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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 : 瑪莉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梁莉姿

1 明慧
明慧抱怨瑪莉亞煎的魚又腥又焦,這樣說時寬大的屋子只有她們二人。刺目的燈光下,飯桌置了幾碟菜。明慧個子矮,坐到椅上,腳還觸不到地,老是晃着晃着的。她默默戳着焦了的魚皮,夾着底下的一小片肉,送到口中,眉和臉馬上皺得像被揉壞的紙團。瑪莉亞在她旁邊,用叉戳起一根菜心,沒好氣地讓她快吃。她卻擱了筷子,跳下椅子跑到冰箱拿可樂去。瑪麗亞緊隨在後,喊了聲:「No!」又從她手上奪過可樂,放回冰箱,然後就擋在冰箱門前。明慧拚命拉着手把,可就無法撼得這個矮而微胖的女子半分。過了半晌,她洩了氣,跌躺到客廳的沙發,拿起遙控來對跟前的電視亂按一通。
瑪莉亞知道明慧不過是借題發揮,畢竟太太原先約好會回來跟她吃晚飯,六點多時才打來說得加班,又爽約了。
她還是讓了步,把飯碗和筷子提到明慧附近,讓她邊看着電視邊吃飯。明慧撇着嘴接了,嚼着飯道:「Ihateyou,Maria.(我討厭你,瑪莉亞。)」當然她心裡知道,跟剛才一樣――這不過是借題發揮。

明慧第一個會發的單音是「Ma」,人人以為是「Mama」(媽媽),但她卻喊了「Ma-ri-a」。那時她還在襁褓裡,瑪莉亞抱着她,她抱着瑪莉亞的手指,眼睛圓瞪瞪地睜着。瑪莉亞撫她滑嫩的臉頰,恍了恍神,笑容稍斂,不知怎樣待她。
瑪莉亞是明慧媽媽的朋友介紹的,媽媽沒想過自己那麼早懷孕。她當教師,入行快五年還是合約制,可也實在喜歡孩子,還是生了下來。但學校給的產假不多,她還負責高中的主科,中四那幾班明年得考會考。副校長打來慰問過幾次,身體情況,孩子怎樣之類的,她便說都很好,沒等對方問出口,便先應了:下月便能復工。掛了線,明慧又開始哭了,她咬了咬牙,走到嬰兒房。
於是就有了瑪莉亞,會說一點英文,菲律賓籍,身材矮小,但勝在富經驗。明慧一被她抱上手,拍了拍背,搖了搖,總是忽然就止了哭聲,教爸媽嘖嘖稱奇。此後夜裡明慧一哭,媽媽毋須遭電擊一樣彈起牀來,瑪莉亞已先行去溫奶了;黃昏下班時可直接回家,用不着先轉車到老遠的街市買菜――瑪莉亞老早買好菜在弄了,儘管她煮得不怎麼樣;早上也看見她用背帶揹着明慧,勤快地把早餐都準備好了,還懂弄潮州粥!媽媽也就安心地復了職,原想說只讓她待一年的,怎料媽媽得教的班越來越多,要負責的課外活動也從原來的壁球隊增加成女童軍和辯論隊,有比賽時還得跟學生準備到晚上八、九時才離校。她實在是沒辦法,瑪莉亞便這樣一直待了下來。
明慧的日常是這樣的:早上,跟爸媽在主人房一同窩在牀上睡覺,明慧總要抓緊媽媽的手,十指緊握那樣才能睡着。瑪莉亞唸過她,說快小四了還是這樣黏人,明慧搖搖頭:「不行啊,若不抓緊媽媽,醒來時她便會不見了。」恆常如此,媽媽任教的學校老遠,天才剛亮便得爬起來,還得小心翼翼,怕吵醒了孩子和丈夫。從前還會先做好早餐才上班去,後來學校的工作變得更繁重,只得也交託給瑪莉亞來煮。
明慧意識到母親沒再煮早餐的那天,她過得非常糟糕。先是醒來赫然發現媽媽躺過的位置只剩下皺皺的被子。瑪莉亞一直唸她快點快點,她一陣沮喪,就像懊悔早幾天在攀石牆上幾乎就能抓緊頂端的小石一躍,而拉動那金色的小鈴鐺一樣――但她沒有,她沒能抓緊那片石,還滑腳整個人摔了下來,幸好有安全繩繫着,但也已嚇得甚麼似的,着地時跑向瑪莉亞,猛抱着她大哭大喊,儘管那刻她心裡想要的,其實是媽媽的手。但媽媽那個週六得帶學生參加辯論比賽,帶不了她來興趣班。
現下也是,如果她能抓緊一點,或是睡得不這麼熟,那麼在媽媽起牀時,她便能馬上洞察過來,一同醒了。她這麼想時,因失神而把牙刷掉到馬桶去,看着那米白的刷毛擱在馬桶水間,載浮載沉。好一會兒,還是瑪莉亞伸手替她撈回來的。但她卻說甚麼也死活不肯刷了,逼迫瑪莉亞把它丟掉,彷彿消滅甚麼教人心煩討厭的東西般,眼不見為淨。
因此當她坐到桌前,看到碟上的不是媽媽炸得香脆的吉列魚柳,而是兩塊乾巴巴被烘過的麥包還被塗上了她最討厭的花生醬時,她感覺世界就要裂成兩半一樣教人無法承受。「為甚麼?」她問了瑪莉亞好多好多遍。瑪莉亞說是太太太忙了,來不及煮。她又問:「是只有今天不煮,還是以後都不煮了?」瑪莉亞搖搖頭,表示自己也答不了。明慧愣了半刻,忽然很靜,靜下來,默默地嚥嚼那麵包,那乾巴而教人討厭的麵包,但她必須吃下去,她知道,必須如此。
她在校巴上一直想,她問的為甚麼並不是為甚麼不是吉列魚柳,而是為甚麼,為甚麼媽媽連煮她一個早餐,都無法呢,一剎那她的憂傷便全然在那難吃的麵包上,都怪那麵包和把它弄得那麼難吃的瑪莉亞。
關於她和瑪莉亞的關係,該怎麼說呢。她們是一天內相對最久的人了,除了上學那八小時外,上學、放學都是瑪莉亞來接,她的早午晚餐都是瑪莉亞煮的,按理說她們應當是最親密的人了,但一切又是那樣違和。她總覺得她們是相互討厭的,她不想跟自己最親密的人竟然是這個連廣東話都不會說的女子:煮她不喜歡的菜、老不讓她幹這個、幹那個、回家後在弄好一切家務後便把自己關進工人房裡,拉上門,教明慧一人孤伶伶而百無聊賴地看電視;而瑪莉亞待她又是那麼疏冷,從來不願主動抱她,也不願牽她的手,老是一臉沒好氣的待她。
明慧常覺得自己跟瑪莉亞,就像家裡那熱帶魚魚缸一樣,中間橫亙着一道玻璃,不管多麼開明透光,還是摸不到,觸不及的,好像瑪莉亞那小小的房門。即便爸媽有時去了甚麼宴會晚了回來,她想讓瑪莉亞上牀陪她睡,她也是死活不願,關掉房燈,留她一人在漆黑偌大的牀上,自己回到那小小的空間,那麼無情。但無情的是她,還是媽媽呢。

明慧自小就喜歡魚,她住在偌大的七百呎私人樓單位,浴室旁放了曲弧面魚缸,內裡住着形形色色的熱帶魚,紅的、藍的、黃的、彩色的……她可以一整個下午不吭聲,站着看魚,怎樣躲在珊瑚群,在假的礁石間游走,時快時慢,有時一串的過,又有時待在原地呆若木雞。
她也喜歡吃魚,所以早餐才總得要吃媽媽炸的吉列魚柳,平日晚上偶爾也讓瑪莉亞煎魚,但她不懂火候,常會弄焦,明慧便苦着臉嚥下那苦澀的焦皮。
有那麼一天,明慧放學後一直悶悶不樂,儘管那晚瑪莉亞煎的魚沒有焦,還弄得很嫩,明慧還是笑不起來。直至瑪莉亞把碗都洗好了,爸媽剛好回來,她禮貌向太太交代已幹好家務,便立馬回了房間――常常這樣的,只有明慧和她時,她會留在客廳和飯桌久一點,但一旦爸媽回來,她便好像生怕打擾了他們一家般,極快躲回房間去。
明慧抱着媽媽的手,問:「媽媽,如果你沒有給瑪莉亞錢,她是不是就不會接送我上學放學,做菜給我吃了?」媽媽愣了愣,不知怎樣解釋或回答,反問明慧怎麼了。明慧才說,原來那天她跟同學聊天時談到工人的話題。
像明慧這樣的孩子多的是,爸媽雙薪,便讓傭人來帶。有個男生說他家懶得劃空出房間讓傭人香港作家小說專號62睡,便在客廳旁的浴室架了張牀算了,他們一家便用主人房的浴室;另一個女孩說她最討厭這些「賓賓」了,家裡換過幾個,都偷過錢,或是借家裡地址向本地財務公司借了錢,弄得雞犬不寧;也有些說她們總是愛理不理,要幹些甚麼家務總要爸媽啟齒才去做,整天只懂待在家裡「好食懶做」。
「我媽常說這工作真的好幹,帶帶孩子,掃個地做個飯,每個月便坐收八、九千,還有地方住呢。哪像上班族,整天受上司的氣,做甚麼事都得小心翼翼,還得老遠趕去某個地方上班,真是很閒的工作。」當明慧意識過來時,她已然把那個如此說道的女孩一把推開,害她摔倒在地:「我不喜歡你們這麼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李明慧,你發甚麼瘋?你別因為你家那個自你出生一直帶着你便當了她是媽媽吧,她還不過是為了錢才照顧你!」另一個男生過來推她,不屑地道。
明慧便哭了,跟那個被推的女孩一起,哭得很厲害。但她跟那女孩是不同的,她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痛楚或是驚嚇而哭,是為了心靈上的難過和無法接受。她不知道,不知道,她明明是討厭瑪莉亞的,但她又是那樣依賴她,想要跟她一起。儘管瑪莉亞總是不笑,冷着臉,明慧卻覺得她必定不像同學們說的那麼壞,那麼不值得可憐,她知道她不是這樣的――但她憑甚麼這樣自信,她根本不瞭解瑪莉亞,不懂得她的故事和經歷,也許她真的很壞、很可惡呢?而更讓人難過的是,對於男同學說的話,明慧更是無從反駁――如果不是錢,如果不是因為薪水,她和瑪莉亞之間根本甚麼都不剩。
說到這裡,明慧依在媽媽旁邊又流起眼淚來。媽媽揉揉她的頭,沒有說話,也無法說些甚麼,只是跟明慧頭貼着頭,皺着眉抿了抿唇。
難以言說,這太複雜,太複雜了。連媽媽自己也在拿捏摸索着這樣的距離啊。她在心裡默默唸道。

2 媽媽

她記得瑪莉亞剛來時,已是這樣,恪守戒慎,看似低調隨和,卻又在許多部分看出其不自在和疏離――譬如說她一直不願跟他們同桌吃飯。起初連一同吃飯都不願,常常躲在廚房站着。只待他們吃完後,才吃他們剩下的,這樣教媽媽非常不好意思――她知道瑪莉亞當的是傭人,卻不是僕人,怎麼好像活得低人一等似的,能跟他們同桌吃飯更是最好的。後來雙雙都讓了步,便讓瑪莉亞一人守在廚房站着吃飯,又好久後,她才讓媽媽搬椅子進去,教她坐着吃飯。
是的,瑪莉亞就是這樣,像一隻懷了孕的母貓一樣,警戒、猜疑,不願相信任何東西,或跟些甚麼建立關係――而其實,她也確然是一位母親。
明慧媽媽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在自己因工作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女兒交予他人照顧時,瑪莉亞同樣因缺錢而不得不放下只有兩歲的女兒,來到異地照顧他人的女兒。這些年來她也只回過鄉兩、三次,大多是夜裡用着平板電腦跟女兒視像對話,那似乎是她一天裡最大的樂趣了。
在那以前媽媽沒想太多,單純是因為實在應接不了工作和女兒,才聘來傭人,一切這麼簡單。但她卻慢慢才意識到,這是一種多麼微妙而必須小心的關係――她讓一個陌生的女子在她的「家」裡工作、生活。
日常中,家庭的私密和外界的公共性好像分得很遠,不論在外面過得怎樣,只消踏進家裡,便好像回到專屬的殼一樣,安心又放鬆。但現下,她卻把這重要的私密空間,跟一個為了照顧他們「起居」,卻對彼此一無所知,連語言也不通的異地女子,一同共存在這個房子裡。
媽媽常常想,瑪莉亞總不願跟他們親近,是因為從前有過不愉快的工作經歷,還是確然單純把這裡當成一份工作,抑或本來性格如此……還是,她其實恨他們教自己錯過了女兒的成長?反過來想,對她和爸爸來說,要習慣陌生人融入家裡已那麼艱難,更遑論瑪莉亞一個人要住進別人的家裡,還要照顧整家人,她又該有多不安?但無論怎樣想,畢竟不是當事人,想不出個所以然。所以能做的,也只能盡量表現友善,不要讓她覺得自己比這裡家裡的人低微就好了。
明慧漸漸長大,學校的工作卻越來越多,從會考轉「三三四」學制,她常得到教育局開會,晚上還得到大學修讀碩士――這年頭要想升職,還得有學歷的要求。有時回家時,看到明慧跟瑪莉亞拌嘴那調皮活潑的樣子,或是晚上挽她的手說當天的事,竟有點不是味兒:這些珍貴而重要的瞬間,她都一一缺席了,取而代之的卻是另一個女子站在那裡,代替她去旁觀一切怎樣發生。
想想她們兩個,處境又那麼相似――都是因着要照顧別人的孩子而只能丟下自己的孩子於不顧。好像她教學生唸過的科普文章:在深海裡,有這麼一種魚,會特地把卵產在別的魚卵附近,那樣當卵孵化後,別的魚便會幫忙帶自己的魚,但也有一定風險,若對方識破,可能還會消滅掉那些卵呢。她想,自己也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母親。
明慧哭累了便睡,媽媽讓爸爸關掉客廳的燈,抱着孩子進了睡房。

3 瑪莉亞
於瑪莉亞來說,一星期裡最教人放鬆的日子莫過於星期天跟姐妹們到大會堂附近聚餐了。她換上白色長裙,紫色上衣,戴上耳墜耳環,拿着早幾天在東南亞食店買的醃製小吃與其他人會合,再拉開地墊席地而坐,放着菲律賓流行音樂,聊着天,大笑大叫,嗑着果仁。
而人們在其中穿行,有的會拍照,有的不滿地「嘖!」,或是翻個白眼,臉色不善而走開。有時看到,笑便凝在嘴角,總是不自在的。同伴說:「都來了多少年了,還未習慣這些臉色嗎?況且你那主人家已待你很好了,還不知足。哪像我們,早幾天A還被熱水燙了,連醫生都不許看。」
瑪莉亞垂下眼,她應該怎樣說,說不清的,就像她有時看着明慧,就像看到小女兒一樣,思忖着若是女兒,大概是怎樣怎樣了,穿怎樣的衣服,長得多高,愛吃甚麼,開始建立自己的興趣……明顯得連明慧都看出來了,教她有一次在上學途中問:「瑪莉亞,有時我覺得你看着我,但很遠很遠的,又好像不是在看我,為甚麼?」
她便裝作聽不懂,跟她胡說了甚麼混過去。多麼諷刺,她女兒的成長,她都一一錯過了,但現下卻又這麼惦掛着老闆的孩子,而她知道,待明慧再大一點,她便得離開的。好像左右都繫着一條繩索,她不知道應當把所有力氣注在哪邊,不知道最後兩邊會各拉出怎樣的結果來,便僵在原地,一直苦惱着。有時明慧媽媽特地想待她好一點,她更覺渾身不自在,誠惶誠恐的。
只有星期天,放下結了六天髻的長髮,穿飄逸的裙子跟姐妹們吃着咖喱角,唱着歌,或是看看雜誌,這樣的日子似乎是比較好了。儘管她討厭這個城市,討厭一切因語言不通而來的誤會和麻煩、討厭城市裡的人待她們的蔑視、討厭無法回去看女兒,但沒有辦法,她也離不開,那就生活下來,住下去。像魚一樣,靈滑靈滑的。
她忽然想,今晚回去前到超級市場一趟好了,也許她可以試試煎吉列魚柳。


梁莉姿,中大中文系學生,寫作班導師,曾獲文學獎多項,已出版個人小說集《住在安 島上的人》及詩集《雜音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