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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 : 灰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潘國靈

灰爆今天如常地走出地鐵車門的夾縫時,聽到一把從沒如此灰爆的聲音在重複着一句話:「請緊握扶手!」「請緊握扶手!」……黃色的衣服絲毫沒有令她顯得比較燦爛起來,也絲毫沒有令一車被運送出來的灰爆頭顱轉臉望向這黃衣女子一眼,除了灰爆一人。灰爆一號走近灰爆二號,帶着疑惑的眼光看着她,不由得說了一句:「我們是否認識的?」灰爆二號也許想答話,但馬上意識這是不對的,停頓了約一秒後繼續人肉錄音機地重複:「請緊握扶手!」「請緊握扶手!」

灰爆一號踏上扶手梯,偏偏不聽叮嚀把手緊握黑色扶手帶上,這也許是她在日常生活中僅可作的叛逆,可有可無的一點心理補償。當扶手梯把她差不多運抵地鐵大堂一層時,她腦海閃出一張小時候認識的臉――那站在扶手梯口負責維持地鐵秩序的黃衣女子,是她小六時的一個同學。多年沒見,不知她的路是怎麼走到現在的。

一天下來,黃衣女子繼續盡忠職守地維持地鐵秩序,繁忙時分她看到很多自己的分身站在月台上,如細胞分裂般,一手拿着大聲公一手拿起一塊圓牌(上寫「請小心空隙」),如唸咒般重複說着:「請緊握扶手!」「請緊握扶手!」這景象對她當然是熟悉的(她在這裡上班近三個月),但自己抽離地看這黃衣克隆人的地鐵劇場,上班以來還是首次。於此,小時候學的牛頓第一定律――物件處於靜止或均速走動會一直如此,當遇外力才會改變方向或加速,在微小生活中竟也應驗到。剛才那定睛審視她的灰爆女子就是那外力,在地鐵這令人昏睡的鐵屋中,黃衣女子也要用上一段時間才想起來:她是我小學時認識的一個同學。剛才那灰爆女子雖然匆匆走過,但她的眼神沒有隨之而散,那眼神告訴她,對方也活得不怎麼如意。這也許可視為她們同代人的一個不明文記號。

自我意識是好的,但自我意識也可以是麻煩的東西。三個月來她以為自己已練就,讓思慮機器完全服膺於機械性的身體指令。但當下,她執着大聲公喊出的話聽在自己耳裡變成一把陌生的聲音,手牌上「請小心空隙」的溫馨提示忽然變成了一個諷刺。她看着地鐵月台閘門緊緊閉着嘴巴,只在列車停定月台時才短暫地打出一個呵欠缺口――今時今日,要在地鐵跳軌已不可能。《完全自殺手冊》今天若再重編得要少一種自殺方式,這不能不說是可惜的。「請小心空隙」,因為有空隙的地方,就可塞進東西,包括所有的垃圾資訊和聲音廣告。直至一個行李箱的車轆輾過她的腳趾頭,那乘客沒賠不是反倒還責怪她站在這裡擋路,她才回過神來,察覺自己今天確是想多了。可幸思慮機器短暫活躍,表面上還沒有影響到她的工作半分。夜去晨來,一天又無驚無喜地過去了。

隔了幾天,當她再一次於晨早在月台同樣位置站崗時,車門吐出的人群中再次出現了灰爆女子。這次,灰爆女子同樣帶着疑惑的眼光打量她,經過她身邊時拋下了一句:「怎麼妳那麼沒神沒氣?」未及她回神,灰爆女子已踏上扶手梯,她注意到灰爆女子沒有聽她的話手握扶手,竟然還好像故意挑釁地在電梯上走動。此時地鐵扶手梯處的廣播變得潘國靈,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著有小說、散文、詩、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難》、散文集《七個封印》等。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79額外巨大起來,以兩文三語反覆播出:「握扶手,企定定,唔好喺電梯上行走!請注意安全,站穩扶好,不要在扶梯上行走!Beasafeescalatinguser,stayfifirmanddon´tmove!」她赫然意識,她震動聲帶的人肉發聲,疊在喇叭廣播的機械錄音上,不過是另一重安全保險。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剛好看到玻璃閘門底貼着兩道標語:「聽到叮噹請先落後上」、「聽到嘟嘟請立刻停步」,她首次豎起了耳朵,捕捉列車駛抵站時發出的「叮噹」(人們卻是逆向地「先上後落」)和離站時的「嘟嘟」(總有人會臨尾衝刺),驚覺這麼密集重複的聲音,她平時竟然可以本能地過濾,將之變成靜音。她很想跑上去告訴那昔日同窗:「疲倦是必須的,否則如何負荷」,但灰爆女子已經到了扶手梯頂,正踏出扶手梯時好像還故意回頭掃了她一眼。儘管一刻她有衝動拔腿追上她,限於職責她不能這樣做,她要緊守崗位也即是讓自己原地站立。原地站立時她看到月台放了不少安全紙牌,也有貼在馬賽克磚塊上的多款安全廣告,例必配上「天天開心搭地鐵」、「心繫生活每一程」諸如此類動之以「心」但無人為之所動的口號。一刻她想到,原來自己也不過輕薄如一張紙牌,也許這樣的生存亦不無一份輕省。一切非常安全,夜去晨來,一天又如此過去了。

下午三時多,上班族仍未下班,但穿校服的開始湧現於月台。黃衣女子(你也可叫她灰爆二號)看着這些學子,想到自己穿校服的日子也不是太遙遠的事,由校服過渡到今天的黃衣制服,也不過是幾年光景而已。中間是怎樣走過的,想來卻是迷迷糊糊,糊糊塗塗。校服雖也是制服的一種,但給她的印象還是好的,起碼相比起現在身上那套制服要美多了。她平素最不喜歡的顏色便是黃色,家中衣櫃一件黃色的衣服也沒有,偏偏,好像命運跟她開玩笑一樣,她一星期大部分時間得穿上一套黃色制服,並以此界定了自己的工作身份。學生人潮中很多孭着沉甸甸的背囊,她想起公司早前給招來惡評的標語:「唔做碰碰車放低背囊唔會碰到人」;作為安全使者,連她自己也不能信服。怎麼可能呢,碰碰車那麼開心刺激,怎麼可能在地鐵內發生呢。多久沒玩了,可以回到穿校服的日子便好了。正想得出神,兩個肩並肩、手箍手、彷彿孖公仔般的女學童在她面前掠過,徐徐踏進車廂。與其說是「碰碰車」,不如說是「糖黐豆」。這樣的玩伴她有過嗎?她想不起來。她想起那個近日向她投以問號的昔日同窗,有好幾天沒有出現了。

再次出現的時候,不在晨早也不在下午,而在週五黃昏時。不是從列車口中被傾吐出來,而是反方向地從扶手梯踏下月台。另外不一樣的是,這天灰爆背上揹着一件東西,那件東西比背囊大,根據公司指引,屬於大型行李,如超出尺度不准上車。這件東西黃衣女子很快認出是一件樂器,看其形狀不用打開便知是一具大提琴。指引歸指引,非繁忙時間,像這樣的樂器、甚至單車,黃衣職員一般都不加阻截。她走近灰爆女子(其實她今天氣色好多了),其實也無攔截之意,只是想到,今天有理由可以主動跟她說話了。她指指灰爆背上的東西,正欲開口,搶先說話的卻是灰爆:「其實你還記得我嗎?林海如同學。」黃衣女子一怔,終於溢出了工作守則答了一話:「我記得你。但我已忘記了你的名字。」「我們小時候也一起玩過音樂。」「我現在的世界只有噪音廂。」就只有一句話那麼多,黃衣女子馬上察覺到自己超越黃線,身上的制服復又現形,明明想回話卻被另一種本能攫住,張開嘴巴只懂說:「請勿站近車門。」她看到這昔日同窗好像要打開琴盒,此時列車駛進,車門打開,她想說甚麼卻只說出:「請盡量行入車廂。」她當下其實怕,怕這昔日同窗真的拔出弓來,就地在月台上拉奏大提琴,從來沒有人在這城做過這回事,她不想被投訴、被手機拍下,成為群眾圍觀的對象。終於那同學無可奈何地關起琴盒,踏進了車廂,在車門差不多合上時,僅來得及向她喊出一句:「快離開吧。我的名字,其實跟你一樣的。」晨去夜來,此時正值下午七時,她放工的時候到了;她佇立在月台上,良久思量着,何謂「離開」的意思。


潘國靈,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著有小說、散文、詩、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
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難》、散文集《七個封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