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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 瑋:阿克兒碼頭的北極蝦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施瑋

人生的第一次實在太多了,移民後的生活就更是「第一次」的密集段。但人到中年後,「第一次」卻漸漸從被動經歷轉為主動體驗,心境也從竭力竭勇趨向淡然細品。
生命彷彿經過喧鬧的起航,劈浪的前行,驚恐的觸礁,絕望的下沉……終於安安穩穩地躺在海底,生出水草,與周遭融為一體了。這時候的第一次,便是欣喜泰然地看一條陌生的魚,茫然無覺地穿過我,並不在乎這是條大鯨,還是一隻北極小蝦。每時每刻,即便是最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也有無數初次謀面的大魚小蝦穿過我們洞開的生命。 年輕時敏銳,甚至是抵抗,那不過是因為每個「第一次」都刺穿了生命的殼,留下新鮮的,甚至是流血的洞。
我喜歡「通透」二字,人活得「通透」了,也就是許許多多個「第一次」留下的傷洞,被後面的第二次、第三次磨得光滑,且洞洞相通了。通透的生命並非是晶瑩通亮的玻璃或不鏽鋼的藝術品,也不用放在高大上的展示廳裡,倒應該像海底的沉船,慈祥地敞開着所有的門窗,如同沒了牙的老奶奶, 看着大鯨小蝦在自己的身體裡嬉戲穿游,那些通透的傷洞竟成了孫兒們的遊樂迷宮。我是沒有孫兒的,於是就生出些大章小句,任由他們在我的半通不透中遊樂,玩着玩着,就會暢通了吧。
說到阿克兒碼頭,其實我一點都不瞭解它。就連這個地名也是此刻在手機中,找出吃北極蝦的照片時,蘋果手機自動顯示出的兩行字:Oslo奧斯陸,阿克爾碼頭;2018年 7月26日上午11:08。手機裡的時間是美國洛杉磯的時間,換算成阿克爾碼頭的時間,就應該是20:08,正是那裡傍晚將逝之時。這種時差和域差的記錄法,正合了我們對每一個洞穿的回憶與記錄。
照片上有三個人,一女二男。一個是老挪威北京人,後來搬到了美國比較像挪威的德州,買了個小農場,養了雞、羊當寵物, 每天騎幾圈馬。開口閉口挪威的一切都是全世界最好的,恨不得把這些最好的一一展示在我們面前。他的皮膚比挪威漁民更黑,總是戴頂帽子,穿着德州牛仔也是挪威男人愛穿的格子襯衫。長長的臉展現着他所說的挪 威好人的樣子,只是五官有着一種神秘的寓言式的喜感,他說自己在挪威出過一次大車禍,臉上縫了很多針。
這天就是他堅持把我們帶到這個碼頭來,在超市買了最新鮮的速凍北極甜蝦,還有三文魚、汽泡水和Ringnes牌子的挪威啤酒。然後我們找到碼頭上一個無人的角落, 鋪在碼頭木板上如同野餐。他說這是他當窮留學生時發明的吃法,之後也體驗過北極蝦的很多高大上吃法,但都不能與此相比。我這個上海出生的小資女懷疑地瞥了眼旁邊的海鮮咖啡吧,他卻讓我們相信他,因為我們是他的摯友,所以一定要把我們帶進他當年的美味記憶中去。他的雙眉已略稀疏,說話時卻像兩隻小小的手,在眼睛上面打着手勢,反倒讓我記不清他的眼神了。我第一次「聽」北極蝦的美味,竟然就是借着這雙眉毛的「手語」。
袋子打開,袋中粉紅色的北極蝦完美地蜷起身子,有一份少女的嬌羞。我們邊吃邊聊,北極蝦也從周邊到裡面緩緩解凍。我們學着這個老挪威,將蝦頭蝦殼蝦尾拋給海鳥吃,海鳥們就漸漸圍過來。有的十分紳士, 安靜地立在二三米處;有的是玉白色的嬌嬌女,依近到一米內的身邊;也有淡灰色的野小子,竟然躍躍欲試地想衝上來搶食。有的越吃越貪心,緊張地踱着步,好像一個足球守門員;也有的吃到一口,就要鳴唱着在空中飛出個歡樂的弧線……
那天,我比較有愧於海鳥,我大多不吐殼,蝦頭也只能給牠們半個。這批北極蝦個個抱着一團蝦籽,於是就蜷成了一個粉紅色的蝦球,我專挑沒有化凍的蝦球來吃,一口一個,正好咬去半個含着蝦黃的蝦頭。我稱這是北極霜淇淋蝦球,小小一個蝦球,口感極為豐富,蝦殼、蝦籽、蝦肉凍成一體,清香的甜和淡淡的海水的鹹混在一起……真是天下至極之美味,遠不是那些甜膩膩的人造霜淇淋可以比擬的。
三人中的另一個人是新加坡的北京人, 來自現代都市的他卻很胖很天真,他像頭小海獅般斜躺着,靠在碼頭的纜樁上,快樂地搧動着和海獅一樣厚厚的手掌說着話。他大口地吃着,卻似乎並不在意吃進去的東西, 只是讓吃的節奏能跟上他的思想和他的高談闊論。後來,不知是吃飽了,還是嫌這美食有礙思想和語言的暢流,他便不太吃了。直 等到我吃夠了,開始激情四射地瞎侃,他才又回頭去吃蝦。
我們三個都算是半個學者半個雜家吧,文史哲經、古今中外、新聞野趣…… 差點把阿克兒碼頭聊成了「文化與宗教」 的論壇。這時,與我們同行的一個大家都不熟悉的北京女人,慢悠悠地不知從哪飄盪回來,她舉起手機給我們拍了一張照。我們這才停了論壇,繼續吃蝦。北極蝦已經漸漸化開了,鬆弛下來成了平常的蝦,天空也鬆弛下來,不復艷麗。海水、天空、碼頭, 甚至是白鷗與人們,都在這鬆弛的灰暗中融成了一體。
這個得過絕症的女人,如今不再做甚麼特定的事,她隨意地活着活得看不出年齡了。有點錢就窮遊世界,沒錢就蝸居在中國一個海邊的小小閣樓上。那裡的樓房空置率極高,這個閣樓原是一筆受騙的錯誤投資,現在卻給了她最適宜的生存狀態。我想像着她像一隻北極蝦般,穿着透明肉紅的睡衣,蜷起身子,躺在閣樓的平台上曬太陽。女人給我們照完像,就靠在一邊刷手機。我問她在做甚麼?她說在看機票。問她下一站去哪?她說看看去哪的機票便宜。
不遠處有音樂和三三二二跳舞的人,也有一個個洋氣地圍上欄杆繩索,有鮮花和白桌布的碼頭餐廳。他們和我們一樣看海,看漸漸褪色的夕陽,看自由滑翔或呆立的海鳥,只是他們並不在這一切裡面。想一想他們盤中鋪了底菜,或綴了飾品的北極蝦,竟開始懷疑並厭倦起寫作了。
今年,同一個時間,我又去了挪威,在另一個挪威的碼頭Sandnes吃北極蝦。原想着重溫去年的驚艷,可惜這一批蝦沒有抱着飽滿的蝦籽,胖胖的海獅也不在,一切就都不一樣了。看來每個洞穿自己的「第一次」,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這樣一想,便是再通透的人生也有着被動驚艷的可能,這就是人生的美妙吧……

寫於2019年7月31日洛杉磯東谷書屋

施 瑋 詩人、作家、畫家、學者。祖籍蘇州。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學習。1996年底移居美國,先後獲碩士博士學
位。靈性文學藝術者協會主席,曾任報刊主編、客座教授等職。在中美及歐洲講學,宣導並推動靈性文學藝術創作。八十年代起在
《人民文學》《詩刊》等海內外報刊發表詩歌小說、隨筆評論五百多萬字。作品入選多部選集,獲華文著述獎小說第一名等文學獎
項。出版《叛教者》《紅牆白玉蘭》《世家美眷》《歌中雅歌》等共十六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