生活,為此他與人接觸時一定不忘學習某一長處,養成了習慣。所以,他學習的對象並不只有織田信長一人。無論多麼平凡低下、多麼無趣的個人,他一定會從其身上看出勝過自己之處,並使之成為自己的東西――這就是「吾以外皆我師」,也是吉川英治待人處事的夫子自道。
吉川英治傾心於大眾文學,還有另一佐證。吉川英治紀念館又名「草思堂」,並非建築物名,而是吉川自用雅號,比如他很早把隨筆集題名為《草思堂隨筆》。據稱,「草思堂」原本記錄為「草紙堂」。日本文學中的「草紙」,即為江戶時代刊發的繪本或是帶有插圖的小說本的總稱,屬於地地道道、原汁原味的大眾文學。吉川英治以「草紙堂」作為雅號,表達了自己是「大眾文學寫作者」的明確意願和身份定位。直到昭和十年開始執筆巨作《宮本武藏》,吉川才把雅號改為「草思堂」。
《宮本武藏》是吉川英治耗時近二十年以筆修練的小說之道,是吉川小說代表作之一,是日本武俠小說扛鼎之作,也是日本文學奉獻給世界的「劍禪合一」的東方寶典。吉川以廣闊的人文角度編織了歷史人物的全真面貌,寫透了宮本武藏這位天下第一劍俠至真至性的內心世界和劍禪合一的求道過程。這部小說把大和民族的社會道德、處世哲學、東方價值、人生美學表達無遺,而全書的結構佈局更暗合了西方中世紀騎士故事的羅曼史表現手法,情節相扣,引人入勝。
哈佛大學日本通賴世和教授認為,這是一本日本版的《飄》(《亂世佳人》)。星雲大師評價吉川英治的作品,像是一罈罈的陳年好酒,歷時愈久,愈見醇香。他說,在所有著作中,《宮本武藏》幾乎花去了吉川近二十年的心血,絕對是您不能不讀的小說――它使逆境中的人讀來有一種歸宿感,也使頤境中的人閱後洗卻心靈塵埃。
《宮本武藏》問世後,從1936年到1973年的三十七年間,被改變拍攝了三十部以上電影,成就了日本文壇的紀錄。著名影星如三船敏郎、鶴田浩二、仲代達矢、高倉健等,都為出演過宮本武藏而引以為榮。《宮本武藏》的巨大成功,為吉川英治贏得了「國民作家」地位,也使吉川的創作之旅邁入另一個層次。之後,吉川開始擺脫「武俠小說作家」的局限,陸續寫出《三國英雄傳》、《新書太閣記》、《新平家物語》、《私本太平記》等膾炙人口的經典歷史小說,備受推崇。
1944年3月,為了戰時疏散,吉川英治攜家人從東京都心移居吉野村草思堂,一直住到1953年8月,長達九年半。對於生涯七十年、搬家三十回的吉川英治來說,吉野村的居留長得出奇,是人生最長的一次停留。其實,早在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後,吉川就在當地購置家屋以備移住之用,用心可謂良苦。在吉野村草思堂,吉川英治經歷了日本敗戰後的困難和消沉時期,並以此為契機中斷了所有創作,度過了兩年晴耕雨讀的閒散生活。吉川英治融入了當地居民的日常生活,與他們交流,指導俳句創作,為公民館建設而奔走呼籲。在青梅豐饒的自然環境和淳樸的民風人情中,大作家吉川英治獲得了治癒。1950年,吉川經過三年的反覆構思,重新執筆開寫畢生大作《新平家物語》,歷時七年才完篇。
《新平家物語》發表於二戰之後,是一部讓人愛不釋手的小說,更是一部勵志寶典、一部具有深意的敗者的文學。吉川英治對於戰爭中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殘殺做了反思,認為諸行無常,個人也罷,家族也罷,榮華不過是風前的塵芥。吉川以悲痛的心情正視歷史、現實和自己,思考着人應該怎樣生活。其結論是「應該在世上找出某種價值」,在無常的人世中找出常住的東西,不斷創造下去。有論者指出:《新平家物語》貫穿了兩種特質:一是古語與現代文相融合,形成了高格調的吉川文體――流暢、華麗、精巧,能強烈地吸引住讀者;二是吉川先生的人品――親切溫暖隨和,大眾般的大智慧,敬愛先師和民眾,與民同在。
可以說,吉野村草思堂的青梅之居,是幫助吉川英治跨越戰後的精神挫折和生活困難,使他作為一名國民作家獲得重生的「再生之地」。1962年,吉川英治因病離世,享年七十,留下了連載中的未完成稿《新水滸傳》。根據吉川英治遺志,1967年創立了「吉川英治文學賞」,每年頒獎,現已成為日本大眾文學領域的重要獎項之一。司馬遼太郎、渡邊淳一、林真理子等知名作家都以歷史題材的作品獲得過該獎,成為文壇新人的登龍門。1977年3月,吉野村草思堂的「吉川英治紀念館」建成開館,日本人又多了一處心靈的故鄉。
吉川英治一生樂觀豁達,對人生抱有深刻理解。他說過:登山的目標當然是山頂。但是,人生的趣處卻不在山頂,而是在逆境中的半山腰裡。他認為:人生就是旅行,是一次單程票的旅行,總是有去無回。在人生的旅程中碰到各種人,會成為不同的伴侶。要與這些人快樂而順暢地一路同行,手握人生的旅券很重要。他還說過:晴日愛晴,雨天愛雨,在有快樂的地方享受快樂,在沒有快樂的地方尋找快樂――這些充滿智慧的心靈雞湯,在任何時代都足以感染大眾,也讓吉川英治在小說名家之上疊加了人生導師的形象,跨越時代,深入人心。
吉川英治性喜自然,一生愛花,熟解花語。吉川愛梅,情有獨鍾,置身梅鄉,如魚得水。草思堂庭院原本多梅,吉川入住後更親手植梅數十,為庭院內留下了八十多株梅樹。吉川特別喜愛其中的紅梅和白梅,曾以夫婦為喻寫詩詠梅:「白梅倚紅梅/紅梅添白梅/雙照、雙映/漸白、漸紅」。吉川英治曾在《劍的四君子》序言中以「花姿」喻「劍相」,稱「秋菊高雅的芬芳、春蘭懸崖的優雅、梅花凌雪的芳烈、水仙虛懷的冷徹」,無不與劍道的精進一脈相通。吉川的愛花之心,好梅之情,可見一斑。惜乎2013年,病毒肆虐吉野梅鄉,草思堂庭院內有二十四株梅樹受到病毒感染,被迫砍伐,殊為可惜。
昭和作家多高產,吉川英治堪為代表之一,他一生創作長、短篇二百四十部。講談社在1984年出齊《吉川英治全集》,匯集計五十八卷,浩瀚如海。人們說起「吉川文學」,自然而然稱之為「國民文學」。吉川英治的文學,在各個年代受到各種世代喜愛,給予不同的階層以生存力量,更是男子漢的文學。吉野村草思堂吉川英治紀念館,收集了兩萬多種圖書資料,不乏手稿、初版等珍貴藏品,是吉川文學的大河源泉,也是大眾文學的精神聖地。走過深秋紅葉季,一枝梅花窺春色。小寒剛過,草思堂前的寒梅又要綻放,恰以永恆的高潔來紀念偉大的「國民作家」。

楊文凱: 資深媒體人、華文寫作者。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赴日留學工作逾二十年,日本中文導報社長、總編輯,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副會長。作品結集有《畢業十年》《人在旅途》《知日散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