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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雯:勸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9月號總第417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張惠雯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一個陰沉悶熱的下午。天空看起來像要下雨,但雨始終悶在雲層裡。在和天空一樣灰得發暗的那棟四層居民樓裡,在一個兩居室單元房裡,她和母親坐着。和平時一樣,只有她們倆。自她有記憶以來,家裡就只有她們倆。 她們倆在這個六十平方左右的小房子裡,說話、走動、忙忙碌碌。她們偶爾談到她父親,但這樣的時候很少,他在很遠的地方的一支部隊裡,她們對他的生活瞭解很少。
母親坐在那條兩人座的紅藍方格布沙發上,手裡疊着剛收進屋的衣服。她自己坐在小圓桌前面的櫈子上,在一個硬皮筆記本上寫需要買的幾樣東西。小圓桌上鋪着一塊綠白條紋相間的塑膠桌布,桌子中間是一個玻璃罐頭瓶做成的花瓶,裡面插着她母親不知從哪兒剪的一枝白色梔子花。屋裡的家具陳舊,但擦得潔淨。她母親是個愛乾淨的人。
她寫了幾樣東西,一時想不起別的甚麼。她合上本子,輕輕打了個哈欠。在她起身準備到房間裡去繼續收拾行李時,母親叫住她。
「穎兒,你先別走,媽媽要和你說幾句話。」
於是,她又坐下來。她大概能猜出母親要說甚麼,又是那種臨行前的叮囑,已經被她嘮叨過許多遍的話。但母親神色凝重,有一會兒沒開口。當母親開始說話時,她發現她剛才猜錯了,母親說的是有關男人的話題。這倒是第一次!母女倆以前從來不談這個話題。
「你已經大了,我現在說這些你也能理解了。你到了美國,肯定會遇到一些……男女間的問題。媽只能對你說一點兒自己的經驗,以後媽不在身邊,這些東西都得你自己權衡、處理……」
她有點兒幸災樂禍地看着母親,母親看起來害羞了,因為害羞臉繃得更緊了,說話時低着頭。她想:母親會有甚麼「經驗」呢?她自己都過得像個寡婦。父親很少回來,一年三次,一次不超過十天。過去她不明白為甚麼父親很少回家,為甚麼他不轉業回來和她們團聚。後來,她覺得她明白了, 因為父親並不愛母親。在她少女的想像中, 一個男人如果愛一個女人,他甚至肯為她死,不用說只是為她離開一個地方了。
「你去了要找男朋友的話……」
「我才不要找男朋友。」
「媽說的是今後,你現在不找,早晚要找的。」
「誰說早晚要找的?誰說一定要找男朋友?」她爭辯說。
「別抬槓了,穎兒,萬一你要找的時候,考慮下媽媽的話就行。」
她不再反駁母親了,讓她說下去。
母親繼續說:「你今後找男朋友,不求他多有錢、多有地位,最重要是人品。」
她覺得好笑,心想,母親說的話多老套啊!每個母親好像都會這麼說:「最重要是人品。」
「你也不是看他這個人怎麼厲害,你要看他對你怎麼樣。他怎麼厲害,他的光都不會落到你身上,只有他對你好,才是實在的好。」
「有道理。第一條就是要對我好。」她調皮地總結道,臉往前伸着去嗅瓶子裡的梔子花。因為她的氣息,花瓣顫動起來。
她母親不理會她的嘲弄,接着說:「媽知道,男人最看重錢和權。你到美國,不要找搞政治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很危險,還會拖累家裡人。」
她忍不住笑起來,心想,母親大概以為美國還在搞文革。
母親抬頭瞥了她一眼,說:「你可不要不信,這樣的事媽媽見得很多。還有,媽媽不希望你找太有錢的男人。一個男人太愛賺錢,他的心思就都在錢上,對家裡人就不那麼上心了。」
「媽,現在不是鼓勵讓人發財致富嗎?」她又逗母親。
「過日子不是找厲害的男人,是找對你有心的人。重要的不是他是萬元戶還是千元戶,重要的是這個男人肯給你用多少。不是媽勢利,如果一個男人肯把他的錢給你用, 這確實能證明……」
「媽,你不就是在誇爸嗎?他不是每次都把工資寄給你?」她知道每個月她母親都會去郵局取一張匯款單。她對他們家的經濟狀況一點兒也不瞭解,對母親說的有關錢的話題也不感興趣。她不理解,愛情這樣純潔的東西,怎麼會和錢扯在一塊兒?
「穎兒,你爸陪你不多,但他還是個顧家的男人。你不要怨他。」
「我才沒有埋怨他。」她對父親沒有怨恨,也沒有多少感情。對她來說,他像個「外人」。
外人」。 「那好。我剛才說到哪兒了?」母親問她。
「『把他的錢給你用』。」她沒好氣地說。
「嗯,嗯,把他的錢給你用。我不懂人家外國的風氣,但道理總是一樣的。比如說,一個男人是萬元戶,他肯讓你花他的一百塊,另一個男人只有五十塊錢,但他五十塊都願和你一起花,那你說哪個對你實 誠?你願找哪個?」
「那個給一百塊的。」她說着,「噗嗤」笑出聲。
「你嘴裡皮,心裡明白的。」她母親也笑。衣服都疊好了,她把它們分成兩摞,一摞是自己的,一摞是女兒的。
她雖然覺得母親的「經驗」對她沒有半點兒幫助,但聽母親講男女之間的事倒讓她覺得新鮮。
「你要教我的就是這些經驗?」她問。
「也不算甚麼經驗。」她母親不好意思地說。
就在她又打算站起來時,她母親急匆匆地說:「還有一條,就是不要光聽男人怎麼說,要看他們把你放在甚麼……位置,他是讓你過得清白、名正言順,還是想讓你當……見不得光的那甚麼。」
她覺得這話裡隱含着甚麼。
「媽,你說的『見不得光的那甚麼』指的是甚麼?」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使勁兒拍打着那兩摞衣服,再用力把它們按平。
「我給你講件事,媽媽以前從來沒給你講過。」
「好的,媽。」
「你知道你爸常年不在家。媽媽年輕的時候,你那時候大概四五歲吧,也有個人追求過媽媽……」
「啊?大新聞呢,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她喊道。
「別亂叫!」母親嚴厲地看了她一眼, 「當時,你爸爸一直調不回來,我也是太累了,還真的有點兒動搖。但我想來想去,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和人好了。我就問那個人『你是甚麼打算?你打算娶我?』他答不上來,只是反覆說多喜歡我。我就叫他不要再來找我、也不要再寫信。我對他這麼說的: 『你要是想要我這個人,你就整個兒拿走, 連我女兒也得好好養。你只想要我的一部分,想聞聞香、嚐嚐味兒,那不行。』」
她聽呆了。
「那人是不壞,也比你爸知道心疼人, 但我後來想想,一點兒也不後悔和他斷。你想,我當時真要和他好了,名聲壞了、婚姻丟了,他又不娶我,那我和你的日子怎麼過?到那時候,再甜的果子也都會變成苦的。」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想不到媽還有這樣一段故事啊。」
「不該對你提這些的……現在說了,是想讓你記住這個,將來遇到事兒的時候想清楚。你走得太遠,媽保護不了你,你得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她還沒有來及說甚麼,母親突然站起來,抱着兩摞衣服離開了。她又在桌子旁邊坐了一會兒,但母親在房間裡沒有出來,似乎在翻找甚麼東西,聲響很大。她們倆這場關於男女之事的談話就這麼戛然而止了。
當時,她並沒有把這勸導放在心上,畢竟這些話對於從未戀愛過的她太過模糊、抽象。但它讓她看到了母親的另一面:她並非只是那個整天忙忙碌碌、有點兒嚴厲又有點兒憂鬱的女人,她並非是那個在自己女兒的印象中既沒人愛也沒有愛過的女人。

她做了個小手術。麻醉劑的藥力弱下去以後,創口火燒火燎地疼起來。護士讓她用冰水服用兩粒止疼片,又拿來一隻冰袋,幫她敷在創口附近。
「按在這兒,這樣你會覺得舒服一些。」護士微笑着對她說。護士叮囑她有任何需要就按按鈕叫她,然後帶上門離開了。 病房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在恍惚睡意中,她聽見敲門聲,感覺到和護士的敲門聲不一樣。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門打開了,進來的是女友。女友手裡提着水果,還抱着一束花——她是第一個趕來看她的人。
談了她的病以及手術的情況後,女友似乎不經意地問:「崔教授來了嗎?」
當女友用「崔教授」稱呼他的時候,她聽得出話裡的譏諷意味。
「沒有,」她說,「我叫他不用來,只是個小手術。」
女友沒接話。
她在說謊。她告訴過他,但他抱歉地說不能來陪她,時間上無法安排。他曾經是他和女友共同的導師。拿到學位後,她在另一個城市謀到一份工作,但他們依然是情侶。
女友起身在病房裡走動,四下看看。最後,她停在那面寬大的玻璃窗前。她的病房在一樓,窗外是一排密密的樹叢。窗子看起來就像一幅綠葉堆疊、光影變幻的畫。
「這裡真安靜。」女友說。
「過於安靜了。」她說。
女友離開窗戶那兒,回到病牀邊坐下來。
「你一定很累,也許我們倆不應該聊太多。」
「怎麼會呢?我需要有人和我說話。你能來陪我真是太好了,我剛才正一個人難受呢。沒出息吧?」她笑着說,眼睛莫名其妙地濕了。
「生病的時候人都會很軟弱。」女友安慰她,遞給她一張面巾紙。
等她擦掉淚,發現女友正溫柔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感覺到女友要說些不尋常的東西。果然,女友講起了自己的一段經歷。
「我還沒有對你說過這件事,不是我想對你隱瞞,是真的很難說出口。而且,是好幾年前的事,是我出國前發生的事……」
「讀大學的時候?」她問。
「研究生第一年,你知道我研究生在武大讀的。他在武漢工作,是我哥哥的朋友, 比我大十來歲吧,一個結了婚的男人。」
她覺得她的臉開始發燙。她把冰袋挪了個地方,兩手緊緊按着它。
女友接着講:「他經常到學校來找我, 帶我出去吃飯、聊天或是去看場電影,但我都是要求他九點半以前送我回住處。有一天,他帶我去看晚上九點場的電影,說買不到早場的票,看完已經十一點多,學校大門關了。他把我帶到旅館裡。以後每個週末, 他都找機會帶我去開房,都是白天的時間。 夜裡他回家、我回宿舍。我當時是認真的,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狀況,以後能好好地在一起。我也開始服用避孕藥。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一個週末,他說可以帶我出城。我們坐公共汽車出了城,到武漢附近一個小縣城。到了旅館,他先給妻子打了個電話,我聽出來他是撒謊說過來見個廠裡的客戶。第一天都很好,第二天晚上,大概十點多,他正要和我親熱,房間的電話響了。我記得他拿起電話時的表情,我從未看到他那樣嚴厲的表情,頃刻變成了另一個人,冷漠、鎮定、陌生。他用眼神和手勢示意我絕對不能出聲,我明白那是他妻子打來的電話。他說了兩三句話,似乎不放心似的,拿另一隻手捂我的嘴。我非常反感地把他的手掰開了。 但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甚至不敢正常呼吸。那通電話大概只有五六分鐘,但這五六分鐘對我來說漫長得難以忍受,我躺在旁邊一動不動、屏住呼吸。我覺得長那麼大,從來沒受過那樣的委屈、侮辱……」
「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倒是從來不接電話。誰的電話都不接。」她說。
女友微微一笑――善解人意的笑、不去捅破甚麼的寬容:「有時候是電話,有時候可能是別的甚麼。」
「所以你後來和他分手了?」她問。
「在那幾分鐘裡,我就決定和他分手了。」女友說。
「決定性的幾分鐘。」她說。
「的確,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女友說。
「我能想像。」她說。
「其實,我們這樣的女孩兒受不了這種委屈的。」
「我們這樣的女孩兒?」她問。
「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是那種從小受很多委屈的女孩兒,我們自尊心很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像我遭遇的這種事發生一兩次,就沒法忍受了。一開始,都是覺得你快樂我也快樂,兩不相欠,但慢慢會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兒。真的投入到一段關係裡,肯定不光是沖着尋歡作樂的,我們都不是那種 play girl。」
她沉默地聽着女友的聲音――柔緩但很從容的聲音――在她周圍的空間裡浮動。她覺得這些聲音的符號就像羽毛,它現在難以落定、難以進入她的內心。她思緒很亂, 沒法去尋思這些符號的意義、它和自己的關係。她還有點兒負氣地想:我不需要誰來勸我,我知道我自己在做甚麼。
從窗戶裡,她看不到天空,綠樹叢形成了一道牆。她只看到明亮的光斑在樹葉上跳動,兩隻鳥在枝葉裡上下竄跳、忽隱忽現, 像是互相尋找又像是互相躲避。她突然發覺傷口不那麼疼了,或者她已經把它忘了。
這時,她又聽見女友說:「我不是在勸說你該做甚麼,不該做甚麼,我也並非不看好你們之間的關係,我只是給你講講……我自己的經歷,我的感受。」
「我當然明白你是為我好。謝謝你告訴我你的故事。」她過分客氣地說。 氣氛有一點兒冷下來。後來,她們又談起別的甚麼,再也沒有提到這個話題。
兩個多月後,她抽了幾天假期去看他。 他白天陪她,夜晚回家。臨走前那天晚上, 她要求他留下來陪她一夜。他顯得非常為難,急躁地說他從來不在外面過夜,如果他今夜不回家,他妻子會擔心他、到處找 他……他的話、他說話時的樣子,讓她突然明白了他過去承諾的一切都是不可能實現的。她趕緊讓他回家了。她整夜沒睡,太多的回憶、念頭、情緒壓迫着她,使她處於一種極度疲倦而又亢奮的狀態。她也想家,想回到那個小小的、遙不可及的家,那裡就像她童年的堡壘,離男人的傷害很遠很遠。她發現多年前說出「要就整個拿去」那番話的母親才是個果決、聰明、自重的女人。倒是自詡現代的她,軟弱、自欺、落得一身傷痕……

六月以後,八點鐘天仍然亮着。這種柔和、明亮的暮色會持續一段時間,大概二十分鐘左右,然後不知從哪些角落裡爬出的幽幽的陰影會一點點兒地侵蝕它,直到深藍的夜幕蓋住一切。
已經是晚飯過後,但她和女兒仍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邊。女兒鄭重地說想要和她談談,看起來是一場長談,她們倆每人面前擺了一瓶蘇打水。女兒十七歲,高大健美,皮膚因為戶外活動曬得黑黑的,透出光澤。
和母親一樣,這些年,她一個人帶着女兒生活。她丈夫很久以前回國經商了,也掙到了錢。女兒高中讀寄宿學校,每週回來一次。週一到週五,房子裡只有她一個人。每個星期二,一個鐘點工過來做四個小時的清潔。那段時間,她就躲出去,隨便去哪裡消磨幾個小時。她現在的居所比當年她和母親的居所要大得多,豪華得多,也空寂得多。
有兩次,她接到陌生女人的電話。兩次,在兩個不同的時間,兩個不同的女人。 第一次,她痛苦了好多天,第二次,她則不怎麼痛苦,她想到的是更實際的問題:不能讓女兒貸款讀大學,所以,如果和丈夫離婚,她得保證他留給女兒足夠的錢……但丈夫說不想離婚,還讓她不要相信那些瘋瘋癲癲的爛女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她學會了冷漠地應對。對她來說,婚姻變成了描述某種生活狀態的一個詞彙,一個冷冰冰的、帶着金屬質感的法律詞彙。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甚麼都會冷下去。
她不知道女兒今天要和她談甚麼,她猜測並非是詢問她的甚麼建議。女兒很獨立, 甚至會給汽車換輪胎。女兒就要去讀大學了,但她並不像當年的母親那麼擔心,她覺得自己能給予女兒的經驗幾乎沒有,如果她把當年母親叮囑她的那一套(她現在倒是認同母親的)挑挑揀揀地重複一遍,女兒會笑死的。美國長大的孩子不喜歡聽他人的經驗。這些年來,她也學會了不要在年輕人面前好為人師。
當女兒開門見山地說「媽媽,我今天是想勸你和爸爸離婚」時,她怔住了。
「你說甚麼?」她問。儘管她感覺自己並沒有聽錯,只是耳朵裡有點兒嗡嗡作響。
「我是說,我覺得你應該和爸離婚。你考慮過這件事嗎?我相信你考慮過的。你覺得你們這樣的婚姻有甚麼意義呢?如果以前你是因為我的緣故待在這個無意義的關係裡,那麼我覺得再也沒有必要拖延下 去。」女兒用英語說。女兒會說中文,但當她試圖討論比較複雜的問題時,她還是選擇說英語。
「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她一時想不出說甚麼,就說了半句陳詞濫調,似乎是電視劇裡的人喜歡說的半句台詞。
「媽媽,你的意思是,只是因為這種無意義的狀態已經持續了很久,就應該繼續下去?如果你過得一點兒也不幸福,也要繼續下去?你的邏輯我完全不贊同。」女兒說着,漲紅的小臉看起來光彩熠熠。
那是年輕人潔淨的血氣,她想,是種美好的事物。
女兒在等着她說話,但她完全語塞。在女兒眼裡,她看起來有點兒呆滯,彷彿受了驚嚇。其實,這不是女兒第一次讓她離婚,只不過以前女兒太小,她只是把它當做一句氣話。她們從未這樣正式地談論這個問題,像現在這樣,談有關她的婚姻和幸福的問題。
「媽媽,」女兒說,「你知道嗎?這樣的生活不值得撐下去,你還很年輕漂亮,你應該去dating……」
她忍不住笑了,說:「那只是在你眼裡。」
「當然不是。你還不到六十歲!」女兒驚訝地喊起來,「你比我所有朋友的媽媽看起來都年輕,她們都不會相信你已經過了五十歲。」
「那是美國人的眼光,她們看不出亞洲人的年齡。」她說。
「這些年你爸爸不在家,我已經習慣一個人過。」她終於想出一句說得過去的話。
「那為甚麼還要這個有名無實的婚姻呢?爸爸甚至一年都不回來一次。你應該爭取你的自由,而不是當一個『看不見的妻子』。」女兒咄咄逼人。「那又怎麼樣?你本來就生活在美國啊。」
「瓊,可爸爸畢竟一直在給予我們經濟上的支持。」
「媽媽,我的天,你就是因為這個在感激他?這是他應該付出的。你要知道,如果當初你們離婚,法庭也會讓他付給我們贍養費的。」
「我是說……」她有點兒結巴地說, 「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他其實還是…… 很愛你的。」
「愛?媽媽,不要再說『可他畢竟是你的父親』這樣的話,我真的不想再聽,你已經說過無數遍。除了給我們一點兒錢,他盡過多少父親的責任?他一直都不在場!我還上小學的時候,他就走了。他沒有陪伴自己的孩子長大,也沒有陪伴自己的妻子,他是不負責任的一個失敗者,完完全全的失敗者。媽媽,坦白說,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他。 我就要去讀大學了,我一直在想走之前和你談這個問題。我是真誠地、真誠地認為你應該和爸爸離婚。我不想讓你再這樣生活下去,這是一種完全沒有愛、沒有意義的生活。」女兒說得義憤填膺,站了起來。
她沉默不語。
「媽媽,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你還愛爸爸嗎?」
「不愛。」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麼為甚麼?」女兒追問。
她沒有回答。
女兒不再追問,又坐回到椅子上,她看見母親的眼睛泛起淚光。
「媽媽,對不起。」女兒的聲音低下來。
「不是,不是,你完全是為媽媽好。我只是……只不過……我想自己靜靜、考慮一下。」
「當然可以,媽媽,當然可以。你要知道,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女兒溫柔地說, 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她的手背上。她的眼淚流下來。
她離開餐桌那兒,上樓來到她自己的房間――一個寬大的主臥室,臥室中間是一張巨大的、鋪得花團錦簇的牀。多麼漂亮、柔軟的牀!她在牀邊坐下來,面對着窗戶。窗外有風景,有正在緩緩爬出來的陰影,但她甚麼都沒看見。她打算好好想想女兒提到的那個問題,想想未來的生活,無疑,女兒說得有道理,但這又是多麼荒唐:一個女孩兒勸她的母親和她的親生父親離婚!不知道為甚麼,她覺得她可以恨那個父親,但女兒恨他卻讓她難過。她的思緒還是無法集中到這個問題上。她想了更多過去的事:她少女時代那個白牆上貼着明星畫報的小房間,她和她的教授那場失敗的戀愛,她那些失散的、杳無音訊的朋友……她想起她丈夫當年的樣子,她在想他是怎樣從一個讓她喜歡的人變成一個讓她厭惡的人、最後變成一個讓她無動於衷的人。她覺得生活就像個輪子,它轉啊轉,而且越轉越快,終於轉到了這樣一個點:她和她印象中的母親一樣年紀了,而在她出國以後那個慢慢老去、漸漸變遠的母親已經離世了。她好像無意間被輪子轉回到母親走過的那條路上,但似乎……似乎又不是這樣。
她聽見女兒的腳步聲走上樓、停在臥室門口,她正在想自己要不要說一句甚麼,又聽見女兒替她關上了臥室的門。她意識到她大概在漆黑、寧靜的房間裡坐了很久,外面天已經完全黑了。她想了想,沒有起身去開燈。這樣坐着,彷彿被黑暗隱藏着、包裹着,彷彿融入黑夜之中、無聲地滑入深色的水底,彷彿頭髮都散開了、在水波裡擺盪, 彷彿衣服都卸去了,繃緊的肌膚裸露出來, 這樣,竟讓她覺得溫柔、舒暢。

5月29日於波士頓

張惠雯 1978年生,祖籍中國河南,現居休斯頓。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小說發表於《收穫》、《人民文學》等中國文學期
刊,多次上榜「中國短篇小說排行榜」。曾獲新加坡國家「金筆獎」、「人民文學新人獎」、「上海文學獎」等。近年出版小說集
《兩次相遇》、《一瞬的光線、色彩和陰影》。新加坡《聯合早報》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