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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 草 : 阿二看電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蓬草

「快去!快去!」躺在牀上的母親不耐煩地催促阿二。母親蓬鬆着髮,半閉着眼睛,剛才她便是這樣子半睡半醒的伸出手,開了放在牀頭的小木櫃,掏了一些錢幣出來,交給阿二,「環球戲院,九點半,明白了?!」
阿二趕緊跑去接過錢,急着回答:「明白!」然後她聽到母親如常的厲言加上這一句,「你如買不到票回來,小心挨打!」她便很害怕了,心一慌,額上便冒出汗來。
阿二惶恐的趕着出門,為了保證買到一張前座票(母親不要中座和後座,別說是樓上了,太貴,母親說家用太少,買不起)。要買到便宜的前座票,唯一的辦法是大清早站在戲院門外,等至大門開了,她和其他等候的人一窩蜂的衝進去,如能擠上前,才有可能買到一張廉價的前座票。
母親說家用太少,買不起較貴的票子,阿二是相信的。關於家用錢,幾乎每一次,父母吵架,其中的一個原因便是錢。母親說父親給的錢不夠用,要他多交一點,父親便憤怒的說:「我是開錢莊的?你向我要,我問誰要?」母親提高嗓子,「你扣壓家用,萬事不理,這樣子對待家人,你問心啊!你對得起我嗎?我是嫁錯了你!」如此這般吵鬧一個早上或一個晚上,結果父親想出辦法,他把自己消失了,就是說極早出極晚歸。父親不見了,母親更不快樂了,不快樂的母親,憋不住氣,把她的憂傷和憤懣發洩在阿二的身上。
其實阿二本來不叫阿二,這樣難聽,她的名字是陸美芳,但父母只管叫她做阿二,大概是失望了,當年母親懷着她的時候以為她是一個男孩,怎麼又來一個女的?順口叫她做阿二,像她本來不是女孩子,不應該有美芳這個名字。做女兒的想她既是排行第二,父母叫她阿二,有這個道理,她是不會計較這個呼喚是否難聽,父母叫:「阿二!」她便應了。

「拍撻,拍撻!」木屐拍打着路面,阿二逕直向環球戲院走,有時候母親會選擇國民戲院,這兩間戲院的路,阿二走熟了。大清早,路上的人不多,要上班的、要上學的,均已不走在路上了。六歲的阿二仍未上學,母親認為她有空,買票這件事,應是她負責。大姊美芬上學去了,在軒尼詩道官立小學唸三年級。阿二不知道軒尼詩是甚麽樣的詩,是否像唐詩?有五個字一行也有七個字一行的那一種?她會唸一首「牀前明月光」的唐詩,五個字一行,是跟着大姊美芬唸,也背熟了另一首,是七個字一行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阿二很羨慕大姊,大姊可以上學,有制服穿,有書唸,滿神氣的,大姊不僅不會有買票這一個苦差,還得到父母的愛憐,記憶中大姊從未挨打受罵,不像自己,為甚麽是這樣?不知道。阿二想到這兒,心一酸,抽噎了鼻子。
來戲院等候的人越來越多了,多是男人,其中甚至有彪形大漢,神色兇猛。阿二知道他們是黃牛黨,他們會搶買大量票子,然後以較高的價錢轉賣給索票的人。黃牛黨不是每一天均出現,要看電影片子是否大熱門。阿二知道今天黃牛黨會來,因為這是一部有大明星大導演的豪華巨片。阿二雖然仍未上學,但她接過姊姊的舊書冊後,翻着看,唸讀着,看不明白便問姊姊,又撿集了一些鉛筆頭,用心地、一筆一劃地臨摹抄寫,如此這般倒也學了不少字,她看得懂片名和演員的名字,片名是「戲迷情人」,演員有任劍輝白雪仙,加上張活游周坤玲,這一定是一部場場滿座的片子了。黃牛黨的出現,表示戲院很快會打開大門,她該要做好準備。她脫了木屐,把木屐放進帶備而來的一個小袋子。經驗告訴她,當她和一大群人衝進戲院時,穿着木屐是非常危險的一件事。木屐如脫掉,這還算了,危險的是它們會翻過來敲打腳背或歪扭腳趾,那便會使阿二痛不可言。她緊抓着盛了木屐的袋子,腳是光着的,光了腳,她得要小心避免給人踐踏,但接下來的局面是她能夠控制的嗎?當然不可能!阿二實在十分害怕買票這回事,但母命難違,她怎敢對母親說「不」這一個字。
其實令阿二害怕的還有另一件差事:那便是代母親上市場買菜。「拍」的一聲,一把大魚刀狠命的向砧板一斬下去,賣魚人瞪圓雙目,氣乎乎的高聲抗議:「甚麽?你說甚麽?魚不新鮮?誰說我的魚不新鮮?」早已給嚇得魂飛魄散的阿二仍要堅定的站穩雙腳,一手繼續高舉着魚,把剛才說了的話重複一次,「是媽說的,媽說這條魚不新鮮,你要給我換過另一條!」說過話,看着陷進木砧板上的大魚刀,攤子上直騰騰躺着的無數已給剖開的魚,有些連頭也不見了,腸臟全給挖空了,她感到頭昏腦亂,呼吸困難,要抽一口氣嗎?刺進鼻子的卻是陣陣血腥,一下子她的勇氣全消失了,她抬眼望着惱怒的賣魚人,不知如何是好,終於讓兩行眼淚簌簌地流下來。賣魚人看看阿二,又看到有其他顧客正要向他的魚攤走過來,他一想,彎了身,接過阿二手中的魚,隨手在攤子上撿了另一條差不多大小的遞給她,「你走啊,走啊!」揮着手,叫她快快離開。
「嘩喇、嘩喇……」戲院的鐵閘終於給拉開了。人群一擁上前,阿二個子小,可以從兩個人的腿部中間鑽進去,再讓背後的人推着她,一推二擠,竟然便把她推上售票處的窗前了。她要踮着腳,才看得到座位表,來不及說甚麽,背後響起一個命令式的聲音,向售票的人呼叫:「二十張前座二十張中座!」售票的像是慣了,認得聲音,頭也不用抬,連聲應說:「好,好,好!」用紅筆在座位表上飛快的抹劃着。阿二心慌了,知道前座票已少了二十張,她趕緊大聲說:「給我一張前座,我只要一張!」她把臉孔貼上售票處的窗沿,售票的滿頭大汗,應付了黃牛黨後,瞟一眼阿二,接過她高高遞上的錢,紅筆一揮,隨意劃了一個前座位子,阿二接過票,如獲至寶。她的前後左右,繼續揮動着許多手臂,人們搶着說,「我要……」「我要……」阿二抓緊票子,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一條隙縫,她以全部的氣力推着,掙扎着,終於成功的鑽了出來,走出戲院。
阿二站在街道上,驚魂未定,站了一刻子,喘了一會氣,看看手腳,今回還可以,沒有損傷,她從袋中撿出木屐,放在地上,穿了右腳穿左腳,慢慢的向回家的路上走,心中倒是快樂的,任務完成了,母親不會責打她,還可能誇讚她呢,何況這個晚上,她會和母親一起去看電影,多好。母親不喜歡獨自去看戲,父親不愛看電影,再說也不會陪她,大姊翌日要上課,要早睡,可以陪她看夜場的只有阿二。

晚上九時一刻左右,阿二跟着母親,向環球戲院走去。街上已顯得寂靜了,不少店舖均關了門,間中有些店子把木板大門留空了一個小門,讓住店的職員走出來,他們蹲踞在路旁,抽煙啊,哼小調啊,說一些不着邊際的話啊,全是一些睡眠之前會做的事。一個年輕的米舖店員認得母親,笑着向她打招呼:「陸太,看電影了?!」阿二想:這是明知故問呢。母親沒停步,只是點點頭,「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
昏暗的街道,只有大牌檔燈火熒然。爐子燒得烘烘,鍋子升騰着氤氳水氣,牛腩麵、魚蛋粉、雲吞麵……香氣瀰漫了一整條路。阿二吞着口涎。母親看過電影後,如感到滿意,她會選一間大牌檔,吃一碗粉或麵才回家。母親從來不會問阿二喜歡吃甚麽,她只管自己挑選,買兩碗粉或麵,同樣的內容,只是一碗大一碗小。母親說這是吃宵夜。有宵夜吃,阿二便滿足了,不能選擇不是問題,反正牛腩魚蛋雲吞牛雜等等她全部愛吃,阿二不是一個挑飲擇食的孩子。宵夜吃過了,回抵家中,往往便近凌晨一點鐘了。
阿二當然喜歡吃宵夜,但真正令她感到快樂的,並不是和母親一同吃宵夜這一回事。可以進場了,但入場看電影,不容易,並非每一次,她們均可以順利的走進電影院。「她這麽大,你應該替她買票了,她應該有自己的座位啊!」有時候,戲院的收票人會攔着母親和阿二,不高興的說。更不高興的母親反駁他:「前面那個女人,她帶的孩子比我的更大,也是一張票子,怎麼你讓他們進去了?」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阿二臉紅耳熱,她感到十分羞慚,下意識的低了頭,把身體盡量縮小。她想:她如是魔術師便好了,能夠把自己隱了形,便不用接觸收票員及身邊的人對她投來的目光。
「甚麼?你說誰?我讓誰進去了?」收票的人聽不明白,還想理論,其他要進場的觀眾早已不耐煩了,全催趕着他收票子,他無可奈何的接過母親的票,嘟囉着:「下一次……」母親不待他說完,已推着阿二揚長的進了場。
找到了座位,阿二才放下心,不再驚慌,她已克服一切艱難困苦,現在,她終於可以坐下來,看一場電影了。
看的是甚麼片子?這是甚麽的一個故事?有甚麽大明星?是黑白片還是彩色片?這一切,對阿二來說,其實均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今夜,在戲院內,至少有一個半小時,她可以傍貼着母親。母親如把全副精神放在銀幕上,便不會責罵她,更不會推開她,因為她們雖然是兩個人,卻要同坐在一張椅子上。
阿二先是靠着母親的一旁,側了身,坐了小半個位子。慢慢,她蠕動着身體,一寸一寸的向母親移近,母親毫無所覺,她早把注意力集中在銀幕上,因為片子已開場。不多久,阿二便成功地把頭貼上母親的胸脯,母親的身體是溫暖的,軟軟的,像蒸熟了的大糕糰,隱約還帶着一些粉香,是的,阿二看到母親在出門之前掏出粉盒,在臉頰和脖子上撲了一點粉。她最喜歡偷看母親化妝,母親撲了粉抹了口紅後便會對着鏡子擺表情,像明星一般輕顰淺笑,完全不是生活中的怒惱樣貌。母親雙眉纖細,水汪汪的眼睛,唇紅齒白,母親像誰?像紅線女!對了,美麗的母親應是電影明星!
戲院中的母親看着銀幕上的一對戀人,親密地偎依着,她一定是希望有情人能成眷屬,片子會是喜劇收場。她用心地看着,跟隨着片中人物的喜怒哀樂,暫時忘卻了個人的煩惱,更忘卻了在身邊擠靠着她的孩子。這一個時刻,母親是快樂的,她大概已走進銀幕中,化身為女主角,正在享受着愛情。
有一個時刻,放映機在銀幕上投射一個幾乎全是白色的畫面,照亮了本是黑暗的電影院,也照亮了母親臉上的笑容,一旁的阿二以熱愛的眼神凝睇着母親,心滿意足,也笑了。


蓬草,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
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
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