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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 : 張保仔之赤瀝角水戰前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黃勁輝

話說兩廣總督吳熊光在位時,連敗兩仗。先有總兵林國良與張保仔大戰於馬洲洋,力戰而敗。後有參將林發兵敗於阿娘鞋。又曾有英戰艦駛航入境,吳熊光不聞不問,讓英戰艦自由出入。朝廷認為吳熊光庸碌無能,調任百齡擔當兩廣總督。
且說當日副將回報林發:「林總兵英勇浴血大戰,殺死五個海盜,自刎犧牲。」事實並非如此。
話說當日林國良被生擒,張保仔見他是個指揮人才,欲招攬他變節,改投紅旗幫。張保仔命大廚肥澤烹了一碗熱湯,由五當家鯊嘴城送熱湯給他。想不到林國良性格剛烈,不為所動,把熱湯打翻,還仰天大罵:「呸!流氓賊子,誰要你的假恩假惠。今日林某栽在你手,不想活命。加入賊窩,你休想!天子門下,你們不得好死!」
鯊嘴城勃然大怒,盡脫林國良衣服,五花大綁於柱子上。鯊嘴城用帶鈎皮鞭,瘋狂地鞭打林國良。皮鞭上的鈎,打中身體,一拖一拉,皮肉俱爛。一炷香時間後,鯊嘴城才感疲勞罷休,掉下皮鞭,飲了口烈酒。林國良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掀開,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鯊嘴城把烈酒向林國良當頭淋下,林國良痛苦呻吟,身上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痛楚。林國良有氣無力,嘴裡想說甚麼。鯊嘴城聽不見,把頭移近,問:「你想說甚麼?」林國良用僅餘氣力,向鯊嘴城啐了一口痰,吐出標準的廣東俗話:「闔家鏟!」
鯊嘴城把烹好的熱蜜糖,淋向林國良全身。這是一個很難熬的一日一晚,即使整條船的海盜都是心狠手辣之徒,亦無法忍受。蜜糖吸引了大量的蜜蜂和螞蟻,不斷啄食身體上的血和傷口,弄得林國良又癢又痛。林國良熬了這麼一整個晚上,笑聲不斷,海盜都無法入睡。翌日清晨,海盜發現林國良已亡,血流盡,氣斷絕。由於太臭和太骯髒,紅旗幫眾基於船上衛生理由,認為要清除屍首。鯊嘴城尤未息怒,把林國良首級留下,軀體拋入海中餵魚。林國良的首級,又掛了一個星期,才拋入大海。《番禺縣誌》有載:

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七月,總兵林國良與戰於馬洲洋,力戰而敗,被執,罵賊死。

兩廣總督百齡,姓張,名菊溪,清軍正黃旗人,雄才偉略,領旨接任兩廣總督主力打擊海盜。百齡接任時,年過六十,他是漢人,因此深知漢人的弱點。要打擊這批連外國軍艦都怕的海盜,必要用強大而具實力的水師兵團。
百齡與總參謀長曾智良相約遠足,一邊爬山,一邊談公務,既可以讓身體健康,腦袋清晰;又能將複雜的事務帶離工作環境,讓腦袋超脫常規,想到更靈活的方法。百齡身體健康,年過六旬,仍能處理政務,跟他的生活習慣不無關係。
「欲除南方海盜張保仔、郭婆帶、鄔石二,有何妙法?」「用硬攻?用軟攻?」曾智良問道。「硬攻易,還是軟攻易?」曾智良身長五尺,卻是足智多謀的人,他熟悉粵江流域一帶人物,想了一會兒道:「軟攻很花時間,成功機會不弱;硬攻較容易,不過欠武將。」「我國水師強大,各省各鎮皆有總兵,何患無將?」
曾智良又走了一程路,道:「張保仔、郭婆帶年輕力壯,卻富有海鬥經驗,而且他們俘虜不少外國戰艦,自行研製火礮和戰艦技術,威力在清兵之上。要硬拚,廣東一帶將領,無人能及。」百齡忽然問道:「我今年年過六旬,老嗎?」「人生七十古來稀。常人而言,年過六旬,當然是老了。不過,好像大人這種是例外,老而彌堅,老經驗有助智取……」曾智良陡然站定,似有所悟,定睛注目百齡問道:「大人,莫非你想到他?」
「哈哈!知我者,莫若良。」百齡亦站定回答。「孫全謀?」「正是。你知道這個人多少背景?」百齡點首,又開始慢步前行。曾智良開步跟上,道:「孫全謀,孫提督,字元臣,號澹亭,是前朝的水師常勝將軍。原籍山西,後來投廈門水師,入籍福建,熟悉南方水性。前朝乾隆皇主政時,福康安曾渡海平亂,孫提督參加平台灣林爽文戰事,他當時從總兵蔡攀龍,大立戰功,一夜成名,賞戴花翎,曾調任台灣水師協副將,現鎮守浙江黃岩鎮。屈指一算,孫提督已年過六旬。」「哈哈!跟我一樣,是個經驗豐富的老不死!」「孫提督確是猛將,從無敗績,只是擔心他的年紀而已。」
「你放心!我最近跟他碰過面,他的身體好像一頭熊,老虎都能打死。」曾智良道:「為安全計。微臣認為軟硬兼施,方為周全。」「如何軟硬兼施?」「一方面調任孫提督來,硬拚張保仔等人;另一方面微臣施以軟功,收買耳目,以利行事。」「哈哈!漢人最不缺少的是貪婪之徒,利之所至,金石為開。」「大人明察,漢人貪婪,其中南方漢人尤為甚者。」「我們馬上迎孫全謀來,生擒張保仔!」百齡胸有成竹。


兩廣總參謀長曾智良心思細密,擅攻人心。情報工作亦做得仔細,打探到張保仔行蹤,船隊闖入內河,而石氏領了一軍追擊佛朗機商船,兵力分散。趁夜不備,孫全謀第一仗突襲成功,張保仔退至大漁山(即今大嶼山),而林蕙妍落入孫全謀手裡,孫全謀乘勝追擊。
大漁山赤瀝角主要分東西兩條水路進出。孫全謀屯兵西路,但是仍留空了東路,兵力不足以兩路皆守。但是又不敢挺進大漁山,那裡接近紅旗幫心臟,置有礮台和嚴密佈防,不宜硬闖。
曾智良親赴香山,訪香山知縣彭恕。彭恕甚好吃,人胖如豬,親自招待曾智良,設宴款待,享用地道的元朗屏山盆菜。
只見一桌九大盤不同菜式,俱上等精選美食,有燉陳皮鴨湯、炸鮮門鱔、雞汁燴花菇、黃酒雞、魚肉丸、梅子鴨、菠蘿紫薑、酸豬手、小盆菜、雞鴨飯。各有吉祥名號,或曰風調雨順、家肥屋潤,或曰雙鳳朝陽、海龍吐珠,或曰子孫滿堂,事事就手等,曾智良記性這麼好,亦不能一一記牢,大概都是取其意頭好,喜慶洋洋的氣氛。
「這種菜式的食法有個名堂,叫做『九大簋』,是專程歡迎曾總而設的。先飲為敬,請!」彭恕舉杯,曾智良亦一口乾了白酒。
彭家有兩位孖生公子,五短身材,俱肥如小豬,長子彭單,皮膚較白,像頭白豬;次子彭雙,皮膚黝黑,像頭黑豬。二人說話如同一人,一問一香港作家小說專號82答,互相搶白。
「恕我膚淺,這種香山地道菜式,確未見過。」曾智良道。
「白豬」彭單說:「曾總,不是你來,我們平日是不容易吃到的。」「黑豬」彭雙說:「曾總,你可知『簋』的來歷麼?」「白豬」彭單道:「人家是總參謀長,見多識廣,哪有不知道的?」「黑豬」彭雙道:「我不過隨便問一問,這是禮貌,我心裡可沒有懷疑曾總的智慧,你少來胡扯!」
曾智良咬了一口蘿蔔,清甜芳香,入口即溶,不禁大讚:「果然不同凡響!『九大簋』名堂何來?願聞其詳。」
「白豬」彭單十分得意道:「『簋』原是古代祭祀的器皿,原先盛載黍稷之用……」「黑豬」彭雙搶白道:「所以原先是用木桶盛載,現在招待客人,才用上等瓷皿享用……」「白豬」彭單搶白道:「九是長長久久,生生不息的意思……」「黑豬」彭雙搶白道:「一般農民豐收盛宴,或者節日喜慶才會做這道菜……」「白豬」彭單搶白道:「現在冬天時節,本來不易籌集材料……」「黑豬」彭雙搶白道:「若不是曾總𦲷臨,我們絕不可能有此口福……」
彭氏兄弟兩頭小豬雖然不斷說話,口裡卻不斷堆塞食物,沒有停頓。吃得急時,甚至以手代筷子,抓起豬手往嘴裡塞,吃得十分骯髒。彭氏一家肥胖,惟獨太太鄧氏,是位身材瘦削的中年婦人,樣子慈祥,見兩位孩子胡說八道,忍不住搶白道:「曾總大人,兩位愚孩都是鄉下人,很少見大場面,還望恕罪。香山人都是鄉下俗民,我是這裡長大的原住民,知縣又勤政愛民,所以鄉親都願意把家中珍饌呈獻,才能在寒冬做到『九大簋』招待大人。」
「夫人說得好!民,天下是最重要的。」曾智良向鄧氏敬一杯,道:「實不相瞞,此次相訪,正是想向知縣大人詢問一事。」「曾總不要客氣!彭某力所能及,一定奉陪。」「海賊張保仔、郭婆帶以香山為據點,肆虐多時。總督大人百齡有心靖海,替朝廷出力。臣有謀策,可除張保仔,只差知縣出一分力。」彭恕懶於政務多年,十分懼怕海盜,聽曾智良竟想在境內用兵,還要自己協助,心裡不免擔憂,與太太鄧氏交換一個眼神,再飲一杯白酒,一定心神,道:「請直言。」
「實不相瞞,今張保仔屯兵大漁山,只有赤瀝角東西兩條水路可進,西路今有前朝老將水師提督孫全謀鎮守,如果東路有香山父老組民兵協助堵塞,圍困張賊。臣可有決心,一擊即中。」彭恕不答,眉頭深鎖,低頭喝一口白酒。「黑豬」彭雙卻岔口道:「打張保仔,太好了!他們在太香山自稱為王,不把清廷當一回事。」「白豬」彭單道:「他們的二當家蕭雞爛,竟然自稱為『香山二』,早把香山當成賊窩。」「黑豬」彭雙道:「附近居民都與紅旗幫私下通商,屢禁不止。官差鎮壓,市民竟然與賊合力,聯手作反,官差都怕了,無計可施。」「白豬」彭單道:「曾總,你若打張保仔,真的要小心!」
曾智良知道事態嚴重,人民竟站在海盜一方,與官為敵。心裡有點氣,問道:「區區一個海賊,何足懼也?」「黑豬」彭雙道:「張保仔不是人!」「白豬」彭單道:「張保仔有神聖力量保祐,天后娘娘是海上『阿媽』,張保仔是天后娘娘祝頌的海上之子,所以是海上『阿仔』。」「黑豬」彭雙道:「每年天后誕,香山人民都向張保仔供奉。」「白豬」彭單道:「保祐風調雨順,身體健康。大家拜天后娘娘,又拜張保仔。」「黑豬」彭雙道:「張保仔站在船頭,官方礮彈向他射擊,礮彈都射不到他的身體,紛紛掉落水。」「白豬」彭單道:「張保仔有分身術,官方作戰時,前面有個張保仔,後面又有個張保仔。」「黑豬」彭雙道:「以前有個將軍叫林國良,戰死長洲灣。張保仔是打不死的。」「白豬」彭單道:「以前有個將軍叫林發,戰殁阿娘鞋。張保仔是打不死的。」
曾智良大力拍案,杯盤一振,朗聲道:「破除迷信!朝廷要除張賊,必得民心支持。香山境內,誰的口舌最厲害?」彭恕與鄧氏幾乎異口同聲,道:「『大聲公』周翁!」「周翁,何許人也?」曾智良問。「白豬」彭單道:「香山榕樹頭下,無人不識『大聲公』周翁。」「黑豬」彭雙道:「每逢農閒,老百姓喜歡相聚於榕樹頭下。」「白豬」彭單道:「榕樹頭林村有廟,廟外有大榕樹,千年巨樹成精。」「黑豬」彭雙道:「每逢農閒大節,年輕男女莫不到榕樹頭,以紙筆寫下心願,以紅繩拋上,掛於老樹枝幹,又名許願樹。」「白豬」彭單道:「榕樹頭下有一老伯,聲如巨鐘,百多人圍坐,聲音依然如在耳邊說話,該老頭子就是『大聲公』周翁了。」「黑豬」彭雙道:「榕樹頭下有一老伯,說書講故事,能把白事說成紅事,能將黑馬說成花鹿,村民聽得津津樂道,十分信服。該老頭子就是『大聲公』周翁了。」
「就找這個『大聲公』周翁!」曾智良道。「他可以怎樣效勞?」彭恕問道。「顛三倒四,胡說八道。總之盡量描黑,把張保仔說成一錢不值的大盜,製造謠言,迷惑眾生,讓忠心愛國之士走出來。」「如果支持張保仔的牛鬼蛇神很多,怎麼辦?」曾智良果斷地道:「尋找其首領,殺一儆百,將反對聲音打倒。若有同黨,收入天牢,囚禁一年半載,以免礙事。其他村民自然不敢發難。」「高明!高明!曾總手段真高!微臣發夢亦沒有想過。」彭恕如夢初醒。「要組織鄉勇,帶頭人要武術精湛的。香山境內誰人最強?」曾智良又問。「白豬」彭單與「黑豬」彭雙異口同聲道:「蔡三拳!」「派錢收買他做教頭。」「白豬」彭單道:「蔡師傅講道義,拳頭向鬼佬,不向漢族人。」「黑豬」彭雙道:「蔡師傅有原則,淫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白豬」彭單道:「蔡師傅嚴收徒弟,貪生怕死者不收,擁護滿清人不收。」「黑豬」彭雙道:「蔡師傅最恨錢財,曾有英國富商想聘蔡師傅做保鏢,蔡師傅在大門焚燒金錢,視金錢如同糞土。」「香山奇人異士真多!」曾智良感慨,喝了一杯白酒,獨自沉吟一會兒,忽然似有所悟,站立道:「我想到了!我要的教頭不一定要武功最好的,只要愛滿清愛金錢的,符合這兩個條件,就是最好的教頭。」
彭家四口同聲道:「龔國謙!」曾智良十分高興,道:「那就找龔國謙做教頭,他能收大量徒弟嗎?」「黑豬」彭雙道:「龔國謙的龔家武館,公開門戶,授徒練功,不問年齡,不論肥瘦,只要交足學費,就可以加入。」「白豬」彭單道:「龔國謙授徒,只講不打,每位徒弟都有姿勢無實際。」「等一等!」彭恕忍不住問道:「恕臣愚笨,張保仔武力強大,龔家武館雖然態度公開,但是授武為名,騙錢為實,他收的徒弟,怎能抵擋張保仔的攻擊?」曾智良奸詐地一笑,道:「龔家武館廣收愛滿清愛金錢的香山人,作為徒弟,組織成一個反張保仔的新力量。人數多了,就是一種壓力。」彭恕似懂非懂,道:「聽起來很妙,不過有多少時間做成?」
曾智良道:「三天!」彭恕的酒杯掉在桌上,酒水從桌面流到地上,無閒顧全禮儀,驚道:「曾總大人,這個行動似乎知易行難。」曾智良陡然擲杯地上,彭恕以為曾智良動怒,小小的香山知縣面對來自朝廷派來的兩廣總參謀長,嚇得跪下請罪,卻見大門陡然打開。原來擲杯只是暗號,曾智良兩個侍從抬了一個木箱進來,放在門口。曾智良道:「你打開木箱,看看事情會否較容易辦理?」彭恕見一場誤會,故作伸展動作,道:「最近吃得多,運動少。嘻嘻!看來很大箱啊!」彭恕走近,打開木箱,金光閃閃,盡是金元寶。彭恕看得香港作家小說專號84眼花繚亂,心花怒放。鄧氏和彭單、彭雙亦興奮跑到木箱前,生平幾時見過這麼多財富?
「這裡一萬両,是來自朝廷。一個香山人,不過幾錢十塊,已可收買。我不需要實質的武功,我要一個勢!」曾智良喝了一杯白酒,繼道:「周翁負責將信息傳出去,加入龔家武館得三塊。我要招一千人。三日後,命龔國謙帶徒眾到赤瀝角以西水路,打沉十艘船,集體在船上練功。」「聽來可行!」彭恕道。「時候不早,三日後,我要見到,香山過千鄉勇義守赤瀝角西路。」曾智良離坐,道:「告辭了!」
彭恕見曾智良踏出大門,想一想,不太對勁,追上前道:「且慢,曾總大人,萬一張保仔戰艦真的往西路奔來,怎麼辦?」
彭恕繼續前行,頭也不回道:「命周翁散播傳言,當日有清兵精銳埋伏,鄉勇見張保仔船艦不用懼怕,只要繼續練武即可。臣自有妙計!」說罷已跟兩名侍從各自上馬,策馬而去。只留下一陣塵土,和半信半疑的彭恕。

「我有一個必勝之策,今仗打張保仔,易如借火。」曾智良道。船艙會議室內,曾智良與孫全謀幾位重要將領並坐長桌。「願聞其詳。」孫全謀道。「赤瀝角水路分東西兩路,西路會有一千香山鄉勇留守,皆驍勇善戰;東路由提督大人駐守,張保仔遂成瓮中之鱉。」「東路河牀深,水流急,而且向西流,駐守不易。」「提督手頭有兩艘主艦,船身高大,若打沉,必可阻緩水流……」「不行!」孫全謀反應奇大,怒道:「兩艘主艦是攻力最強的戰艦,自沉主艦,實屬不智。張保仔出船,必捨難取易。西路順風,東路逆水。他取西路,我從後追上,前面有香山鄉勇截守,張保仔無路可走,我順勢追擊,必勝。」
曾智良道:「張保仔出兵,神出鬼沒,而且赤瀝角是他地頭所在,熟知水性。萬一他走東路,你的軍隊難以在急流中駐守,順勢流過張保仔戰艦,他們便走出去了。」
「你敢懷疑我們水師的駕船能力?」孫全謀態度傲慢。「提督請再三思量。我另有一策,可助你勝仗。」「請說!」孫全謀雙眼向上,不看曾智良。「用火攻!」「用火箭,順風而發,可行。」「非也!」曾智良決絕地道,孫全謀頭不移動,用眼尾盯着曾智良,只聽他繼道:「奇門妙計,方操取勝券。你準備用六艘戰艦,自行焚燒,以火船直撞張保仔的主艦,必教他意想不到。」「要自毁船艦,是下策。」孫全謀道。「這個計謀,我跟兩廣總督百齡大人親自談過,百齡大人亦認為奇兵可行。」孫全謀拍案站起身,怒道:「將在外,不須聽令。」「提督大人還望三思。你忘記了上次小勝張保仔,都是依微臣佈防而行?」「呸!」孫全謀道:「上次大勝,是我軍部隊英勇。上策,不廢一兵一卒而屈人之兵;中策,力戰而勝;下策,自毁兵卒,與敵俱傷。你用的都是自殘之法,未打仗先折戰艦。施某行軍打仗多年,如何用兵,你不必擔心。」「我有情報,張保仔明天出兵。今萬事俱備,若提督能依計而行,張保仔必手到擒來。」 「你的情報可準?」
曾智良胸有成竹,道:「我能掌握全局,百齡大人命依計而行。」從懷裡取出一柄金刀,拔出刀鞘,金刀刀身上刻着「百齡」兩個字。孫全謀認得是百齡隨身信物,不知何解落在他手裡,只聽曾智良繼道:「百齡大人說過,提督最好依計而行。否則,戰事有何失利,必依軍法處分。還望提督,好自為知。」曾智良說罷離去。
孫全謀憤怒地一拳擊落木桌,木桌登時出現一道裂縫,眾將領面面相覷。「你們退下!」眾將領退下,只剩下孫全謀一人,從酒罈斟了一碗黃酒出來,獨自喝酒。門外有人拍門,「誰?」「末將陳尚勇有急事求見!」「請入!」
只見臉有刀疤的中年漢子陳尚勇推門而入,從懷中取出一信,道:「稟提督,末將在空中射下一鴿,得一封來自張保仔的飛鴿傳書。」「張保仔?」孫全謀酒意盡失,喝道:「拿來!」一手奪過信件,拆開。只見信內夾着一片紅葉,沒有齒孔,渾然天成的長條形,孫全謀認得是代表紅旗幫幫主的信號,肯定是張保仔親筆字諭:

三當家皮保兄鈞鑒:
清狗水師孫全謀現屯兵於赤瀝角東路,請速派兵突擊。敝好友言慧林為清狗所擄,務請設法營救,小心為慎,切莫打草驚蛇。 謹頌
鈞祺 

幫主 張保 手諭

「言慧林?誰是言慧林?」孫全謀心道,想了一會兒,才想起是林則徐妹妹的男性化名,「張保仔親筆書寫令下屬營救,看來二人交情非淺;否則何以他這麼緊張?」忽然計上心來,想起今日下令羅韜送林蕙妍到京城林家,忙問道:「羅韜出發沒有?」
陳尚勇道:「約一個時辰前出發。」孫全謀急令:「開船急追!」

且說林蕙妍與明兒收拾行裝,隨羅韜返北京。望着窗外,漆黑一片,「不知張保仔發現我被擄去,會有何反應呢?他會來救我嗎?他會很傷心嗎?」林蕙妍嘆了口氣,轉念一想:「算了!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海上一日,有如陸上一年,他很快會忘記我了。只是此生不知是否能再相會了。」想到這裡,林蕙妍又想哭了,眼圈紅了,嗔道:「為何不讓他看一看我的真面目呢?或許他看了我是女兒身,會真的愛上我呢?唉!到了這個時候,還想這些做甚麼呢?林蕙妍啊,林蕙妍,你要清醒,面對現實啊!你們永別了,只是想不到會在如此這般環境下分離。海上的事情都是無法預測!現在懊悔,亦已太遲了!」一時回想過去種種會心微笑,一時又自責自怨,一時又感觸落淚,過不了多久,半夢半醒下睡了。
「快醒來!」明兒把林蕙妍搖醒。林蕙妍張開惺忪眼睛,望窗外,猶未天光,嗔道:「有甚麼事明早才說吧。」「孫提督親自來找你。」「孫全謀?他在哪?」「就在門外。」林蕙妍睡意盡褪,更換了整齊西裝,開門相迎。只見有一個高大的老將軍,兩個中年漢子侍其左右。正是孫全謀和兩個部下,梁韜與陳尚勇。「孫提督,深夜來訪,所為何事?」孫全謀看看四周,在走廊不太方便,問道:「林小姐,我們入房內談,你不介意吧?」他的口裡問,已推門走入。孫全謀等走入女兒房,明兒大感奇怪,打了個招呼:「提督大人!」孫全謀點一點首,看來很緊張的樣子,道:「林小姐,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林蕙妍只覺奇怪,道:「請說吧!」「我知道張保仔與你很熟,他很信任你,是不是?」孫全謀問。
林蕙妍想不到孫全謀千里追來,劈頭問這句說話,只覺臉上一熱,把頭偏過一邊,沒有回答。孫全謀見她反應奇怪,愈益相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孫全謀道:「我跟你哥哥則徐兄,交情不淺。他寫信託付我從張保仔賊船上救你,我亦做到了。本應保送你回到京城,與哥哥會合。但是,則徐兄跟我一樣,一向以家為次,以國為重。現在國家需要除張保仔,正是個良好時機。今張保仔就被困於赤瀝角,國家需要你幫忙。」孫全謀是老奸巨滑,不說「我」需要你幫忙,而說「國家」需要你幫忙,在言語上杜絕了她反對的可能性。
林蕙妍聽到張保仔被圍困,甚為擔心,顫聲問道:「我可以做甚麼?」
孫全謀用雙手放在林蕙妍肩膊,道:「你不用緊張!你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亦不會有危險的。我派人送你回去張保仔船上,你就當是逃難出來。」孫全謀從懷中取出一塊很大的紅手巾,道:「我方收到消息,明天張保仔會啓航。張保仔向來古靈精怪,弄虛作假,不知行蹤,你只要把這條手巾紥緊船尾,我們就知道張保仔藏身哪一艘戰艦了。就只是這麼簡單,你做到的。國家很需要你出一分力!」
林蕙妍竊喜,心道:「想不到陰差陽錯,可以重回保仔身邊!」表面卻壓抑着興奮心情,不動聲色道:「我這樣做,真的能幫助國家?」孫全謀充滿信心的語氣道:「當然能夠啦!事成,我們軍方會向你致敬!你是國家中的巾幗英雄,一個女英雄替國家收拾惡貫滿盈的大盜張保仔。你的名字,將會寫在國家的歷史裡。國家怎麼會忘記你呢?」
林蕙妍接過紅手巾,道:「既然如此,我就接受國家的使命啦!」孫全謀興奮地縮一縮肩膊,道:「太好了!太偉大了!」「不過,我有一個要求。」孫全謀一怔,問道:「請說!」林蕙妍看一看明兒,道:「我要跟她一起到張保仔的船,如果我一個人上船,怕沒有把握。」孫全謀沉吟一會兒,沒有說話。「如果你不答應,我也不會上張保仔的船。」林蕙妍定睛凝視孫全謀,語氣堅定地說。孫全謀立即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道:「當然可以,能夠有多一人為國家服務,我實在太高興了!」
孫全謀率眾返回東瀝角。夜色融融,一艘小船啓航,向大漁山駛去。戰事氣氛濃烈,波濤詭譎。孫全謀命陳尚勇負責開船,護送二人偷回紅旗幫。遠處目送林蕙妍與明兒遠去,心裡莫名興奮。
「提督,快要破曉了,時候不多。若依曾參謀建議,末將是否現在沉主艦,備火船?」梁韜問道。「不必!」孫全謀揚手道。梁韜一怔,訝異於孫全謀竟違抗參謀建議。「我們有奇兵在握,上策;何須自殘兵力,選擇下策?」孫全謀道。
梁韜問道:「恕末將愚魯,奇兵何在?」「她!」孫全謀手指前行中的小船,道:「我們有人通風報信,只需知道目標,集中火力,攻擊張保仔船艦。上陣用兵,不需要敵方車馬盡失,只要斬去其帥,其餘的不戰而降。」
「你怎麼肯定她不會變節?」梁韜問道。「哈哈!她是林則徐的妹妹,這樣嬌滴滴一位千金小姐,怎會甘心久待賊船?」孫全謀大笑。梁韜恍然大悟,道:「你是審時度勢,用她抗拒賊船之心,助我們完成大業。」
孫全謀點點頭,又嘆了口氣,道:「可惜!」「有何足惜呢?」「唉!戰時槍礮無眼,一將功成萬骨枯!」梁韜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在提督的計劃中,林蕙妍竟是一枚誘敵的棋子,而且要以一己犧牲,成全孫全謀的大業。梁韜亦不禁感慨,道:「可惜!林小姐如此嬌人可愛,正值花樣年華,竟然就此犧牲,確實可惜!」
「你覺得不捨嗎?」梁韜心裡確實感到不捨,嘴裡卻不答。「沒有辦法,戰爭就是這樣殘酷的。一個人的犧牲,總比一隊軍人犧牲好!都是為國捐軀,亦屬偉大壯舉。」孫全謀忽然立正,喝道:「聽令!」
梁韜立正,道:「嗯!提督。」「由今天起,所有參與使派林蕙妍入紅旗幫事宜的兵將,不得向外宣洩,違者格殺勿論。」「遵旨!」梁韜背脊生寒。孫全謀心裡感到安慰,心道:「則徐兄,真的令人遺憾。只好犧牲你的可愛妹妹了!幸好你不會知道。」只見小船愈去愈遠,漸去大漁山,深入敵方處,不能目視。



黃勁輝,《劉以鬯:1918》及《也斯:東西》(「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2)電影導演,著作《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紀錄片》榮獲本屆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推薦獎。憑電影《奪命金》劇本,榮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及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編劇」等殊榮。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香港:重複的城市》等;「文學與電影」叢書主編(香港大學出版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