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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睿 : La Cafe domancie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唐睿

1
看着孩子由一位四五歲的學長牽進學前班教室,我就拎着孩子剛脫出來的雪白小鞋,走向幼稚園入口處的鞋架。我故意放慢腳步,裝作從容不迫,藉此爭取一點時間,希望可以看清每個鞋格子上貼着的中文姓名。
最近,孩子經常無端拍打自己的腦袋。那天,他把手舉得筆直,瞇起雙眼,既害怕,又似乎有所期待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邊拍邊唸唸有詞地憨笑,天真得讓人想起手機訊息裡的感情符號。
隔天,孩子又拍起自己的頭來。這回,我隱約聽明白了他的話︰某某某就是這樣打我。小朋友叫岑志偉?我問。孩子沒反應,繼續自得其樂地拍腦袋。是不是叫沈志偉?大概由於我猜對了其中的一些字,孩子興奮地叫了起來,並特意把名字複述了一遍。
沈俊偉?孩子愉快極了,又舉起手往天靈蓋拍了幾下說,沈俊偉就是這樣打我,這樣打。
孩子在幼稚園遇到了調皮的玩伴,我想,沈俊偉大概是個「風頭躉」,專門在班裡搗蛋,引得全班起鬨。其他孩子對他一定十分欣羨,而老師,則肯定被這孩子弄得既好氣,又好笑。這種孩子甚至能鼓動其他孩子隨他一起搗蛋,包括我家這貪玩的獨生子。從孩子高興的神情來看,我想,他們一定在課上搗蛋得不亦樂乎,不過,為了教育孩子,儘管老套,我還是跟孩子說,打人不對,打自己更加不可以。孩子見我一臉嚴肅,就不再胡鬧,走到遊戲墊前甩開棉拖鞋,伏在墊上翻他的立體小火車書。頃刻,他乘着那輛小火車穿過了非洲大草原,在溫帶的樹林裡打圈,待秋季過去,他就會隨火車進入西伯利亞,抵着霰雪,去尋找那隻隱匿在洞穴中的西伯利亞虎。
孩子獨自出門遠行的那天,西伯利亞仍有老虎嗎?
窗外傳來了樓下幼稚園保姆車開門的聲音,電動趟門開啟時的尖銳鳴笛,很像病人在舊式公共醫院的鋼架牀上,轉動身體時發出的聲音。屋苑的小廣場灑滿了午後陽光,迴響着幼稚園下午校生下課時的歡快歌聲,還有家長和外傭無從辨清的叱喝與瑣語。
孩子並沒在意這些雜音,依舊專注地翻着他的立體小火車書,並開始無意識地,哼起幼稚園教的兒歌。孩子雖然好動,但遇到喜歡的事,就會十分專注,任誰都不容打擾。他是那麼喜歡上學,每晚飯後,他都以生硬的動作,給我們跳唱遊課上所教的舞步,並且不時跟我們說,最喜歡某老師某老師。看着他安靜翻書的側影,實在難以想像,他會在課上搗蛋。
何況,老師從沒向我們抱怨或者投訴……
老師知道沈俊偉打你嗎?我把孩子抱到膝上。搗蛋的或許只有沈俊偉,至於孩子,他說不定非但不是擾亂教室秩序的幫兇,更是遭到沈俊偉滋擾的受害者。稚子無知,不辨是非,遭到傷害,還以為別人跟自己玩,一味憨笑。
孩子沒回答,掙扎站到地上,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就又往頭上拍了一下,然後奔到大廳的另一端,把玩起那個教幼童認識形狀的木玩具箱。這木箱,幼稚園的教室也有,首週上學,學校允許家長進教室陪孩子玩十五分鐘,待孩子安頓下來,父母再撤出教室。頭幾天孩子都難免會哭得死去活來,幼稚園老師說,試想你忽然被安插到一個陌生的時空,沒有熟人,沒有記憶。
――那是一種關於存在的無重狀態。
我一邊思忖待會該怎樣竄出教室,一邊將老師的話,在心裡整理成一句學術句子。然後,我無意間看到玩具架上的木玩具箱,它跟家裡的那隻一樣牌子、形狀相近,應該款式不同的同系列產品。
孩子彷彿在汪洋中抓到了一條救命稻草,他嘗試將不同形狀的積木,塞進對應的洞口。我跟他道別,他只舉起一隻手朝我敷衍地搖了一下,頭也不回,像個沒長大的大人。我知道孩子待會一定會哭鬧,因為他肯定無法按時將零碎的積木妥善放進每個洞口。當他必須放下手上的積木,必須被老師牽着,步入另一間教室。
總有些零散的碎片堆在某處,等待我們執拾,但我們不可能一直停駐於一種相同狀態。我邊想,邊步出幼稚園的大門,而就在走道的轉角處,我見到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和他那張似曾相識的臉。
那是一張彷彿被砍了三刀的瓜子臉,兩刀削在修長的兩頰,一刀則落在三七分界的髮型中間,現出了一道礙眼而筆直的頭皮。他灰白的頭髮兩側剷得高高的,好像一本攤開的書,而書下面,架着一副黑色粗框眼鏡,眼鏡兩端,各微微地窿起了一隻不起眼的角。男人穿着一件襯衫,沙膠一般的藍色;至於罩在外面的綠色毛背心,則很像家裡用久了的百潔布;灰色的蘿蔔褲熨得起骨,感覺就像校服褲,布料的質地,跟襯衫一樣,讓人想起,另一款灰色的沙膠。他舉着手肘靠在水泥牆邊,拇指不自覺地反覆揩擦着水泥牆,這動作很小,但一旦留意了之後會讓人感到很礙眼,覺得他似乎要擦走甚麼東西。
男人邊無意識地擦着拇指邊注視着幼稚園校門,所以當我從他面前擦身而過,他都似乎沒在意到我。
接連幾天,男人的臉和一種熟悉的感覺不時在我的腦海浮現,它們像臨出門時找到了一隻卻找不到另一隻的鞋子,教人產生一種忐忑的困擾。
是Déjàvu嗎?似乎不是。過去產生Déjàvu,總連繫着一些鮮明的場境,在這些場境裡,我感到自己又落在一個造訪過的時空,並基於某些感觸,重複一個動作或者一些話。上次我在咖啡店喝完最後一口咖啡,無所事事地等候伙計找回零錢的時候,我因為看到杯裡剩餘的咖啡渣,就想起法國朋友跟我提過的咖啡占卜法(LaCafédomancie),我隨興把杯底的小碟覆蓋在咖啡杯上,然後把杯和碟一起反轉,這時伙計把零錢和賬單夾一併遞到我的面前,咖啡店的玻璃幕牆外掛着漸漸緊密的雨珠,一輛新款的紅色雙層巴士在店外的交通燈前掠過,我掀開咖啡杯,杯底掛着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條紋,隱約現出了一個白色的方形,而這杯底的方形,我肯定見過的,否則我就不會本能地蹦出了一句「Desproblèmes」(一些麻煩)。我還記得在這樣的一個情境裡,曾經有個熟悉的人坐在旁邊,但這次卻缺席了,當時她指着那輛紅色巴士說,甚麼麻煩?你看我們運氣多好,竟遇上了首日行駛的巴士,你說它像不像小時候的錢箱?然後我查了一下手機,那天的確是新型巴士行駛的首日,我指的是,某人於我身旁缺席的那天。
然而男人給我的熟悉感覺並不帶有場境,他之所以觸動我的神經,僅僅只因為那張臉,它彷彿跟我的意識深處,存在着某種聯繫,但我一時之間卻無從說清。或許他是我生活裡常遇到的一個次要角色,因為換了相遇的地點,換了服裝,所以一時聯想不起他的身份?就像某個鐘點我都會遇到的小巴司機,又或者接過我的八達通二百多次,並為我結算過二百多盒十字牌牛奶的便利店收銀員;以及那位在公共圖書館為我借還過上千本書,卻對我的閱讀興趣、名字,至樣貌都不屑一顧的圖書館管理員……那天我忽然在家附近的超市,遇上那位每天立在公司餐廳燒味師傅旁舀飯的阿姨,我們當下都沒有認出對方,只感覺到對方是個哪裡見過的人,於是我們只好尷尬微笑,直到週一午飯,我們才在香港作家小說專號66燒味部的櫃檯前,重新連繫上對方的身份。
身份總連繫着一些特定的時空與事件,於是那些無法確認他連結着哪個時空和事件的人,往往都會教人不安,和感到某種魅力。

2
小時候家住鑽石山大觀路,最初,我以為那只是個狹仄的社區,直到那天H一臉病容出現在眾人面前,我才明白,那裡原來是個像洋蔥一樣,可以一層一層剝開的世界。
我們經常聚集的那個地方,街坊都喚作空地,那是片比羽毛球場稍大的水泥地。空地上立着兩張水泥乒乓球桌,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公共設施。空地的四周圍住了鐵絲網,攀緣着一大片雜生的牽牛花與野薄荷,以及零零落落的大紅花。經常有人在鐵絲網上晾曬衣物和被單,還有一串串的陳皮和鹹魚。晴朗的日子可以嗅到洗衣液與魚腥的氣味曖昧地融合在一起,而下雨的日子則能聞到泥土與青草的氣息。我們在空地彈一堆不知道哪裡找來的波子;拍一疊隨零食贈送,不知道是哪套卡通,看似沒甚價值,但通過我們的想像,而得到了不同等級和價錢的貼紙。沒有球拍的時候,我們用拖鞋或者手掌,打幾局糊塗的乒乓球賽。想打羽毛球的話,我們會用名不符實,整個都是塑膠,沒有半根羽毛的「羽毛球」來抽擊,因為,室外風大,真正的羽毛球容易受到氣流干擾。我們有時拉一條橡筋或者尼龍繩子,權充球網;我們在繩前胡亂扣殺,不時扣斷球拍的尼龍絲線。膠球卡在球拍破洞上的模樣,似乎比分數和勝負,更能帶給我們快感和歡笑。凡此種種,都是我認識了H之後的事。
首次遇到H,大概是在五年級升六年級的暑假,地點並不在空地,而是在兩條街巷之外的士多。
士多老闆是個頗具創見的市儈商販,他在店面後面的小倉庫放了一台小型老虎機和一台遊戲機。除了這兩台機器,這個陰暗局促的空間,還堆放着一箱箱合共兩米高的瓶裝維他奶,和一架子一架子「按樽」回收的奶瓶。熱鬧的時候,能有二、三十個小孩擠在這狹窄的空間,而在這微微瀰漫着酸餿奶味的小空間,竟一直沒有孩子被擠至窒息或者被倒塌的瓶子摔傷或壓死,不能不說是一項奇蹟。
若非那天住在區外的姨媽來看我們,若非表弟嫌我們家屈質,嫌我們家沒有遊戲機,我是決計不會到那小倉庫去的。我在遊戲機旁觀察了一會,才明白打遊戲機,要用代幣,而如果想跟機排隊,就要把代幣放在遊戲機屏幕的下面。
我換了幾個代幣,並把其中一個放在遊戲機的屏幕下面跟機排隊,豈料那看似十五六歲,正在玩樂的少年隨即拿了我的代幣扔到地上說:「躝啊!」
我愣了一愣。在場其他孩子的表情卻毫無異樣,彷彿眼前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並期待着甚麼事情發生。我按捺着複雜的感受,把代幣撿了起來,再次放到屏幕底下。
「叫你躝啊!」少年這回把代幣扔得更遠,我執拗地把代幣撿了回來,第三次放到遊戲機上。少年突然站起來,抓住我的衣領悻悻然道:「你係咪玩嘢啊?」我面無表情,用死魚般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少年被盯得窘了,又找不到合適的下台階,就舉起拳頭,準備揍我。
忽然少年身後傳來「砰砰」兩聲巨響,接着有人喊道:「嘩!玻璃都裂埋,呢鋪真係打爆機啦。」士多老闆平素並不在乎街童們在倉庫裡如何胡作非為,但聽到店裡財物蒙受損毀,就立即趕了過來。看到少年失控的舉止,為了息事寧人――後來我才知道,區內居民都說,少年的爸爸是黑社會的骨幹成員——士多老闆掏了些零錢給少年,然後藉口說要檢查遊戲機,把所有孩子都驅散了。
驚魂未定的我和表弟跑到街喉洗臉,剛彎下腰,就看到剛才為我解圍的孩子立在明渠旁邊撒尿。撒過尿後,H提着褲頭走過來跟我說,剛才他在倉庫,其實尿了一點褲子。

3
H是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夥伴。直到搬離鑽石山的那天,我都沒見過他的父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67母。他的父親似乎長年在外工作,甚少回家,至於他的母親,我所知的也不多,只知道她幾乎每天下午三點就會出門,然後晚上十一點多才回家,所以自認為H之後到搬離鑽石山的六七年間,只要H願意,我們就可以到他家隨心所欲地嬉耍,我們有大半個下午可以自由地看電視和漫畫、打遊戲或者下棋。要不是H家的牀頭櫃擱着幾瓶護理化妝液和指甲油,露台經常晾着一些衣裙,我一定會以為H獨自居住在那個神秘的房子裡。
母親在家的時候,H就會把足球放在門前的雜物架,暗示我不要過去。H是個乖巧而獨立的孩子,這是H需要向母親扮演的義務角色,而我則是個不存在的角色。每次到H的家,為了避免留下到訪的線索,H一定要我坐在藤椅或者膠櫈上面,不允許我坐在布沙發上面,這樣即使不慎弄髒了地方,也可以輕易擦洗。至於那間近乎神聖的臥室,我是進過去一次的。那是一個開始颳秋風的下午,一件掛在露台上搖晃了半天的連身雪紡花裙終於被吹到了街上,為免丟失,H立即本能地跑了出來,把我和我們正在下的波子棋局都留了在屋裡。屋裡頓時一片寂靜,可以清晰聽到時鐘指針的跳躍聲,以及臥室紗簾被風拂起時,摩挲着牆上掛曆的窸窣,整個房子就像被剖開了的洋蔥,向我敞開了層層的底蘊。
牀頭櫃的護理化妝液和指甲油前,有幾粒象牙白的指甲屑,旁邊有兩三滴凝固了的嫣紅色指甲油,很像幾顆紅寶碎石。我彷彿看到了H的母親穿着當時時興的寬大領口毛衣坐在牀沿,側着頭,露着肩,塗她的腳甲。她是那麼仔細和專注,並因為保持一個姿態太久,所以肩頸和手臂開始有點痳痺,以致她在沾指甲油的時候,不慎濺了幾滴在牀頭櫃上。她的妝容是為了房子外面的人而化的,因為房子裡面,並沒有男人,牀頭一對枕頭,只有一隻,套着帶花的枕套,而另一隻,則雪白簇新得讓人看到了散佈在壽衣上的淡淡灰藍陰影。
我沒有讓H知道我闖進了他父母的世界,也沒有感到抱歉。我們每天都跟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擦身而過,其中難免包含了能夠確定和不能夠確定的真相。這道理看似抽象,但對於擁有秘密的人而言,並無甚麼奧秘可言。我想,當時的H也是懂得這事的,否則那天他就不會帶着一臉病容,出現在眾人面前。
H病了。大家都這麼說。他的臉頰泛着水銀灰,看似營養不良,他母親有好好給他吃飯嗎?
他的嘴唇蒼白,似乎缺水得厲害,他有好好喝水嗎?說起來他母親好像一段時間沒見人了,難道他家連水都被斷了嗎?
他的眼眶深現出兩個灰黑的窟窿,似乎最近都沒睡好。聽更夫說,有天半夜,他見到個小孩在H的家附近抽泣徘徊,更夫當時還以為自己撞鬼,後來回想,才想到那應該是H。那女人真不是人,半夜把孩子趕到街上,孩子做錯了甚麼,犯得着這樣折磨?
恐怕犯錯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呢……哎喲,你這話講得太……對了。
H沒病,他只是被電影片場的人招了去當「茄厘啡」演病童。那天他到大觀路的片場附近閒晃,劇組人員正好在找兒童群眾演員,就把他招了去。這在當時是常有的事,除了片場裡面,鑽石山的街巷其實偶爾也會看到電影拍攝人員架起攝影機、舉着麥克風和反光板實地取景。
首日拍攝結束之後,H就逕自離開,連妝都忘了卸。那時已是傍晚,途人在斜陽的餘暉下沒看出他臉上的妝,都以為他病了,紛紛對H投以鄙夷和同情的目光。H雖然感到奇怪,但因為當時他餓了,焦急趕回家煮公仔麵,就沒有特別在意。當他拉完家裡日光燈的繩,看到櫥櫃的玻璃鏡面上映着個陌生人,頓時嚇了一跳。
我可以變成任何人。H認出了鏡中的自己之後,忽然萌生出這念頭。接下來的幾天,H都在拍攝結束後,特意掛着那副病容,在鑽石山裡穿梭露面,演出他希望大家相信的角色。
鑽石山,不,整個世界不就是一個大片場嗎?他對我說,大家不都是在演繹着一個別人想看到的自己嗎?商場裡的熱情店員、健康院的愛心護士、愛護學生的老師……那天我們在空地嬉鬧,不是忽然有個男人在空地旁邊跟一位婦人拉扯起來。那男人邊拉婦人的手提包邊喊你個死婆又攞晒啲錢去賭,快啲俾返啲錢我;女人則高聲呼喊起搶嘢,搶嘢啊,我都唔識你,唔該有冇人可以幫我報警。當時空地旁邊幾戶人和小店都有人正在吃飯,但他們都沒有反應呢。女人的手提包最終丟了,我還記得警察陪着女人挨家挨戶尋找人證的時候,因為擔心遭到報復,那些人都厚着臉皮跟警察說,我哋以為係拍戲咋,阿Sir,其實你係咪都係演員?今次鏡頭藏咗響邊度?你說可笑不可笑?
多年之後,每當想起H,我仍然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孩子。他的演出,不單成功塑造了他的孤苦形象,更激起了巷里間對他母親的流言蜚語。有人流傳,她不時帶不同的男人到家裡,但當有人追問是在甚麼時候,怎樣的情景,卻沒有人能夠說得出個所以。
那些男人會像我一樣規矩地坐在藤椅或膠櫈上嗎?我想起那個泛着壽衣色彩的枕頭。當我立在牀頭櫃想像H的母親如何低頭塗着指甲油的時候,我似乎可以看到H站在起居室通過門臥室的門洞,對自己的母親投以戀慕又不捨的目光。
要不是H的內心藏着這一份寂寞,那天的事,會不會變成另一個樣子?
那天下午,H又來找我,問我要不要到他家玩電子遊戲。
H的房子瀰漫着一股濃重的香水氣味,可以想像H的母親剛離開不久,以及她離開時的那份歡快愉悅的心情。
H並沒有在玩遊戲,他只是以寧為玉碎的玩法,在虛擬世界自暴自棄了一番,然後就拋下手柄,走到露台上去摳墊在擋雨板後面的發泡膠板。
H的家位於一幢建在小坡上的石屋,石屋門外有道鐵閘,閘門後面是一塊露天,約有百來平方呎的咖啡色瓷磚地,這瓷磚地兩旁放了五六大盆一米多高的米仔蘭和桂花。瓷磚地的盡處有一扇木門,是樓下一戶的門口,木門的旁邊有一條鏽迹斑駁的鐵旋梯,每次扶着扶手踏着「噹噹噹噹」的足音步上旋梯,扶手都會下雨一般灑落一陣鏽沙。H的家在二樓,狹長的房子盡處是個露台,正好懸在空地旁邊的上空。露台實際搭建在一株巨大細葉榕的椏枝之上,巨樹枝葉繁茂,外面望去,很難察覺到枝葉的背後別有洞天,然而站在露台,卻能清楚鳥瞰整片空地和上元嶺連綿不斷的鋅鐵屋頂。
是那個在士多倉庫裡打遊戲機的少年。H見那少年正和兩個朋友在空地上無所事事,就用腳掃了掃散落在跟前的發泡膠粒,蹲下身來,從塑膠櫃桶找出了幾盒沙炮,然後招了我過去露台,遞了其中一盒給我。
身邊忽然傳來噼啪的爆裂聲,少年和朋友都吃了點驚,後來他們確定那只是沙炮之後,就在空地上罵罵咧咧起來。最初H並不以為然,反正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要罵的對象是誰,更不知道我們藏身所在,但當他們後來罵起老母來,而且愈罵愈難聽,H的情緒就有點激動了。H將手上的沙炮一把撒向空地,然後到屋裡翻出了八九支穿雲箭,架在露台的鐵絲網上瞄準三人,並燃了同等數目的香,待少年和他的友人剛好沒注意的時候,讓我和他一起點燃所有的穿雲箭。

4
傍晚走進昏暗的巷子到天主堂上功課輔導班的時候,我嗅到自己的手好像有一點血腥的味道,疑心自己是否不小心割破了手,迎到街角的路燈一看,才明白原來是扶着鐵梯離開H家時沾到的鏽粉。
我到街喉沖洗這些血迹般的猩紅鏽屑,不遠處的一戶人家忽然起了一陣騷動,並傳來了大人的喝罵和孩子的哭叫,未幾,一個矮小的身影奪門而出,擦着臉上的鼻涕和眼淚赤腳狂奔進另一條巷子。
是那個少年。後面一個男人隨後衝出屋來追了幾步,然後把手上的拖鞋一把擲向幽暗的巷子。鞋子轟然擊中一間房子的鋅鐵牆板,那聲音,當晚整夜都在我的心裡迴響。
「你老母已經搞到我夠煩㗎啦,你仲同我響出面惹禍,你咁鍾意玩火,你出去搵埋你老母一鑊熟啦!」男人說完,絕望地「啊!!!」了一聲,並狠狠地抓了兩下自己的頭髮。他坐在路旁喘了一會氣,然後就垂着肩,拖着瘦削的背影回去。他那張疲憊的身影,跟我過去想像的,相去甚遠。

消防車的警號在遠處迴響的時候,我們正在唸《夜禱詞》:「天主的愛使我們團聚一堂,在這夜幕低垂的時刻……」窗外傳來淡淡的煙灰氣味,附近的街坊也躁動起來,紛紛走到街上。木屋區的居民對火非常敏感,因為區內的建築主要都是木屋,房子又挨得很近,加上並非每家每戶都有自來水,每遇火災,就會迅速蔓延。不過最致命的還是濃煙。我就曾經在一片小荒地上,看到一個男人被濃煙嗆死。
那天放學,我特意繞了遠路,到上元嶺另一端的一家文具店買世界盃集圖冊貼紙――聽說有人前一天在那裡潛到了馬勒當拿的貼紙。為了節省時間,我向人打聽了一條從沒走過的路。走了十分鐘左右,我見到一圈被鐵絲網圍住的小荒地。荒地中央竪了一塊白底紅字的木牌,在春日下午的和煦陽光照耀下,牌子上的「政府官地」四個字,顯得格外耀眼。牌子不遠處,零零丁丁打翻了幾個木抽屜,傾瀉了一堆黑膠唱片,應該是甚麼人抱着無奈的心情,棄置在那裡。我思疑裡面可能有甚麼不得了的寶貝,就找了個鐵網較為穩固的地方爬了進去。
都是些不認識的外國唱片。我有點失望,並且四處張望,盼望能找到其他有意思的東西。我發現,荒地的地板鋪了不同圖案的紙皮石,可以推算,那裡從前大約住着六到八戶人家。
忽然,我又看到了那些灰濛的影子,樓房的輪廓慢慢浮現出來,與眼前的景色重疊。這是第幾次產生這樣的經驗?我已無從說清,總之我已不會像過去那樣驚恐,能夠泰然自若,靜靜觀看這些朦朧景色想要向我展示的故事。
我所站的位置,原來是一條窄窄的甬道,甬道兩旁和上方都搭建了木房,於是,當那天火勢蔓延到附近的時候,整個甬道就變成了一條煙囪,伸手不見五指。男人大概是嗅到濃煙,才在午睡中驚醒,並意識到自己身處險境。男人迅即舀了幾瓢水,弄濕牀上的毛巾被,裹好赤裸的上身,衝出家門。甬道的能見度極低,男人只能憑記憶摸索着走,走了大約十米,男人開始迷惘,疑惑自己是迎着還是背着火頭走。由於這一瞬間的困惑,男人回過神時,竟連自己身處的位置,也有點拿捏不準,完全迷失於煙霧和迷宮般的街巷裡面。男人嘗試用手摸索牆壁,尋找脫險的方向,但就算男人這樣攙扶探路,也無法辨清自己的所在和該走的方向。男人就這樣在我前面二十米的距離,茫無頭緒地往返了幾遍。他一定以為自己走了很遠,他感到累了,但這實際是由缺氧所致。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並似乎預感到大限將至,因為,他看到了我、煙霧瀰漫的荒地,以及春日下午的和煦陽光。他摸到了一堵石牆,他覺得石牆很涼快,就將背挨在牆上,席地而坐。他的眼被煙燻得難受所以他閉起眼睛,他感到頭顱太沉重所以把它垂到胸前。當他掩蓋口鼻的手從臉上滑落的時候,剛好碰到牆角的一株含羞草。含羞草輕輕合上,一些水分從他們的體內流向別處。
火頭在斧山。那夜,在天主堂負責義教的哥哥姐姐確認了火災不致威脅到這邊,就讓我們繼續在長椅上寫習作。
輔導班結束的時候,教堂熄掉半個禮堂的日光燈,我們就知道,是時候收拾書包,跪在長椅前香港作家小說專號70面,準備閉上眼睛唸《聖母經》。我常偷偷窺視走道兩旁的塑像,燭光下這些蒙塵的臉有一股莫名的暖流,讓我想起停電夜在廚房默默做飯的祖母。揣着這份溫熱,我才能放心走進外面夜色蒼茫的世界。特別是中原酒廠對開的那片竹叢。

5
寮屋區的公共照明可謂乏善可陳,月色朦朧的晚上,如果沒帶電筒,我們就只能憑藉數量和質量都有限的路燈,或者別人門戶透出的燈光來認路。
最初,我並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原來是那些灰濛的影子。我只是好奇,竹樹上面,怎麼會掛了藤袋。或許是因為湊巧看到路旁有一把應該是清道夫丟棄的破掃帚,我竟不假思索,走去撿起掃帚,打算去撥弄一下藤袋。
正當我舉起掃帚的時候,一對男女忽然從街道遠處的拐彎處轉了出來。碰巧我站的位置比較陰暗,他們似乎沒看到我,讓我可以迅速躲到街角的一個暗處。
男人有點瘸,看似十分費勁地走在前頭,他見落在後面的女人有點踟躕,就往回走了幾步,挽着女人的手臂拉她走。當他們走近,我才看見女人手上赫然也提着個藤袋。
走到竹叢,他們選了一根比較茁壯的竹子,就把藤袋綁了上去。女人顯然十分不捨,綁完藤袋,還擁着藤袋用臉頰摩挲了一陣。男人見狀有點焦躁,就把女人拉開,對她說了些甚麼,然後立在那裡,向藤袋合十,於是女人也跪了下來,合起十來,並蜷縮在地上抽泣起來。男人見女人開始拖拉,就拉起女人,半攙半拉,和女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並沒有陰陽眼,陰陽眼也不會看到從前的街道和建築。我看到的,並不是鬼。我看到的,是一些人在生時的形象,不是死後。我見到的,是同一空間,不同時間的情景。這是我住在鑽石山時的一種獨特經驗。
晚上少到竹叢那邊蹓躂。某天,我們戲稱為「村長」的紀伯,在空地旁邊的水泥桌上下棋時,忽然對人說起這句話。當時大家都以為,他準備對近日區裡的連環爆竊案件發表意見,沒想到他的內容,竟跟大家期待的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五十年代的時候,不時會見到有人將初生夭折的嬰兒屍體棄置在那片竹叢,那些人會把夭折的嬰兒放在一個藤膠裡,然後掛到竹樹上面。小時候我有個同學不知就裡,以為藤袋裡有甚麼寶貝,竟去解了下來看,結果不知道是嚇着還是攝了陰氣,整整病了一個月。別以為我嚇唬你們,當時鑽石山不少地方都不時能看到這些夭折的嬰兒,北邊的山坑,東邊過去斧山的那條山澗邊,都是棄屍的熱門地方。十三巷不是住着有個「傻姑」嗎?她當年就是因為嬰孩夭折,受不了打擊,結果就瘋了。她跟她老公當年也是把夭折的嬰兒棄置在竹叢那邊的,當年人命不值錢啊,許多人都是在家裡接生,不要說現在的醫院產房,就是七十年代的留產所也遠遠比不上呢,嬰兒夭折是尋常事。當時又沒有甚麼嚴格的規管,當父母的也沒有甚麼條件去厚葬,就只好用這種稍為比直接扔到垃圾堆好一點的曖昧方式處理屍體。
紀伯五十年代初就住在鑽石山,對整個木屋區的發展與變遷瞭如指掌,但由於他每次發話都把過去講得非常生動傳奇,大部分後來搬進木屋區的人又沒見過他所敘述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將他大部分的話視作「發噏風」,並冠以「村長」的稱號,表面恭維,實際包含了「你講晒」的諷刺意味。然而我並沒有將紀伯的話視作等閒,因為我曾經「看」過他所描述的過去。
十三巷有一班飛仔,沒事最好不要隨便進去。區裡不知為甚麼一直這樣流傳。每次經過十三巷,我總覺得那條狹窄縱深的小巷末處,有團無法辨別的陰影。然而,那天早上,我還是大着膽子走了進巷,我並不知道「傻姑」住在哪,更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想去看她。我並不懷疑紀伯的故事,我更相信,自己曾親歷其中。大概是這個原因,所以我才想繼續跟這故事連結,讓故事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讓自己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我走進巷末的陰暗處,原來巷子至此乃未結束,而是拐了個彎,轉彎之後,竟有一片豁然開朗的小天地。巷子的左邊有一間兩層高的石屋,門前有個小花園,花園和石屋被一圈水泥牆和鐵柵圍住,正中央有一扇鐵閘,鐵門正虛掩着。隔着鐵柵,可以看到花園有一個大約兩米方的水池,電子水泵不停運轉,發出了嗡嗡的聲音。水池旁的水泥地上,用磚頭砌了一面及膝的牆,牆後有幾隻雞在悠閒地啄食地上的飯菜渣,持續發出咕咕咕咕的聲音。正當我扶着鐵柵看得出神,屋子裡忽然走了個婦人出來。婦人手上拿着的原來是一包粟粒,她把粟粒撒給雞,水泥地上隨即響起了一陣急促而歡快的拍翼和咕咕聲。
婦人看到我立在柵外,向我微微一笑,然後問我要不要撒撒看。我正猶豫間,她就從鐵閘走了出來,牽着我的手走了進去。她將一把粟粒倒到我的手裡,然後把手虛晃了一下,叫我模仿這動作撒出去。我跟着做了,卻模仿得不太到家,粟粒並沒有平均散出去,而是整把落到靠牆的角落。婦人說,少爺不用介意,這種事試試就算了,反正有我們這些下人,少爺你趕緊去吃飯,吃完飯就要上學,別耽誤時間。
我說我並不是少爺,不過我確實要回家吃飯然後上學去了,謝謝。婦人立即緊張兮兮拉着我的手說,得先吃飯才出門否則一會餓了怎麼辦。正僵持間,有個人從巷子一跛一跛走進來,見到婦人拉着我,便大聲叱喝說細路你做咩事。男人穿着一套湖水藍的工作服,當他走近時,我才看到,他的右腳小腿的形勢並不尋常,腳掌亦扭向了一邊,跟我們學校一位因患小兒痲痺而行動不便的同學一樣。
男人的臉相有點兇惡,我立即分辯說我甚麼都沒做,是婦人硬要拉我進屋。男人望向婦人,婦人跟他說,少爺說不吃飯就要去上學,這怎麼行。男人聽完,一把扯開婦人的手說,跟你說過多少遍,老爺、太太、少爺在外國,不要隨便看到街上的孩子就喊少爺。說完,男人轉過來惡狠狠的向我說,細路你以後不要再隨便進來,如果我知道你有甚麼蠱惑,我不會跟你客氣。
後來我聽紀伯說,十三巷並沒有甚麼飛仔,那裡住的都是尋常人家。巷裡面有一間石屋,從前住着一個電影製片,後來他們往美國去了,就把屋子留給傭人夫妻看管,就是「傻姑」倆夫妻。製片讓「傻姑」倆夫妻白白住在屋子,作為看管房子的報酬,至於倆口子的生活費,他們就得自己想辦法解決。製片允許「傻姑」他們在屋前屋後的花園種點小菜,養幾隻家禽,而她丈夫就在木屋區內替人做點木工活,勉強賺點收入解決日常生活的開銷。有人知道這屋子的狀況,看準了白天只有「傻姑」一個在家,就哄騙「傻姑」讓他們進屋,偷竊財物。附近居民擔心治安會每況愈下,於是就編了個十三巷駐守着一幫飛仔的謠言,希望可以嚇退一些混水摸魚的傢伙,這樣就算「傻姑」白天獨自留守在家也不怕。沒想到這招還真湊效,謠言經大家以訛傳訛、添盬加醋,不知底蘊的人現在也就信以為真,對十三巷敬而遠之了。普通的老百姓就只能這樣啊,沒權沒勢,只能自己想辦法保護自己,有時撒點小謊也是不得已的。但我們的能,耐就僅限於此,也不會對別人立心不良,倒是那些衣着光鮮,實際卻道貌岸然的人才真要小心提防。對,我說的就是斧山道那件燒屍案。誰會想到兇手竟是那位校長呢?如果你看到他在報紙上的那張照片――一張彷彿被削去了鰓骨的瓜子臉,尖高而且筆直的鼻樑上,架着一副粗框兩角微微窿起的眼鏡,加上那個有點像翻開了的書,分界彷彿被割了一刀般分明的髮型,活脫脫的,就是一副知識分子的長相,誰又會想到,這張俊俏並充滿知性的臉,竟包含着這麼殘酷的心思。聽說他虧空公款已有幾年之久,而這事,被殺的那位書記小姐是一早發現了的,豈料他香港作家小說專號72竟以她孩子的性命為脅,並不時要求她單獨陪他留在學校,篡改出納記錄。他是否對她沾了手,現在真的是死無對證,但他應該想像得到,書記的丈夫一定會心生疑竇。他一定是太自信了,以為這個沒有甚麼水平的夜更的士司機不會對自己構成甚麼威脅,誰又會想到,他竟能找到校董和教區神父的住所並大吵大鬧,最後引起了他們的懷疑,將他們三個,都推向了絕境。

6
昨晚,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在網上找到那件案件的零星資料。這些對一個社會可謂微不足道的前互聯網記憶,就像秋天的落葉一樣,落到了城市的地表之後就自行分解,彷彿從沒出現過一樣。但事實上,它們並沒有消失,只是分解成不同的分子,繼續以不同的形式,在超乎我們預期的情況下,跟我們互動。
如果沒算錯,那個能夠洗脫謀殺罪名只被叛處誤殺的人,應該刑滿出獄。他的妻小,會怎樣看待他呢?今天早上,我步入幼稚園的時候,又見到那張非常讓我在意的臉。他正跟一位老師理論,反覆地說,我只係想見下個孫;而幼稚園的老師則不斷地說,抱歉小朋友的家長已特別交代過,先生你並沒有這個權限,請不要讓我們難做。
看着孩子由一位四五歲的學長牽進學前班教室,我就拎着孩子剛脫出來的雪白小鞋,走向幼稚園入口處的鞋架。我故意放慢腳步,裝作從容不迫,藉此爭取一點時間。我特別留意了一下校園的防火設施,以及逃生出口,它們看來都簇新而且完善,這讓我稍稍鬆了第一口氣。然後,我走近鞋架,仔細查看了上面的姓名,昨天司徒同學的鞋架旁邊已放了鞋子,弄得我的心七上八落,好奇鞋子下面所遮蓋着的名牌,是否就是沈俊偉。今天鞋架上尚未擺上任何鞋子,我輕易就看到,司徒同學的前面,是一位姓龐的孩子。
沈俊偉並不存在。他只是孩子的「幻想朋友」(ImaginaryFriend)而已。晚上,孩子睡了。我在咖啡機前弄了一杯Expresso,一口氣喝完,準備通宵工作。男人的臉仍不斷在我的腦海裡浮現,於是我就想到,把咖啡杯底碟疊在杯上,來一個無傷大雅的LaCafédomancie。妻子見我在那裡神神化化,就問我在做甚麼。我向她說明了這種占卜法的規則,然後一起掀開杯子。妻子說,那不是一條階梯嗎?是甚麼徵兆呢?是進步,但我看好像是好像是Enclume,打鐵用的鐵砧,代表創造,意指一切的願望皆可達成。仔細看這其實也像群山,或者閃電,妻子說,那你到底想占甚麼呢?當然是公司的發展啊。妻子要是知道那男人和他可能的身份,肯定會忐忑不安。對了,妻子忽然問道,學校應該沒有沈俊偉吧?我好奇妻子怎麼會知道。孩子提及沈俊偉的那幾天,妻子說,傭人都帶了他去屋苑的公園玩,沈俊偉可能是孩子在公園遇到的孩子。
翌日早上,孩子跟我說,昨晚夢到了一條無窮無盡的滑梯。很開心,也很害怕。


唐睿,薪傳文社社員。香港教育學院主修美術,教育學士學位畢業後留學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比較文學碩士。現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修讀比較文學博士。曾獲第一、二屆大學文學獎詩、小說獎及第廿九屆青年文學獎散文、兒童文學獎。《信報》2011年「一月登場」專欄作者。首本小說集《Footnotes》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
小說組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