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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天 : 二元性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朗天

1 海難
大海彷彿在他面前打開。波浪向左右兩邊急速退卻,有甚麼離開了。他眨了眨眼,推走了一層黑暗。
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他每天睡眠的時間愈來愈少。往往天色未泛白他便習慣醒來,要再返睡也不可能。以前還須喝一兩杯咖啡來提神,現在基本上三、四小時的休息便足夠支撐一整天的體力消耗。
而且,他開始記得發過的夢。以往,一覺醒來總好像經過一次徹底的清洗。無意識的沐浴把過去一整夜,以至之前一整天一整個星期的事情沖刷至心靈的某一角。願意的話,稍一凝神,一切還是會重來,但已是差了好一段距離,有時甚至好像就變了別人的事。至人無夢――大學時上心理學概論導師時常掛在口邊的金句――庶幾近矣?他當然未敢奢望稍觸至人之境,只是清白無痕的舊日夢活,指向的老好日子,的確已離他愈來愈遠了。
一覺醒來,睡前和醒轉之間餘下明顯的空白,出現了拼圖板塊。起初還是不連貫不相干的,不易拼合因而當事人也缺乏興趣整合的記憶碎片,及後碎片卻不斷增多,即使還未挑起興味,也讓人曉得不處理快不成了。他的情況,則是碎片湧現不久便顯露出一堆暗示,一叢微妙的連結可能。裡面有一些他不得不注目其上的符號……
他睜開了眼,牀前的手機震動着,他看了看,預先調好的鬧鐘時間其實還未到,是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清晨電話。他習慣不接聽這種電話,但有甚麼辦法呢?它一直在響,一直在響,好不容易待它停止了,僅餘的睡意也完全消散。他剛完成一個劇本,兩個多小時前才趴下,應該繼續休息至中午。他約了健行在中環聊一點事情,之前值得享受夢鄉的奢侈。
可是,發夢真的是好事嗎?尤其是發這麼一種夢?他清楚記得電話來之前的那個夢,關於海,關於風暴,關於吞沒和危險……
「喂,今天一大早我女朋友便推醒我,硬要我聽她昨晚的夢境!」見面時,想不到首先開啟這話題的是健行,他一向搶不過小伙子的。
「甚麼夢?好夢?還是……」他裝出很感興趣的樣子,還適當地掛上耐人尋味的笑容:「……還是帶點色色的?」
「你怎曉得的?她很正經的,一向很少發這種夢,所以才那麼緊張要我聆聽。」「那麼你覺得告訴我適合嗎?」他眨眨眼。「我和你一向沒秘密的吧!何況我真想聽聽你的意見。」健行說。好吧,他呼了一口氣,健行便告訴他,女朋友在夢裡和健行郊遊,期間他們看到了一件怪事。「蛇啊!」夢裡健行突然叫了起來。她隨着健行的手指方向望去,看到的並非一條,而是兩條,交纏着的蛇。「嘖,牠們在幹嘛?」健行嘖嘖稱奇,女朋友則緊鎖眉頭。
世上有些事情總誘導旁人干預。據女友憶述,夢裡健行對這眼前的景象似乎很有興趣,要上前察看。氣憤的她不知哪裡來的氣力,找來一條大樹枝,搶在健行走近前把一對淫蛇趕走了。
「你肯定她用『淫蛇』這兩個字?」這次輪到他皺眉了。朗天,資深編輯及記者,從事文字、劇場、影像、裝置創作,撰寫各式評論,間中講講學及策劃多媒體展覽。香港作家小說專號88「是啊,她剛才是這樣說的。」健行抓抓頭,不明白他為何對這用字帶點執著。「唔,她為甚麼要趕走牠們呢?」他緊接問。「我也是這樣問她,但她卻反問我:為甚麼不能趕走牠們?我即時曉得再說下去只會問來問去,反詰是最沒意思的事。」他點點頭,沒有說話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一個故事,一個剛看了不久的故事。想不到他正想告訴健行時,健行已繼續說下去。
「很奇怪,她急不及待告訴我她的夢,我以為她是想問我這夢有甚麼含意。我雖然不是解夢專家,但也看過很多夢占之類的雜書,我和你以往也經常討論夢境的吧。總之,這夢的性暗示實在太強烈了,可是她沒有就夢的含意這方面多糾纏,而是不知怎樣的,很快扯到一個大家迴避不了的課題:究竟性行為裡,女方享受快感多一點,抑或男方呢?……我直覺覺得這是和她無法從蛇的外形分辨出牠的性別有關;她想知道分別,快感只是其中一個進路……」
現實中健行還在說下去,然而他已沒法聽下去了。大抵健行不解女朋友為何忽然執著,彷彿享受多的一方分享了原罪。在爭認受害人的普遍氛圍下,健行和她嘗試尋求過雙贏的可能,可惜注定徒勞。
健行不停說着話,沒有注意他的沉默,這個話題健行明顯極感興趣,而另一方面,由於所有敘事也實在太明顯,他一直被自己的發現震懾了,無法作出恰當的反應。
――健行和女朋友的經歷,根本便是Tiresias的故事。那個陰陽同體的瞎眼占卜師,要在這事情上給他一個怎麼樣的啟示呢?他不得不開始細想。

2 噩夢
「你叫甚麼名字?」面前貌似健行的男孩問他。他很想問對方是否健行,雖然知道對方一定不會回答。過強的光線令他有點睜不開眼,地方不太對勁,那是他們經常聚會的,中環那家高級餐廳?抑或別的,某個不知名的場所?男孩重複了問題一次,他曉得再不能避開,唯有乖乖地回答了。聽了男孩不禁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真的叫這個名字?」他點點頭。男孩用右手掩嘴,表示加倍驚訝。這一帶點娘娘腔的姿勢健行是怎樣也不會做的,他唯有把健行正在捉弄他的想法暫時擱下。「你知道嗎?你和我一個朋友的名字完全一樣!」男孩告訴他。
有這麼巧嗎?他幾乎將「你的樣子也跟我一個朋友一模一樣啊」這句話抖出來,是強烈的懷疑制止了他的魯妄。是的,當甚麼狀況也還未搞清楚時,他最好保持謹慎。
「是嗎?我來這裡倒不是找朋友的。」他換作一副漫不經意的態度,隨便說一句,但話甫出口,便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是的,他來這裡是幹甚麼的,他說話前似乎還不知道的啊,他不知怎樣的就來到男孩的跟前,之前的所有記憶忽然都好像消失了,彷彿整個世界就從他看見男孩時才開始似的,但這又明明不可能,因為他覺得男孩像健行,換言之,他和健行的相識就必須在這之前發生。大抵一切只是他的記憶某部分失效了,又或者記憶本身不可信所致而已。是這樣的吧,記憶不可信,並不是因為他記不起重要的事情,而是它忽然消失忽然又出現,由於欠缺箇中連續,以致出現時它還算不算記憶已不易確定。例如說他剛拋出的那否定句:「我來這裡倒不是找朋友的」,究竟是曾經失去的記憶恢復過來,還是新的確認、新的感知,雖然沒頭沒腦,卻可能是有用的,而且是最有用的信息,已經無從分辨,無從判斷。
「我知道啊。」男孩出乎意料地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他留意到男孩臉上的酒渦,健行沒有這個。他放心了(但為甚麼放心呢?),男孩該不是健行。
「嗯。」他決定以不反應作為反應。「我其實一早知道了。」男孩繼續說:「你來這裡當然不是找朋友的,因為我不是你朋友。而你找的就是我。」
噢,他的腦袋給甚麼轟了一下。對,他來找的,就是愈來愈逼近的男孩。他忽然記得了,房間的光線同時愈來愈強,且住!他怎能肯定自己置身房間裡?除了男孩,他其實甚麼也看不清,包括自己的手和腳。他把左手伸到前面看了看,只有一抹暗影。他嘗試找尋雙腳,也只像模糊的一堆投影――儘管他結結實實感到自己站在光滑的,可能還上了蠟的地面上。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這不可能是現實!有了這樣的領悟,他閉上眼,再睜開眼時,便置身在船上。即時感受到的,是搖搖晃晃,顛簸不休。
一陣帶點垃圾味的海風迎面襲來,毫無疑問,他在海上、甲板上。強光不見了,男孩也不見了。他抬頭,是夜空,沒甚麼星光,天氣並不太佳。「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他轉身,終於看見了我。「這裡是甚麼地方?」他囁嚅着,只能問聽來很蠢的問題。
我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此時無聲勝有聲」;風聲挾着浪聲,海水拍打船身,身隨船的顫動而抖動,大自然釋放了獨特的節奏,但大意的我們總是一再錯過。
「我一直留意着你,只是你關心總在別處。」我緩緩地道,不是抱怨,也不是甚麼提醒,只是純粹描述事實,災難總就這樣發生,不過,這次恰好是在海上。
他不知所措,有點尷尬,雙手不曉得該放在哪裡,唯有放到甲板的圍欄上,並且收緊力度,牢牢地抓緊欄杆。「關於那個問題,也許我們該去問問健行?」「甚麼問題?」他有點迷失。「你是不是正在發着夢這個問題。」我很鎮靜,一字一句地說。然後我睜開眼,醒了。大海彷彿在我面前打開。波浪向左右兩邊急速退卻,有甚麼離開了。我悄悄地起了牀,身旁的她還呼呼在睡,我用最快卻安靜的速度,收拾好行李,離開了我和她一起住了三年的家。


朗天,資深編輯及記者,從事文字、劇場、影像、裝置創作,撰寫各式評論,間中講講學及策劃多媒體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