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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 然 : 入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適然

1
離開鹽湖城的前一個晚上,遇見她。傍晚回到民宿,到廚房喝水。她大概聽見聲響,從通向地庫那邊角落走出來――瘦小亞裔女子,長相似是華人。
猶豫地朝我問,「你是利薇亞?」那是屋主人名字。
Airbnb上利薇亞的照片,可是名金髮女子啊。於是自我介紹,「我們是同屋宿友,你住地庫吧?」
她點點頭,「看來利薇亞不住這屋裡。」這是我入住房子的第三晚,利薇亞沒有在屋裡接待,大門用密碼鎖,我們以短訊溝通。房子很好,與網上照片所見沒大差別,寬敞整潔;兩臥室、兩浴室,大客廳旁邊一角,說是瑜伽教室,可沒見有任何活動。另一臥室空置,利薇亞告訴我過兩天才有房客入住。即是說,除了地庫,過去三天自己獨佔所有空間。
女子說道地英語,我們年齡相若,在廚房旁邊飯廳聊起來,她叫姍。
姍住地庫,空間也不小,一臥室和浴室,此外是洗衣房。本來的住客昨天搬走,白種男子,告訴我已經住了一星期,雙方對話亦止於此;每天外出時,見他坐在門廊看書,有時呆坐,旁邊擱一瓶啤酒。
鹽湖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太小,從住處去市中心約二十分鐘車程,我沒有租車,上網搜尋附近公車路線,走路不到十分鐘有公車站,中心區內還有輕軌列車。晚上回來,不好獨行夜路,乘計程車或Uber。
姍指往屋外,「我有租車子。」那就更方便了,我說。
天南地北地聊,姍比較喜歡發問而少談自己,知道我從洛杉磯出發,乘火車一路抵達東岸,現在回程搭乘另一條路線,會一直去到三藩市,頗表示羨慕。「我家就在三藩市,住了三十年,從來沒乘過長途火車。」
這何嘗不是我的第一次。而整個旅程,這一路上的停留,事前並沒有甚麼安排,都是忽然起意,走到哪裡喜歡就停下來。
離開紐約之前,網上點算回程經過的州和城或鎮,大城小鎮,有些久聞其名,最能盡興當然是慢走慢行,可走走停停近兩個月,同一個行李箱但覺愈拖愈重,身體累了。
於是決定,從芝加哥出發往西行的列車,抵達西岸三藩市之前,只在猶他州內的鹽湖城停個幾天。

2
「你到東岸,看朋友?」姍問。探親,我答。住波士頓的姑姐,過九十了,先父三個妹妹,她是唯一在世的。而去紐約,則是探二婆,我外祖父弟弟的妻子,先母那一邊留下來最老的長輩。我說。
「啊――我來看養父母,他們住鹽湖附近小鎮,年紀大,健康差。」姍說。
空氣中短暫停頓。一直英語對答,她知道我香適然,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香港作家小說專號56港出生早年隨家人移民美西,卻沒有提自己來處。我說七十年代初來美國,她說自己也是。然後就,留白。
即使熟稔朋友,若是對方說話點到即止,也沒有打聽的習慣,何況眼前不過萍水相逢。過一會姍接着說下去,「回去看他們,養父留院,養母健康也差,住下幾天,養父說,我們有病需要的是醫生,你留下來也幫不上甚麼忙,去附近走走吧。」
不常見的思維吧?養兒不為防老。故事的脈絡逐漸多了細節,一個亞洲女孩,被摩門教夫婦收養,從越南來到猶他,受美式教育長大。
「若不是你明天就離開,可以陪我去山上看房子。」看房子?「退休就把三藩市的房子賣掉。三十年來住近海邊,每天看海,往後我要每天看見山,大山。」
來到猶他是應該去看山,可一人獨行,沒太大動力。現在忽然有人邀請結伴。「明天去ParkCity,山上風景美啊。那曾經是冬季奧運的滑雪比賽場地。」是有點,意動了。可以即日來回?「當然,我明天晚上還住這裡啊。有你一起走,總比獨自開車好。」那麼就,隨她上山。明天的火車,與來時一樣,都是晚上十一時半。來與去,同一班車。「那絕對夠時間來回一趟。」

3
一如姍所說,早上從鹽湖出發,個多小時已經來到ParkCity。高速公路上可見隔遠山脊被開削的滑雪坡道,有點似是大山巨人臉上幾道刀疤,這就是當年冬季奧運的比賽場。山窩幾排房子,應該是運動員宿舍。
每到冬季,周圍一帶住滿滑雪健兒。先到鎮上吃午飯。一條主街沿山坡上下,馬路兩邊林立小舖小店、小餐廳;這日週末,八月盛夏,卻空氣清爽,雲白天藍,微風。滿街遊人隨意坐立,小童舐着手上的冰淇淋甜筒,稠濃奶液沿手指縫滴落地面。
姍是要尋一處自己喜歡的地方,終老。我們開車入山。姍着我幫忙看路邊指示牌,每隔一段路,一根鐵桿幾塊橫着指向前後左右的長木牌,依指示沿路上,有時前面出現左右兩條支路,就選一條繼續駛進去,來到路盡頭,大圓環小街旁邊建了幾處房子,有些隱在樹叢後。
這不對,姍說。車子繞回頭。她要找一處小區,名SilverLake。銀湖,是有個湖嗎?我問。
她沒有答,皺着眉車速減慢,眼睛左右張望。我沒有追問。她應該是知道有這麼一處,而不曾親臨實地。都看見路牌上有銀湖,順它指示一路駛來,總在某個彎角就走失,兜兜轉轉,轉得失去信心,在路邊停下來,走出車外往周圍張望,下面遠處一片山谷地,建了些房子,不見湖,彷彿有水光。
隔遠俯瞰好一會,沒有比它與銀湖這名字更匹配的了。然則哪裡有路可以通向它?回到車上,看時間,已經轉悠了近兩個小時。順着來時路往山下,回到入山前的大路,經過一些房子,看見屋前插着開放參觀的牌子。
反正是來看房子,那為甚麼不進去看看?姍朝我笑笑,「小麗,我是個很實際的人,這一帶房子大概都要一百萬起價,買不起,免花時間。」
哦。果然是做過資料搜集有備而來。回到大路又依照路標再走一次。有些路段已經很眼熟了,轉轉悠悠,山裡原來隱藏了不少民居。總是到了某處就失去方向,卻明明知道,應該有一條對的路,通往山谷。
是甚麼人,會住進這麼隔涉、少人迹的大山?我們再在路邊停下,又看見,下面那一圈房屋,從高處俯瞰可以看見周圍疏疏密密的樹,湖會不會被樹木遮擋了?
山有微風,吹過葉子抖動日光。空氣瀰漫一種山下所無的清甜。已經下午四點了。它就在那裡,而我們找不到通向它的路。
問姍,你說中文嗎?她搖搖頭。有一句話,欺山莫欺水。用英文解釋它的含意。她消化着,沒有回應。而我們被山欺負了。回到車上,姍發動車子,「天快黑了,回去吧。」都有點不甘心,我是陪客,即使尋不着,已經平白多了一趟山旅。要不要多轉一次?分明有路,怎麼可能找不着?車子回到大路口,路標指示清晰。往前走,山留在後面,往前走,就是回去鹽湖城的高速公路。姍是司機,由她作主。「算了吧,天黑路不好走。」汽車駛上公路,暮色掩下。車裡好一陣靜默。沒話找話,與姍說,對不起啊,陪你一起來的,是個路盲。她把車前燈按亮,看往前方,所有的公路都一樣,唯有目的地不同。「我們找到了呀。不是已經看見它兩次了嗎?」

4
抵站的火車只停留幾分鐘,便繼續開出。又回到熟悉的車廂,彷彿與它,久別重逢。我是真的愛上這種行行重行行的長途火車了。
這一日大清早起來,來回往返走了過百哩路。眼前,還有幾百哩路要走下去。
鹽湖城的燈光被拋離後面老遠。火車衝向一片暗黑,不知道路軌沉沉滑進的,將是平原還是大山。習慣它搖搖晃晃的節奏,火車上的睡眠,比飛機上的舒服。
明天中午,姍會乘飛機回家。而她抵達三藩市的時間,將會比我更早。
我們交換了電郵地址。可更重要的,是雙方有沒有保持聯絡的動力。




適然,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