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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麗容 : 馬爾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郭麗容

她在九龍塘地鐵站下車,走上地面,遠處整個獅子山頭在眼前。他昨天給她最後的WhatsApp訊息:「這是地圖,九龍塘MTRD出口行十五分鐘。」
她趁餐廳午市與晚市之間的小休時間趕來,原本打算不在餐廳吃飯,不過今餐有她喜歡的日式洋蔥咖喱飯,匆忙吞下肚便從觀塘趕來。在地鐵車廂內,急忙給對方短訊,她會遲到。她一直手握手機,等候對方回覆訊息。始終沒有。
一群藍色旗袍校服的女學生互相追逐嘻嘻哈哈直向她跑來,在她兩旁飛奔過去,其中一個朝她肩膀撞來,不顧而去,她手機險些跌在地上。她轉頭向她們大罵一聲,笑聲更響,跑得更快。現在的女學生真令人失望啊,名校女學生的水準亦如此低下。
她按地圖走到一座老舊的白色樓房,大門入口處,她按對話機。無人應話。她給他短訊,說已在樓下,長頭髮,紥馬尾,黑裇衫黑牛仔褲。
她掏出香煙來抽,抽了半支後,再按一次對話機,依然沒有人應話。她再抽兩口,大門鐵閘「啪」一聲打開。她急忙大口連吸幾口,爬上四層樓梯。剛才餐廳的同事跟她說:「嘿,單身一個女子上陌生男人的家,是否有潛在危險?」她跟她們打賭:「我沒樣貌沒身材,一定會平安回來。」「他是要妳的錢呀!哈哈!」她跟着她們笑。
她彎腰,把煙蒂塞進擺在門前一盆黃金葛的乾涸泥土裡。按門鈴,男人開門。她說,Hello,來交收手提黑膠唱盤的。

她踏入玄關,男人關上大門,「我去拿手提唱盤出來。」直向客廳走。客廳空蕩蕩,靠牆堆放一個接一個大小不一的木箱、紙皮箱。旁邊一角落放着一堆家居雜物,男人在那角落處,取出一個手提喼型的唱盤。
他走到開放式廚房,把唱盤重重地放到廚房的吧檯。「妳過來檢查一下。」她由玄關走前兩步,涼鞋走在地板發出噠噠聲。男人立即叫着:「唏,小姐,麻煩脫鞋,門口有拖鞋。」她轉頭看了看玄關地上的拖鞋,都是灰白薄薄的,幾對歪歪斜斜堆疊,顯然從飛機上、從旅館裡順手取回來。
她停住身子,半彎着腰,脫下左腳的涼鞋、脫下右腳的涼鞋,馬尾右、左擺動,赤腳向吧檯走去。「勸告妳一聲,這星期常有搬運工人來把家具入箱,小心地上有木刺、鐵釘。」她走了幾步,站在吧檯前,把唱盤移到自己的面前細看。唱盤上面貼有一張黃色便利貼,寫有她的名字、聯絡電話、價錢。
復刻版的手提箱黑膠唱盤,是她一直喜歡的紅色外殼。陌生的歐美牌子,造功精細,比她在音樂連鎖店見到的更精美,提起來看機底,意大利製造。「這部唱盤還很新淨。」「接近全新,買了好幾年,在香港生活,哪裡可以擠出時間享受音樂?」「有黑膠唱碟可以給我試聽?」「當然有,有黑膠唱盤怎麼沒有黑膠唱碟?」他往客廳同一角落的雜物堆裡去,雙手捧起放有十來張唱碟的透明塑膠箱,姿勢像捧着愛犬一樣,放到吧檯上。
她輕輕一張一張翻看,大部分還未開封,雙手卻沾滿灰塵。「有廣東歌嗎?」「沒有,我從來不聽廣東歌,我老爸老媽的時代他們聽廣東歌,九十年代移民加拿大,幾箱唱片都給丟棄了。」「嘩,現在可能值十幾萬,這一兩年廣東歌黑膠碟很值錢,張國榮的唱碟可以炒賣至三四千郭麗容,撰寫小說,記下時代。香港作家小說專號74元。」
他的聲音突然高昂起來:「香港人的本性就是愛炒賣,炒股票、炒樓、炒地皮亦未嘗不可,炒賣唱碟賺那麼一百幾十,沾沾自喜,也真可憐。我這個唱盤出價五百,竟然有人壓價,回價三百。香港人吃一個自助餐,七、八百元都毫不吝嗇,買一個名牌唱盤,可以聽十年八載,竟然斤斤計較。唉,受不了香港人。」
他特意揀了一張,左手拿起封套,倒出內裡的唱碟,右手接着,單手把唱片放到轉盤上,姿態生疏,最後終於把唱碟中央的圓孔插進軸中。扭開開關,唱碟旋轉,提起唱臂把唱針放到坑紋上,唱針放不準,發出「卡卡」聲響。
黑膠唱碟獨有的沙沙「炒豆」雜聲,一段結他音樂引子。(Yesterdayyesadaylikeanyday...aloneagainforeveryday...seemedthesamesadwaytopasstheday...)
她首次聽這首歌曲,情緒立即給音樂牽引起伏。女歌手的歌聲稚拙,纖細脆弱,卻散發夢幻般的透明感,不斷吟唱昨天如何,昨天如何,迴環往復,她隨之失神。
放在餐檯上的手提電話響起,男人走去取起,面向窗外接聽。「哈哈,你終於打電話給我!……誰通風報信給你啊?……哈哈哈!不出我所料。……還有兩個星期,十八號要飛了,一個當旺的日期,哈哈。……當然自置物業,住在Sliema,頂樓,一百八十度全海景。」男子的背影,藍色馬球衫的衣領豎起、白色百慕達及膝褲。「……可能做老本行,也可能開間小店,這層樓我委託了地產經紀放售。……承你貴言,你夫婦隨時來Malta探望,無任歡迎。」
窗口外邊是斜坡,斜坡盡頭是樹木茂密的公園,在臨近黃昏的光線底下,足球場上運動員的喝罵、叫囂隱約可聞。
男子講完電話,走回來。女歌手還在唱着,他提起唱臂,關上唱機。「這張唱碟,有個故事。幾年前我和老婆在馬爾他旅行,聽到這首歌由二手店傳出,在那一個moment,我完全陶醉了,我走入去,似乎着了魔,毫不猶豫高價買下,回到香港才發覺家裡根本沒有黑膠唱盤。」
她說:「我一直想去馬爾代夫,游水、做spa。」
男人微笑。「馬爾代夫在印度洋,馬爾他在地中海,是歐盟、英聯邦國家,我們移民的國家是馬爾他。」他咬緊最後三個字的音節。「馬爾他有地中海之珠的美譽,是世上有數的最快樂國家之一,我經常對朋友說,我們只是想去一塊可以過安樂生活的地方,哪裡可以吃安樂茶飯,哪裡便是我們的家。」
他突有感而發:「這裡嘈喧巴閉,亂七八糟,通街的人吸煙,烏煙瘴氣,故意將煙噴到你臉上,還以為是活在香港的自由。」
門外有鎖匙聲,大門從外面打開,是男人的妻子和孩子回來。
妻子見到屋內有陌生的女子,化了淡妝的臉沉下來。男子連忙說:「來取唱盤的。」小男孩叫了一聲Daddy,直奔去放雜物的角落,跨上兒童三輪玩具單車,直向飯廳衝過來。妻子叫着孩子:「Alexander!怎麼這樣沒禮貌?快叫一聲姐姐。」
孩子含糊說:「姨姨。」白色透明的矯視眼鏡把孩子瘦削的面孔遮了一半。他踩着單車在女子身旁轉來轉去,再沿着房間走廊來來回回。妻子把超級市場買來的兩大袋食物,放進雪櫃裡。
男人苦着臉。「壽司、沙律、芝士、法國麵包,今晚又是吃這些生冷食物?突然好想喝越南滴漏咖啡。」他跪下拉着踏單車的孩子說:「Alexander,我們今晚去吃你最喜歡的越南春卷、炸蝦餅,好不好?」
妻子說:「忙東忙西,何來空閒做飯?」又問道:「你今日做了些甚麼?」
男人向她交待:「不就是去了迷你倉一轉?儲存妳的幾箱東西,幼稚園畢業照片、小學畢業照片、中學畢業照片、大學畢業照片、家庭照片,一大箱的紀念冊、生日卡、聖誕卡、信件。妳說過,這些有紀念價值的物品一定要隨身帶,不能寄倉,不能海運,空運也不行。」
妻子冷冷地說:「夠了。」然後轉頭向孩子:「Alexander,怎麼這樣沒規矩?不准在人家面前轉來轉去。」一直站在一旁的女子,掏出銀包,取出老闆給的一疊四張一百元,另外再掏出一張一百元,遞給他。「五百元,數一數。」他收下,放在吧檯,用一隻酒杯的底部壓着。他將手放在膠箱頂:「這箱唱碟,二百元全給妳,成交?」她眼睛發亮,又暗下來。「是我提議老闆買這部紅色唱盤放在餐廳裡,不過沒有預算給我買唱碟。」男人毫不考慮,把膠箱推給她:「全部給妳,免費!」

她一手挽着手提唱盤、一手挽着唱碟回到餐廳,把唱盤放到餐桌上,也掏出唱碟展示給同事看。
侍應們不認識唱碟封套上的歌手、歌曲,也沒有興趣知道。他們趁着晚市快開始之前,聚在後巷抽煙、玩手機、看劇集。
大廚兼老闆從廚房走出來,她趁機報告,唱碟全部從歐洲帶回來,品質上乘,香港不可能買到。他望了兩眼:「免費?超值啦!」便逕自從雪櫃取了兩包凍肉,回廚房裡去。
水吧吧檯上的鐳射唱片機損毀多時,她獨自一人忙着把唱機、音響、電線搬去雜物房。騰出的空位擺放紅色黑膠唱盤,揀一個紅酒木箱放黑膠唱碟。
是日星期五的晚餐時段,不少檯子都預訂了,會是忙碌的一晚。
她拿抹布清潔水吧,倒掉垃圾,準備熱水機的水,再檢查茶杯碗碟全部乾淨齊全。整理身上制服,再拿毛巾洗個臉,重新紥起頭髮。
顧客陸續到來。她在水吧忙碌過後,終於有空閒時間。她打開唱盤,隨意揀一張唱碟放在轉盤上,調校吧檯的燈光。(Wastedandwounded...Itain'twhatthemoondid...I'vegotwhatIpaidfornow...)她聽不懂大部分英文歌詞的意思,男歌手一開腔娓娓道來,沙啞而蒼老,她自然有想哭的感覺。她靜觀餐廳的客人。最近的一張餐檯是一對中年夫婦。妻子右手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條,放入塗着艷紅口紅的嘴裡,低頭盯着左手握着的手機。坐在對面的丈夫,檯上一隻酒杯,獨自喝着紅酒,酒瓶剩下半支,碟子上剩下半塊牛扒。(...togowaltzingMatilda,waltzingMatilda)
他們對面的餐檯,年輕夫婦及一對子女,放滿一檯食物、飲品。妻子與女孩共坐,都是低頭盯着手機。丈夫與兒子共坐,兒子放平板電腦在檯面,用手指劃着劃着。只有丈夫獨自吃着,把一匙匙意大利燉飯放入口,吃了幾匙,也掏出手機來看,都是靜靜的。(...go,waltzingMatilda,waltzingMatilda)
突然,客人最多的一檯爆出掌聲與笑聲,全餐廳的人都向他們望去。他們開始唱生日歌,一群畢業的男女同學為其中一位慶祝。他們當中有人用手機拍影片,有人給蛋糕、食物拍照片,有人自拍,閃呀閃呀。他們前後排在一起,歡樂地叫侍應給他們拍集體照,喧囂繼續。(...waltzingMatilda,waltzingMatilda)
女侍應拿着一盤剛剛收拾的杯碟刀叉走到吧檯,委屈地對她說,那西裝男人投訴凍檸檬茶淡而無味,我提議另泡一杯給他,他搖頭不語,用手勢示意立即結賬埋單,他把賬單碟子上找贖的一元、兩元,逐枚逐枚取回。「明明不是我的錯,為甚麼我要受氣?」走開去了。
唱碟底面兩面轉完,她關了唱機。取了掛在檯邊的女洗手間鎖匙,走出餐廳小休一刻。她在暗黑的後巷打開手機,看看WhatsApp有沒有給她的新訊息。沒有。她緩緩噴出一口香煙,腦海閃現一個想法,她要離開這裡。她不清楚自己要去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幹甚麼工作、周圍是怎麼樣的人。她會離開,她知道,只要這樣想,她必然可以離去。


郭麗容,撰寫小說,記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