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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 : 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李維怡

很久很久以前,無何有城轉動得比較慢,城繞着遠方城主的居處,每三十天自轉一周,每三百六十五天公轉一周。根據居於遠方的城主所設計的遊戲,當城軸不斷轉動時,軸底地核處,便會產生極高溫,燒熔出火紅的金蛋,跌入地下管道直接輸送往城主的居處。金蛋抵達目的地時,因長期在地底運輸,吸收了足夠的地熱,很快便會孵化出金子。根據記載,很久很久以前,每三百六十五天,無何有城便可以生出十公噸的金子。
這城的自轉和公轉,皆不是自然現象。要維持轉動,需極大的能量。無何有之城民,每天得在不同的地方,拚命推着以各種材質造成、輕重不一的桿子,一天至少推八小時,才能推動這個造金之城軸。為了維持這個生金量,大家得快速轉動,於是,每年總有那麼幾個人,在推桿時一時站不穩,被後面衝過來的桿子不小心敲中腦袋而暴斃。不過,不幹這個,也沒有別的事可幹,會餓死街頭。因此,仁慈的城主,每三十天便會拎出一百公斤的金子磨成金箔,着戰機在無何有城的高空灑下金箔之雨。在陽光的照耀下,城中霎時金光粼粼,城民們置身在如此奇景中,頓感身輕如金箔,打從心底裡感到無比的豐饒、幸福。正所謂心甘命抵,大家每每就忘記了那推桿時的心力交瘁,或當目睹有人腦漿迸裂時的心驚膽跳。
久而久之,無何有城的人們,便養成了圍繞着中心轉動的文化。大家總覺得,只要繞着中心不斷轉圈,便會遇到金箔之雨,享受那無上的幸福感。漸漸地,文化規則轉換成了法律。故,在任何有軸心或軸心圖騰出現的地方,若有人反叛、偷懶或因任何原因,不主動去圍繞中心轉動,便會觸犯法例,而被懲罰的方式,也像他們要推的桿子一般,材質輕重不一:有人被抓進監牢;有人被罰不准推桿,餓死街頭;有人被罰在下金箔雨之日被禁閉於沒有窗子的密室中……
可是,根據離心力的物理定律,當能量圍繞着軸心不斷高速轉圈,部分較輕或無力抓住中心的物質,會較易被拋離在圓周的邊陲。人體,也不過是物質所構成,當然逃不開這樣的法則。只是,若太多人被拋離圓周以外,能量減弱,生金量便會減少。據說有一年,由於太多人同時感到極度疲憊,一時鬆懈,手抓不緊,導致多人被拋出圓周外。有人因離心的力量而互相撞傷;有人因工作太疲乏,或因目睹別人的意外而嚇到,稍一站不穩,被後面衝過來的桿子擊中而腦破血流……一時間,血肉橫飛,塞進了機器縫隙,導致部分地區推桿故障甚或停頓。有十分少數的人見狀感到甚為不妥,大叫停工,更呼喚大家在桿底俯伏着爬出圓周外的空地。
仁慈的城主見狀,便承諾每三十天,在各處灑下更大量的金箔雨,由以前的一百公斤,改為一百五十公斤,更馬上展現一次一百五十公斤量的金箔雨。延綿數日的金箔雨粉,讓人們如置身天堂,沉醉在美麗和幸福的想像當中,於是慢慢地,人們又爬回軸心旁邊,繼續推桿子,維持無何有之轉動。畢竟,在十公噸的產量當中,每三十天多丟出去五十公斤,仍不過是滄海一粟。居於遠方的城主覺得,既仁慈又化算,更每逢造雨之日,拿着望遠鏡,滿心幸福地欣賞着他創造的絕上美景。無何有城民們幸福的臉龐,亦令老城主感染到祥和豐喜的氣氛,上下一心,不亦樂乎。
只是,老城主也深諳一個道理,那就是:停工,是萬萬不可的。於是,慢慢,這無何有城的文化,便發展出被鄙視的人種:即使不出於反叛或偷懶,而只是無法抓緊接近圓心地帶的人,皆會被鄙視,字典裡更衍生了個新詞彙:「邊蟲」。若有一天,邊蟲不小心被後面的桿子撞到,或被離心力拋開,眾人下班時便會踐踏其上而經過,這些被踩過的身體會漸漸下沉,成為泥土的一部分。故,自從有了「邊蟲」以後,這無何有之城的所有圓周上,都長出茂密的花叢,隨那些邊蟲體質的特性,長出不同顏色和形態的花草。
美化都市,便成了邊蟲唯一被無何有文化認可的貢獻。
後來,遠方的城主駕崩,繼任的城主高貴英俊、年輕有為,深為祖輩創造了無數個像無何有城般的生金機器而感到驕傲。只不過,年輕的城主認為,世界是進步的,而進步是一種道德,故,對於祖輩滿意於每個週期相同的產量,他心深不以為然。同時,他覺得,銀製的盤子不夠精美,該用金造的;本地製的金絲窗簾不夠高貴,要用歐洲製的;車子只有四座位,不夠寬敞,要十二人座位的;閒暇時看的電影又不夠刺激,該要動輒建造一座城出來,然後放炸彈把它全轟掉,聽到那「轟隆!轟隆!」伴隨巨量的沖天火燄畫面才夠大快人心,紓緩壓力;每年新年燃放的煙花,要夠大型、多花款,才更能令城主本地的子民對城主更心悅誠服,膜拜有加……如此開銷大了,自然需要更多金子,但能量,從何而來呢?
某一天,當這位年輕城主正為能量問題而煩惱時,忽然,無何有城的海邊,出現了不尋常的波濤洶湧。城主忙用望遠鏡仔細看清楚,原來不是波浪,是人群。城主大喜,發愁數月的能量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城主看着如浪濤般的人群,沾沾自喜,但有為的他,卻不滿足於只獲得成果,他要知道,短時間內增加能量的緣由,以便複製這種把能量放大的可能性。於是,他拿着望遠鏡往無何有城的四周仔細觀察。很快,他發現,那是從無何河以北的烏有國逃過來的難民。
年輕城主仔細察看難民的面容,卻發現他們面上都帶有同一種表情……這種表情,在哪裡見過呢?他忽然想起甚麼,便又把望遠鏡移到城中正在努力推桿的城民面上,發現只有少數接近中心的城民,他們面上的表情,會與難民不同。這下子,他陷入苦思了:為甚麼呢?明明無何有城民的人生被金箔雨所包圍,應當很幸福才對,為何,竟有着與難民一般的表情?年輕城主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他並不關注幸福與否的問題,他關注的是,在他治下理應感到幸福的人,不應該有着那種表情,因為這簡直就是對他嚴明管治的不敬。
年輕城主召來宰相問話,宰相是個跟隨老城主多年的老滑頭,深知揣摩上意之道,便道:「城主不必擔憂,這正是先城主的神機妙算。敢問城主:若一個人不害怕點甚麼,他怎會願意,去天天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呢?」
「是不會願意的。但我以為,金箔雨的功能,就是令城民們保持着希望,有希望,才有動能不是嗎?」
「先城主的想法是,恐懼只是基本能量,卻不足以生金;帶着恐懼的希望,才是最上佳的推桿能量。這一種能量,叫做『勤奮』。請城主看看現在的情況吧!」宰相示意年輕城主舉起望遠鏡。
年輕城主舉起望遠鏡一看,那些難民,一跑到市區,便遇到逢三十天一遇的金箔雨。他們的表情,一個一個的,從繃緊變成放鬆,從憂慮變成寬慰;一個一個的,在金光粼粼的城中,向天空張開雙手,沐浴着天上降下的恩澤,彷彿脫胎換骨一樣。過了一陣,他們便如接到天使的訊息般,一個一個的,自動跑到不同的推桿點上,使力地推起來……
後史書記載:「在無何有城仍有隆冬的時代,新一代城主頒令,『勤奮』,將在所有辭典上,取代『幸福』二字。


李維怡,北京出生,香港長大。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兼任導師。2000年意外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散文、小說與詩歌散見於《字花》、《文學世紀》、《明報》、《捌報》。這幾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一系列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2005年反世貿抗爭的《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有關鐵工人罷工的《草根.鐵生花》、有關貨櫃車司機生活的 《Dog and Butterfly》、有關行將消失的嘉咸街市集的《嘉咸.女情》、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抗爭的《順寧道.走下去》等等。結集或與他人合集出版的書寫習作有《行路難》(2009)、《走瞧》(2010)、《沉香》(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