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袁兆昌 : 乾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袁兆昌

維港乾涸了。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維港海水一夜間消失了。一艘高速飛航船從澳門航到汲水門東南的維港海域。為遏制光污染,早前,立法會通過立法規管維港兩岸大廈深夜兩點關燈。事發當晚,正是法例實施首天。時值深夜,黑夜比那些抗議時纏額的黑布更烏黑。
飛航船雷達看來一切如常,探射燈一直亮着。船長雙手掌舵,腦袋想的是通宵工資多收三十巴仙,可給老婆買甚麼禮物。
深宵乘客坐不滿半艘船,他們大都忍住沒嘔吐,其餘熟睡着的,有嘴巴張開得大大的,有整個背部挨住椅墊、雙腳伸進前方座位椅下空隙,狀態跟那些升空後的太空人差無幾。
新聞無法報道其時船艙裡的情況,主播訪問一個個有科學家背景的議員、太空研究專員、在香港大學任教天文學的天文學教授……這批乘客在報道中,成為一串數字與稱謂:七十一名死難者。而船長是唯一的倖存者,左腿和右臂幾乎整條震開,撥開血塊就見肩腰皮膚拉住了,卻再難接回。他留醫的醫院大門,成為新聞報道的標準佈景板。
「這是一場沒有發生在海上的海難。」網上討論區這句話,總結了當晚發生的意外。研究空難的專家,在接受訪問時,引述了這句話。
電視台約來海難專家站在海旁受訪。專家面對鏡頭說:「我想,你們的訪問對象,還需請空難專家才可。我研究範圍只限於海里時速下發生的意外。從這艘船的損毀程度及位置,關於它在半空的飛翔時間。我只能答你,在它墜毀前,它是一艘船。現在,它甚麼也不是。」
官員則說:「這場意外,以至整個現象,科學解釋不來。對不起,這已超出我認知範圍。我能做的是,怎樣為事情善後,盡全力為死難者家屬做點事……對不起……」電視鏡頭的他,曾因婚外情緋聞纏了幾星期,本已一臉倦容;要處理這宗不知是空難還是海難的嚴重意外,看得他的女粉絲很擔心,在新聞現場直播的彈屏彈出來的,多是安慰他的話語,夾雜一兩句「假仁假義」、「自己的家屬都未照顧好,還照顧其他人嗎?死性不改」的冷嘲熱諷,多涼薄刻毒的都有。
這位官員最終承受不了各方壓力,在意外發生翌日,在海堤外跳崖自盡。這是憎恨他的網民為他的死亡所撰寫的版本。粉絲則爭說他是為瞭解現場情況親身考察而意外滑倒,更有人猜測是他情人施害,反正網民天生就是偵探,天生就是時事評論員。警察則說,死亡原因尚在調查。
他陳屍在海運碼頭旁的懸崖。死前的一天,這崖不是崖,而是注滿海水的碼頭。如果他是自殺、又選在兩天前,這種死亡方式稱為跳海。
消防員出動直升機,探射燈照出幾個高速飛航船殘骸的地點,每個殘骸相隔約有五十至一百米,它們並非浮在海上,而是散佈在一片看是鬱濁難辨卻又勉強認出是陸地的空間,隊員當時並不知道維港有了變化:「海面的水平線似乎比平日低了。是光線問題?」照出的似是地表,卻又反射着像燈映海面的光芒。是海水凝固了嗎?
是海水消失了嗎?這個念頭一閃,隊員打了個寒顫。探射燈往維港西隧附近照去,照出一片垂直的海洋,旁有好些正在閃亮似的光點,是在乾涸海牀上彈跳着的魚,都是逃過碼頭垂釣者小小魚鈎、逃不過遏制光污染後這一劫的魚。
「是魚嗎……」「如果……如果是真的,海牀不適宜着陸……」消防局接收隊員的對話,同時剛收到船公司報告乘客數目後,多派援手。
最大的殘骸掛在九龍倉海港城外碼頭,其餘散落西九文化區旁的海牀。黑夜裡,隊員隱約看到,海水就在西區海底隧道管道上,像建成了堵巨牆,從海牀拔起,隔開了九龍半島與香港島。「牆」的另一端,海牀曝露在黑夜。
巡察隊在維港上空繞了一圈,填海工程停泊的船、天星碼頭旁的多艘小輪、避風塘上的遊艇、觀光船……全都倒在海牀。
西隧管道上,被平整地垂直地切開的海水,是那海的盡頭,另一盡頭則在東區海底隧道管道上。機師目測維港海牀,還是找不到適合降落的平地;看到幾管海底隧道,是長方管道,表面平滑,本打算在西區海底隧道上停降。「可是,要走到事發現場,還需走過幾座小山丘……」「這海牀好陰森……」「地面會很濕滑,我們未必可安全抵達……」為保隊員安全,直升機都不停降,遊繩下去。
殮房充滿海洋的腥臊,死者殘肢排滿了十數張停屍的手推車,好些手臂只剩兩三根手指,纏着海藻與死魚。至於尚可辨出的、較完整的頭身,沒有幾具。
至於船長,剩下一手一腳,昏迷未醒。他本來可退休了,沒想到又為着通宵那筆較好的薪金,就是醒來了、康復了,剩下來的半身與半生如何過。到他醒來時,夾在陌生人送來的慰問信,是一張危險駕駛的傳票。這是一年後的事了。
至於官員之死,未有引起廣泛關注;比起他的緋聞與死訊,市民更關心的是,維港海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怎麼出現這個景象。
在他死前的十八小時,全港二千萬人,包括政府高官,都在猜測事情由來:事發前有何徵兆?危機小組查閱各部門瞬即提交的報告,鄰近地區地震報告:無;事發前維港上空雲帶:正常……及至網上組織如地下天文台、外星生物關注組等,都沒給出看似相關的線索。
事發第一天,清晨五時許,自九龍灣車廠原定開往中環的列車,到早上六時,仍未獲准開行。車長掃着手機,看到直播新聞的航拍片段,再看看畫面右上角,確認這不是一齣電影。
長年淹沒的維港地表,在陽光初照下,對比兩岸高樓的明亮光鮮,顯得陰沉詭異。車長看看訊號燈,還是未能通行。在看新聞的同時,短訊群組彈出一個個新訊息,更有聲音留言:「我有個親戚在天文台工作,有些話他不方便說,不過事關重大,關乎市民利益,叫我轉達給大家……」車長半信半疑,更擔心待會一旦穿過海底隧道,會發生甚麼事:如果列車都消失了,自己會在哪個時空?她不敢離開駕駛艙,準備接收列車開行的指令。
她怕自己從此失蹤。置身九龍灣,看着多行路軌匯成一行,上橋就到彩虹站,乘客會聽見「這班列車將不會載客」,車頭顯示屏亮起「回廠」二字,鐵軌將會轉換,鐵輪與鐵磨蹭的刺耳聲,為她的消失響起預告。
她的財物都在更衣室,只一部手機隨身。倘若收到指令前行,就得擱它在旁,連遺言也傳不出去。她在駕駛艙的時刻,寫了一則留言。她沒哭,沒怪自己倒霉,沒怪自己入錯行。不管外邊發生甚麼事,當前最要緊的,還是寫下必須記下來的話語。
就在她寫下第一個字的那分鐘,政府禁止傳媒直升機、航拍機攝影機,航進維港上空,並指派警員在維港海岸線把守,以防市民進入維港。仍未知情的、清晨游早泳的老人,被警察趕離泳棚入口。原定當天在尖沙咀跳海抗議全民退保未能落實政府供款、藉跳海寓「政府要與市民一同落水(供款)」的社運人,到場後轉換抗議形式,把早前準備的救生衣與救生圈放在一旁,寓政府見死不救,由得長者退休無保障。警察背靠海岸線,每五米站一人,不許他們靠近。
社運人抗議後,都在討論維港異象。飛航船最大殘骸,懸掛在九龍倉外海運碼頭的老木頭。碼頭木頭被撞擊,岸旁碼頭石屎被撞得朝天傾斜。這座碼頭二百年前運作至今,香港幾代工人都曾在這地方勞動過。有段日子,尖沙咀火車站有條貨運專用的路軌,橫跨馬路,延伸到碼頭,上落貨物更方便。後來,巴士站拓寬,船運與火車接駁都以油麻地為主,於是掘起支線鐵軌,全鋪柏油。
救出船長後,消防隊目與隊員沒有太大振奮,只顧繼續想辦法救其他人,同時懾於目前異象,除了傳指令,都不敢發議論。在碼頭救人的隊員,都戴上面罩,傷者的手腳與頭身,就是隔着厚厚的手套,都想像到它們皮膚的溫冷、肉與骨離身時的痛楚。
海牀經歷上億年的沉潛所釋放的氣味,遊繩的隊員就是沒有嗅到,還是感到噁心。然而,氣味並沒有蔓延開去,時值初夏,香港當天吹着東風,清晨灌溉了來自鯉魚門海面的風,自東吹到西,無休無止。本是好天氣,迎來美好一天,異象為美好添神來之筆,竟劃走了維港海水。
「這……這倒像牧師說的摩西分紅海……」剛在上星期受浸洗禮的碼頭保安員,平日會帶備泳具,當完夜更就換泳裝跳進水裡。在飛航船撞來前的兩小時,他用手機管理着美國股票沽售,就坐在離碼頭岸旁一百米的更亭。當飛航船在空中滑翔的一兩秒間,他本來垂着頭打點股票,要沽貨的那刻,先有一滴水啪地打在更亭的玻璃窗,張看過去,飛過來的就是一條肢體,打裂了玻璃窗。
他驚慌得聽不見聲音,手腕抽住門柄一開,整個人就冬瓜滾地。有不知名的船零件飛將過來,剛好越過他背脊。「手機……手機……報警……」他心裡喚着幾個詞,手腕無力撐起身體,感到心口有個硬物:「……是刺穿嗎……」伸手橫胸掏了個長方物件:「這是甚麼……」他受驚過度,自己最熟悉的物件竟摸索不出、辨別不來,像剛自娘胎出生、雙手探索着空氣,觸覺正在適應着。
他以為是致命之物,原來就是他手機而已。他甚至忘了自己撥了緊急求救電話,九字按了幾多遍。當他醒轉過來並接受電視台訪問時,已經是早上,錯過了美股交易時間。
他堅持不上醫院:「我保安牌照可不是白考的!」他要維持他身為保安人員的尊嚴,還向為他檢查的醫護員訓話了好幾分鐘。直到他接受電視台訪問一刻,他才看到汲水門的水牆。他看呆了眼。
「請問你貴姓?」記者問。「OhmyGod……」剛才跌到不知哪裡的、扣在襟前的名牌,寫着他的名字:鄧根成。鄧根成受浸,是為了不讓兒子替他後事煩惱;一次出席同事喪禮,見識基督教禮節簡約,禱告聲音穩沉而莊重,就決定要成為基督徒。反正他又不是為天堂而信。
聽道聽得多,一看到水牆異象,就說那句話。「是摩西嗎……」他還是沒有回答姓氏。然而,這句話,就在直播新聞中廣播開來。被齊面切開的海水,歪離常識。飛航船就在這個常識的邊界,飛到九龍倉碼頭。就這麼的、唯一的飛行,就這麼的一場定義不來的海難還是空難,死者早日離開爭端不斷的此地,紀念碑上寫着自己的名字,無人再追究當中有多少賭徒負多少債務,或也不算是壞事?
神有照顧此地嗎?百年前政權尚未移交,有牧師在一眾官員面前說,香港是應許之地。又以迦南為喻,說即將來接管的政權是摩西,得神眷顧,賜他們的一冊《基本憲法》一如十誡,讓人民可遵照、信仰,得以倚靠神。
牧師以神為喻,獲一眾官員鼓掌贊同。意外發生前,立法會上有議員尋回這段百年聲音檔案,在動議辯論時播放。在席官員面如死灰,心想:前朝廢除檔案法,就是避免有人打臉。
「香港就有這種神棍,以神之棍亂舞亂揮,指點江山。香港就有這種自稱教徒的官員――」議員指住科學家官員:「在神面前發誓不管富貴或貧窮、健康或疾病都照顧妻子,卻在家室外找另一人。」
事發前兩星期,立法會如常開會,列車服務維持正常――正常的意思是兩天故障三次。「陸逢國局長,神有沒有告訴你,你還有面目做基督徒嗎?」陸逢國緋聞被立法會議員質詢。立法會早在十五年前正式通過法案:「公務員生活須遵從信仰教條。特首有權就違者行為定期檢討,並保留向法院檢控之權利。」
陸逢國回應議員質詢:「主席,我之前已交代過,我不認為我的私人生活與公眾利益有甚麼關係。」「主席,就算我們不追究,他所屬的教會、教眾,都一定關心這位教徒的操守。至於特首會不會以宗教法來檢控他,陸局長心裡有數。這全都在公眾利益範圍。」議員窮追猛打。
「主席,關於宗教問題,可請宗教局長上來接受質詢,此事我不再置評。」陸逢國記得,就在立法投票前兩天,他禱告,盼主給他信心,游說議員支持立法。
沒錯,陸逢國正是宗教條例附件修訂的立法倡議人。沒想到的是,他的主,讓他遇上情人。會議完結,陸逢國接到情人來電,說有看着直播,安慰他別放在心上,等他與妻完成離婚手續,公眾就會慢慢接納他們。
情人沒想到,兩星期後,維港海水會有異狀;自己的愛人,則敵不過上億年積水的頑石。網上傳言不到兩小時就有十多個版本,事實卻在十多年後,由他情人的遺書讀到。
第一批泳客如常抵達西環泳棚。警察還未駐守,兩名長者在岸邊熱身,看不清維港有沒海水,看不見對岸案發現場仍在冒煙,只顧扶着鐵梯,腳在探着水,到海平線時,嗅出一股不尋常的氣味。
一探足,腳指竟覺着被魚咬噬。原來要渡海的魚聚集於汲水門和鯉魚門一帶,牠們在岸旁擠成一團,失了方向似的亂游。「痛啊!」長者爬回地面,跌坐,看着幾尾使勁擺動的魚,咬住他腳趾不放。他的朋友倒高興起來:「有魚!有魚!」想來抓時,魚已甩口在地上亂跳着。二人摘下泳帽,盛着魚:「好運!好運!」這就回家去,沒留意海水。
習慣晨釣的幾人,如常來到西環中山紀念公園岸邊。一拋鈎,整支魚桿就被拉走。他們甩開手,衝前俯身探首向海看去,反應幾乎一致,都是一句粗口。不到兩分鐘,政府特派的警察已趕到,不許他們走近和拍照,甚至把他們按在地上。
到底海水是慢慢流失,還是忽然消失?官員、議員在緊急行政會議「討論」着。「無論如何,我們要先封鎖海岸線!」「贊成!一般市民不得在岸邊拍攝!」「就以安全為理由吧!」「如有群眾聚集,就要出動催淚彈來驅散!」「傳媒就由你去負責吧。你是科學家,最近又受歡迎,你懂得怎樣應對的。」「我們要怎樣向宗主國報告?要有幾個說法。不排除鄰近地區正要發動戰爭?」「我知道幾家媒體已在航拍。要禁止吧。」「向外宣佈成立危機處理小組吧。我們組織十幾人就成。」「宗教方面要控制一下。已有人提到摩西,絕不容許有異教乘勢崛起!」「鐵路和行車海底隧道要封閉,免得有人闖入海牀。」
就這麼的一群人,在會議室裡決定往後市民生活的基調。他們沒興趣知道事情由來,也不大關心飛航船死難者狀況。這都交給特首辦和新聞專員,在危急應變手冊檢些字,組成句子和篇章,工作就這麼完成了。
還在唸長洲高中的劉強,昨晚趕不到深宵航班,在碼頭睡着等。醒來時,正要為奇景拍照,幾個警察竟在附近衝過來,把他按在地上。「別動!」警察以為他想跳下去。
手機屏幕毀了,劉強下巴貼在地面。陸逢國登上官員專用的直升機,與攝影師一同扶住把手,往九龍半島出發,沿途再翻看二百年前英人描繪的海牀地圖:都是祖輩留給他的,早在學生時代全轉為電腦圖檔。當年海岸線蜿蜒曲折,銅鑼灣外有一座島,名叫奇力島,啟德機場跑道還未伸出來,鋼筆一筆一劃,概括了維港的深闊。
這海牀地圖如要他憑空繪畫,給他一個年份,只需三分鐘就可畫出來。以往勘探都用無人機器潛入海牀,電腦根據常人看不到的,繪出以線條表達的實境。今天,陸逢國第一次俯瞰海牀完整地貌,忙着拿出歷年繪圖對照觀賞,緋聞、仕途都擱一旁。當初沉箱而建的海底隧道露出地表,五六根平整的石屎成了維港異境,肌理牽着兩岸。海水如在那時刻往兩旁推去,兩門水位應該短暫上升,發出的聲響也當引起沿岸活動着的人注意。陸逢國想起大學時代一聖經迷就摩西分紅海做了科研報告:就算真有外力把海水分隔開來,上帝也控制不了兩岸忽地上升的水位,這個海水反應直接影響岸邊的人,會釀成小規模的泛濫。然後,這位同學計算了紅海分開後,推開了多少卡倫的海水;海牀濡濕的地表,至少殘留多少可能存在的化學物質,需多久才清理乾淨,才適合人類踏上去云云。教授是基督徒,很欣賞這位同學的誠意、創意……
陸逢國想起二人在課上對話的細節,眼底是陰沉海牀,偶有崖岩反照旭日陽光。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接下來要如何向公眾解釋這現象?從來只有道士、牧師、高僧等宗教人物,才有能力瞬間解釋突如其來的異象;把異象交給科學家解釋,尤其這般反常異狀,就得給時間去取樣、測試、召開會議……想到特首派他面對傳媒,會不會是故意委託他一個必敗任務,藉詞要辭掉他……整個管治團隊面對嚴肅問題就常常藉以打擊政見有異的人,緋聞纏身而又難一筆切割如他,位高權重者一念間即可毁人。是這樣嗎?
螺旋槳噪音在港島與半島之間響個沒停。陸逢國着陸了。他走近媒體為他架好的發佈台,台上有三四十個米高峰和錄音機,台前三米有各家網台和電視台:「這場意外,以至整個現象,科學解釋不來。對不起,這已超出我認知範圍。我能做的是,怎樣為事情善後,盡全力為死難者家屬做點事……對不起……」
電視鏡頭裡的陸逢國,頹喪萎鬱。他後悔加入政府,後悔結識了情人,後悔沒與分紅海研究的同學好好聯誼;若有聯絡,今天大可找她來解釋異象。
自從紅海報告後,陸逢國嘗試接近她,她每每垂着頭吐一個字就跑開了。幾次以後,他才聽清楚她說的是「忙」字。這個稀奇古怪的女生,束了一頭明顯纍月沒梳理的長髮上學,從不搭校巴,走在山路;遇雨,就頂着鴨舌帽,濕着一身連鎖時裝店特價一百元五件的衣着走進講堂,沒打半個噴涕。盛夏,身上透着的汗氣進去,連教授都露出一個「這人是怎麼一回事」的表情。
有一年,他翻看週年紀念校刊,才知她在哪裡,那間公司常在中亞地區有研究工作,大約就是每隔幾年走些國家測量、取樣之類?他沒有在那一頁停留,就翻到他所知的、已當官的同學那幾頁,看他們寫的回顧與現狀。
傳媒問太多問題。他無法逐一解答,不斷回應「正在瞭解」、「面對從未發生過的事,我們需要保持冷靜」……他不知道電視直播彈屏的即時評語,更不知道各區超市開始出現人龍。在他宣佈要暫時封閉海底隧道的時候,岸邊開始聚集群眾。
他解釋,維港經歷兩世紀污染,積存海牀的化學物質多不勝數。現時未有海牀污染數據報告,海底隧道不宜市民進入。他舉例,如汞含量,即水銀,容易在海牀積纍。「我們擔心有人經由隧道緊急出口,擅闖海牀範圍。」
近世紀以來,維港經歷多宗填海爭議,從立法會與政府往還的文件可見,原定須填海的地區,在施工期間發現二戰沉船、大炮甚至人骨,環保團體發起多次佔領運動,癱瘓灣仔一帶,甚至有人一度成功佔領海底隧道,游擊式的社運殺個措手不及,面對一代一代新興勢力,多屆政府打擊乏力;環保人士光環世代相傳,組成環保黨,近年攻佔立法會四分一議席,因此陸逢國才有機會以科學家身分晉身政府高層,欲以專業制衡專業。
緊接陸逢國仆咪之後,就有專家跟進海牀情況,似與政府配合過:「維港海牀十分凶險,一來有經年纍月的淤泥在,不知填空了多少海岩,有看不出來的地勢,二來海牀毒素多,這麼多年以來,環保黨保護維港雖有功,但也擋不住上億年的自然生態,海底垃圾儘管清理得七七八八,淤泥與有毒物質還是由它自由殘留。現在海牀裸露,就是看上去平坦的海牀,其實有大量淤泥填滿……」他要表達的是,希望市民不要踏進海牀範圍而已。記者問,為何意外現場屍骸沒有掉進淤泥,他回應說,死難者屍骸大都鋪陳在航道上,航道長年繁忙,加上海牀曾由船公司施工平整,可藏淤泥的就只有幾排海底電纜管道之間,相信救援工作除了不能着陸外,並沒有受太大影響……問及船速時,他看了看手上的資料,像要確認甚麼,面向鏡頭,神情呆滯,說要請他們找個空難專家。他一時也搞不懂這宗意外的性質。
其時,陸逢國與攝影師沿碼頭海堤走去,兩三記者圍住一個穿着保安員制服的老人訪問:「請問你貴姓?」「OhmyGod……是摩西嗎……」鄧根成只顧看着水牆,記者一看到陸逢國經過,立即轉身追上去,陸逢國擺擺手示意拒絕:「剛才已回答了你們的同行,不再回應了。」信步離開,向着正在等他們的房車走去。仍站在碼頭旁的鄧根成則十指緊抱手背,虎口扣住拇指祈求上帝寬恕香港,請祂寬恕作惡官員袒護撒旦的話語,請祂保護每個香港市民……
保安亭殘骸佈滿血迹,記者正在拍攝着,看到一個寫着「鄧根成」的名牌,再看看呆站着的保安員,想是屬於他的吧?走近他,看到他在喃喃祈禱,不打擾,就把名牌暫先收在口袋。記者再想拍幾張,幾個警察剛好壓境:「不准拍攝!滾回去!滾回去!」這年頭,政府連記者都拘捕,還把「珍藏」多年的辱警罪修訂,在傳媒採訪時都適用。記者聽到指令後,吐了吐舌。「這是甚麼意思!拘捕他!」記者就被按在地上,其他記者盡是看到事發經過,卻不敢動半分。
對岸中環碼頭正在發生相類事件。警察拉扯長洲高中學生劉強的校服,帶他上警車。他掃視海旁,許多迅速移動的腿子,滑稽得像搞笑卡通,它們跑到海旁欄杆前,又有一堆腿子連同鐵馬移動着。砰砰啪,聽得出當中節奏的穩定,聽來是受訓多時的成果。警察把他押上警車,在車門關上前一刻,看到幾架直升機在上空盤旋。劉強不會料到,在海邊拍照都算是犯法的。
事情正擾攘着,在警車外,有一群原想來搭船到長洲上班的人聚集起來,大都看不過眼:「你們為甚麼要拉這個學生?」「上學都算犯法嗎?」「穿校服犯法嗎?」不到一分鐘,警車開動引擎,群眾知道警察要帶走學生,都自發地包圍警車,互不認識的陌生人手撓手,組成人鏈。其中一人,是個記者,本來奉命採訪維港異狀,看不過眼,就收起記者證,與群眾一同保護學生。
劉強在警車內挨了幾拳。「講!為甚麼要加入幫會!講」警車搖了幾下,群眾知道窗簾內有事發生着,更是焦急。「你是為哪個老大來拍照!你在哪個堂口!講!」他們都是反黑幫探員,奉命來對付想拍照的市民;關於不准拍照,他們當然是收到警告指引,卻沒想到自己把這個學生拉上警車,一時不知如何處理,就按習慣先打再說吧。此際兩個拳頭已埋在劉強的腰間。
劉強想起數學老師說過一段父親的歷史,關於環保黨佔領運動,參與的市民一旦被抓上警車,就會被視為黑幫,儘管你可在挨打的喘息間否認,還是會一直挨打。車內空間並不屬於任何國度,它不受法律限制,有拳頭就是有權力,就是這小小空間的統治者。而佔領運動,那是沒有歷史書、教科書記錄的歷史,一世紀後,經歷電腦戰爭後的新世界,各地摒棄新科技,都沿用一世紀前的低效電腦。
群眾聽見槍聲,料是警察鳴槍警告,都自聲源看去,一警察把指向天的槍管,轉向他們。沒想到,不出十秒,人鏈有人倒下,倒下來的是收起記者證的記者。
沒人想到這是剛才鳴槍的流彈所致,以為有人不適,人鏈一鬆懈,警車就向車前幾人挨撞過去,油門一緊一弛,嚇得群眾左閃右避。警車駛開去,群眾圍着倒地的記者,看到她左肩在淌血。
兩名女警迅即扶起記者,群眾指着她們:「別動傷者!快叫救護來!」她們沒有理會,押着記者上另一警車。這回沒人敢再包圍,連追上去的勇氣也沒有了。


袁兆昌,現職編輯,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曾獲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
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