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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 : 孤城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廖偉棠

1969年,還是1970年?我隨工農兵考古隊在潼關以西一帶的荒野考古,發現一個孤城的遺址,城內殘餘古物除了兵器炊具,還有一個卷子,草草記錄了孤城最後的故事。我在繁重的政治學習之餘抽空把它整理了出來,迅即被隊裡小領導上交邀功,隨之下落不明。今天我和你們口述回憶錄,這一段應該是最重要的一章,畢竟,我是把故事裡的故事當作我自己的經歷記下來的。
說的是1645年春,南明弘光朝亂世,孤城「翬」被李自成軍餘部和清兵輪番包圍已經近一年,竟成了大明在西北最後一處領地。翬城守將何柊借天險守城,也被天險隔絕音書,不知江山變色,逕向北京求援,當然渺無回音。
何柊繼而向南京乞兵。南京阮大鋮時為兵部尚書,自詡慕俠,豢養許多高手,並重建了錦衣衛,那是他生命中最後一年,風頭無兩,尚未聞到一年後自己坐死枯石上的屍臭。接到翬城來書之日,阮大鋮剛好寫就一個新曲子,自我感動得慷慨激昂,怒曰:欺我大明無人耶?
待氣喘稍定,雖然阮大鋮忘記了翬城孤懸西北荒涼無援之地,卻沒有忘記占卜,白鴉師為他拈得一字:艷。拆之,有一俊美刀客來自豐都,姓芳名椿年,近也。
於是南京方面派出武功高手錦衣衛頭目芳椿年率精英小隊前往翬城救城,據說還動用了某種奇門遁甲符水揮灑,千里路途一夜便至。不過符水幫忙僅僅到城下為止,曙色驅散迷霧,翬城四周十餘里已無人煙,芳椿年的小隊一下子陷入了敵軍包圍。至於敵軍是闖賊殘部還是滿洲韃子,卷子裡竟也語焉不詳,也許是為了避諱文字獄吧。
血戰一整天後,敵軍突然鳴金散去,只留下滿天血污塵煙。芳椿年收刀入鞘,四顧茫然――二百精兵蕩然無存,僅餘芳椿年一人,連戰友的屍體都不見了。
還好有朝廷的符令在。芳椿年高舉令牌踉踉蹌蹌,城門為他開了一小道縫,閃身入得翬城之甕城,戰火的餘溫尚在,此間倒是屍首狼藉不分敵我了。出來迎接芳椿年的不是翬城守將千戶何柊,僅是一少年,自稱鎮撫夏侯甲。夏侯甲細說守城慘史,何柊早已率一家自縊,士兵大多戰死,餘下不足百人老弱傷殘。
我心忖:芳椿年啊芳椿年,你這不是找死嗎?但我看夏侯甲英氣滿面,吞吞吐吐有話要說。有甚麼話小英雄不妨直說?我有一奇招,不知長官敢用不敢用?說!翬城獄中尚有三人未死。此三人乃西寧反賊,數年前由錦衣衛押送回京城,路過此處押送者聽聞闖賊將至,竟連夜作鳥獸散。三人重枷深鎖,困地獄中,幸免戰火,此刻傾亡在即,何不讓他們戴罪立功?
三名蟊賊,能做何用?長官有所不知,此三人乃西寧三煞,名叫白饕餮、白商量和白躊躇,躊躇用鎚,能開厚甲;商量善射,一箭雙鵰;饕餮空手入白刃,嗜噬人頭,聞其風喪人膽――
你這說得像小說家言,我姑妄聽之。姑妄不姑妄也好,芳椿年也沒有其他計策。只得從了夏侯甲,開了地牢釋出三煞,奇怪的是三人細皮白肉,一個比一個秀美,簡直像三個戲子。夏侯甲送上城中最後一匹瘦馬,煮了一鍋,五人一掃而盡,無酒也作醉狀,遂開了兵器庫,勉強裝備一身,趁夜色殺出翬城外。
此番奇襲,卷子中只記錄了「所向披靡」泛泛數字,敵軍有幾人,敵營有幾重,多少人死了多少人逃遁,無從知曉。芳椿年如大夢一場,只有染紅了的手腕告訴他他的繡春刀砍殺了多了頭顱;回頭一望,夏侯甲的一柄長槍也是污血淋灕,在他顫抖的手中幾乎要滑下來。
那三位呢?白躊躇的白鐵鎚上白花花,都是腦漿。白商量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皮開肉綻。白饕餮低垂着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見他雙肩急促起伏,發出一陣不知道是滿足還是恐懼的長嘆。
遠處的翬城,依稀有了點煙火,也許百姓知道了重圍暫解,又可以喘息殘存一陣子了。
五人還沒有打算回去城裡,繞着戰場躑躅不已。不覺走到一個谷中,剎那間萬籟俱寂,似是欲雪天氣。我心頭一陣緊縮,夏侯甲想必也感覺到了我的緊張,湊過頭來。
夏侯小兄,你我私釋重犯,罪無可赦,但我必須先把這三人處死,以報朝廷,其後我為你頂罪。朝廷?朝廷還在嗎?聽說皇上已經在煤山上吊了。
大膽!小的明白,沒有了這個朝廷還有那個朝廷。零零碎碎的春雪飄落下來,像我早死的三個姐姐的幽靈。
我向夏侯甲使個眼色,他心領意會,着白躊躇、白商量隨他避入林中,說長官要和你們大哥談談向朝廷討賞的事體。我也將計就計,把瘋瘋癲癲的白饕餮攬將過來,雪越下越密,他的青絲變了白髮,他的窄肩彎曲,垂落如我火中掙扎的妻子的幽靈。
他以為我要親他那血唇一口。我左手一扣他後頸命門,右手一翻一抹,我的刀還沒鈍,這顆頭顱笑着離開了它的身體,猶如瓜熟蒂落一般輕巧。我拎起他腦後長髮,舉之齊眉,借雪光細細端詳。這白饕餮雙眼不瞑,睥向空中,也並不要和我對視,只有血蜿蜒而下,從我的手臂流入我的袖中,我的胸前護心鏡下面,那血是滾燙的,讓我好不溫暖,簡直要哭了出來。
我以為他要親我以那血唇一口。突然,芳椿年向後一仰跌倒在地,白饕餮的頭纏咬着他的嘴巴、下巴、咽喉,芳椿年的刀徒然朝着落下的片片雪花揮舞。一陣亂雪,林中衝出來三人一哄而上,刀鎚齊下。芳椿年,雪中寫一個艷字,筆畫錯落不可辨別。
殺死了朝廷命官,倖存的三武士離開了孤城――後來我在《小腆紀敘》裡見過夏侯甲的名字,他仗着年輕,在李定國軍與孫可望軍、清軍之間降了又叛、叛了又降,最後也不免死於緬甸王的符水之變。白商量和白躊躇,卻只見過在一些野史裡提及,卻說是蘇州城外兩個寫詩的和尚。
那一場雪越下越大,足足下了六天,也許就是這厚雪壓的,翬城僅存的完瓦好簷都崩塌殆盡。城外過路的人民或者軍隊,遠遠望來,都以為翬城不過是大雪中一片蒼老的墓地而已。其實城中還剩下老幼殘兵數十人和未被劫掠走的幾個老婦人,老婦每晚奔走孤城各處,與眾男交,最後竟然得存香火,十個月後這片墓地之上有嬰兒誕生――卷子的筆記,就到此結束了。
但就像每一個孤城一樣,它也在大清盛世的某一夜突然消失在風沙之中了吧。否則哪裡輪得到工農兵考古隊來挖掘呢?
我嗎?我是1930年生,南京人。父母?1937年卒。


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後移居香港,現為詩人、作家、攝影師。曾獲香
港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獎、台灣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等。曾出版詩集
《苦天使》、《少年遊》、《黑雨將至》等,雜文集《我們從此撤離,只留下
光》,攝影集《孤獨的中國》、《巴黎無題劇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