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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 : 父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葛亮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空洞。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慣有的懵懂眼神,而是屬於一頭小獸的。在覓食前後,或者危險將過時的,無所用心的茫然眼神。童童。我喚他一聲。他沒有回答。此刻,他緊緊攥着一枝筆,在紙上畫出一道弧線。他的腳邊,還有許多張這樣的紙。上面畫着植物和似是而非的動物形狀。

他終於也抬起頭來,看着我。我不知該用甚麼樣的眼神看他。事實上,作為一名警察,我的辦案經驗豐富。我很清楚,應該以何種目光應對當事人或者證人。但是,面對童童,我感到一籌莫展。
他的母親,此刻身體冰冷,了無聲息,已是一具屍體。她被發現時,安靜地躺在浴缸裡,眼睛被手術繃帶緊緊地纏住。而喉頭上的一刀,劃得十分俐落。手法完美,幾乎可以想像,血液從頸動脈噴濺而出的景象。血液劃過一道拋物線,一部分落在洗手池上,但被擦拭得十分乾淨。甚至地板上,也很乾淨。兇犯是個有潔癖的人,冒着留下指紋的危險。除了浴缸裡的血腥,洗手間裡不着一塵。根據法醫對傷口的鑑定,作案時間應該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
而路小童,正在近在咫尺的客廳。坐在桌前,一筆一筆地塗抹,在已經顏色濃烈的紙上塗上更多的顏色。眼神漠然。

我對路小童並不陌生。在我們這裡,他的知名度很高。因為他的畫在國際上數次獲獎,幾乎成為這座城市的文化標識。但是,作為這起謀殺案唯一的目擊證人。他的優秀,並不會帶來太大的幫助。相反,可能成為某種干擾。
他是個自閉症兒童。儘管在常人看來,這樣做有些殘忍。但出於辦案程序的需要,我還是將小童帶到作案現場。他看着母親的屍體,面無表情。但是,我仍然注意到他瞳孔裡一瞬的放大。幾乎是一絲光芒,稍縱即逝,像是兒童面對喜愛的食物或玩具時的興奮。他將手伸向母親搭垂在浴缸邊緣的手臂。我的同事小陳想要阻止他的動作。我搖頭向她示意。他觸碰了母親的手,然後彈開。眼神飄搖到其他的地方。我迅速將他帶離現場,我問他,童童,昨天夜裡,你看見了甚麼?
路小童望着我,突然呼吸急促,身體震顫,口中發出「嗯呀」的聲響。小陳說,王隊,他是不是被嚇着了。我搖搖頭,不,或許,他只是說不出來。

我們檢查了屋內的陳設。門窗緊閉,沒有明顯的搏鬥痕迹。門把手上只有小童一人的指紋。這說明在兇手離開之後,他曾經企圖打開大門。但是,由於種種的原因,放棄了。我環顧四周,室內陽光黯淡。這是八十年代興建的多層公寓,沒有電梯,也沒有小區監控。但是房間大而空闊,有着現在的房產開發商所不甘心的實用面積。我望向陽台的位置。這個陽台比我熟悉的要小一些。因為三分之一被封進了室內,增擴了房間的面積。陽台上晾曬了幾隻女人的胸罩和內衣褲,在微風裡飄動。
我對小陳說,把童童帶回局裡。他的臨時監護人已經到了。
這時候,我的電話響起來。是妻的。我聽完了電話,皺了一下眉頭。小陳說,王隊,你先回趟家吧。反正也近。我說,行,我等下直接到局裡。小陳說,嫂子興許是怕了。這種事出在自個兒住的小區裡,也是窩囊。

第二天的正午,我們見到路小童的外公外婆。這對已屆古稀的老人,面對我們,並未失態,保持着知識分子慣有的禮儀。但我仍然從老太太紅腫的眼睛裡看出昨夜的煎熬。小童坐在隔壁,坐姿靜止端正。這個樸素的房間裡,一切仍舊井井有條。依牆的紅木條案上,掛着一幅草書中堂,上書「無慾則剛」四個字。字體勁拔,落款是「韓子陌」。死者韓英的父親。
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韓子陌說。在長久的沉默後,是這樣冷的聲音。小陳與我對視了一下。老太太在一旁,聽到這句話,看着自己的丈夫,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她輕輕說,你,你這是說的甚麼話?講完了這句,她肩膀細微地抖動,忽然抽泣起來。開始是嗚咽,漸漸失去了節制,摀住了臉,大放悲聲。老先生並未勸阻她,眼睛與我對視,目光冰冷。小陳嘆口氣,走過去,挨着老太太坐下,安慰她。這樣做,儘管逾越了職業準則,此時此境,我也就由她去了。
一個有病的孩子,何必這樣招人眼目。韓子陌說。當初如果跟着我們,也不至於這樣。我想一想,說,小童的教育,還是很成功的。老先生看我一眼,口氣利了些,只有你們這些人,會這樣看。你以為他很喜歡經常被擺在人前嗎。現在死的是我的女兒。可如果她不死,會有人在乎我們說甚麼嗎。
老太太這時抬起頭,狠狠地說,韓子陌,你說這樣的話。你是發神經了麼?小英已經不在了呀,不在了呀。
韓子陌輕輕仰起身體。他站起身,走進裡屋。走出來時,手裡是一本相冊。他打開,看到裡面,全都是小孩子的照片。是路小童,各種姿態、神情。照片上的小童,和其他的孩子比起來並無甚麼不同。甚至還更明朗健康一些。韓子陌再開口時,我們都聽到他聲音有些發哽。他說,這孩子,應該一直跟着我們的。
我問,小童跟着你們生活到幾歲?韓子陌說,三歲。以後一直和韓英一起過?韓子陌點點頭,沒有說話。小陳問,您剛才說招人眼目,最近有甚麼異常的事情發生麼?韓英近來和甚麼人走得比較近?韓子陌說,我不清楚。韓英不讓我們見孩子。我只知道她在籌備童童的畫展,都是和那些人在一起。我問,那麼,策展方是甚麼人?老先生這回沉默了,他朝裡屋看了看,問我說,同志,我想知道,我和她外婆,是童童的第一順序監護人嗎?我說,如果孩子的直系親屬,父母都不在世,或者放棄撫養權。老太太黯然的眼睛,忽然迸發出光芒,牙齒裡迸出一句話來,休想,路耀德休想把童童從我身邊搶走。


見到路耀德是在兩天之後了。他的臉上看不到旅途的勞頓,也沒有時差帶來的疲態。我們都在準備對付一個棘手的人。但事實上,路小童的父親,看起來似乎比這世界上的大多數人都更好相處。
他安靜地聽我們說完事情經過,輕輕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時有人為我們斟茶。是他的現任妻子,也是他的助手。女人很年輕,眉目清淡。在交談的過程中,她始終在幫我們端茶遞水。不像個女主人,更像個沉默殷勤的僕從。在安排好一切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間。看着她消失在樓梯的拐角,我忽然意識到,這個房間其實很大。但是擺滿了各種舊物,陶器、卷軸、不同類型的絲織品。我相信這些東西香港作家小說專號44來處不凡,但太多太雜,因此房間顯得逼仄,甚至有點不夠體面。
我還是愣了一下,說,聽說你這次出國,是為了一個收購項目?路耀德點點頭,嗯,收購了英國一家畫廊。我說,兩天就完成了,效率很高。路耀德眉頭舒展了一下,說,是,兩天,足以為我提供不在場證明。我說,你最近似乎出行並不多。他說,嗯,這段時間很關鍵,我得知道她對我兒子做了些甚麼。他掐滅了手中的煙。這時天色忽然大亮,陽光變得刺眼。路耀德站起身,將窗簾拉上了一半。他的臉龐變成剪影,看不到神情,輪廓堅硬。他說,你不明白我的工作性質。我是一個掮客,將有錢人的錢變成他們自認為高雅的東西。我想一想,說,你說的這些東西裡,也包括童童的畫?他的手,在沙發扶手上抖動了一下。我注意到,他下意識地將手指摳進了布藝沙發罩的一個破洞裡,那個洞或許是被煙灰燙的。很規則的圓形,恰好落在一朵玫瑰花的花蕊中間。他說,在她瘋掉之前,是這樣。我問,你說韓英?路耀德並沒有回答。他將目光收回,直視我說,前幾天收購畫廊的那位,新買了幅畢加索,藍色時期作品。要我找人幫他鑑定,我看一眼,是真的。那時候的畢加索,就是這麼平庸。我說,少年畢加索,委拉斯貴支救了他。路耀德剪一支新的雪茄,聽到這裡,手停住,說,懂行。你們警界藏龍臥虎。我淡淡地說,我是恰好當了警察而已。以為話題會向預期的地方開展。路耀德有些突兀地問,甚麼時候能走,我要帶童童去澳洲。
我們離開時,竟下起了雨,剛剛還是大太陽。這雨來得突然,小陳說,王隊,你等着,我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這時候,聽到有人喚我們,是路太太,靜靜地站在身後,手裡是兩把傘。我們接過傘,道謝。聽到她輕聲說,我不喜歡這孩子,但他還是跟着我們比較好。


路上,小陳問道,頭兒,你覺得路耀德的嫌疑大嗎?我說,他有不在場證明。小陳說,我的意思是,買兇。我沒有說話。前面的切諾基開得小心翼翼,一看就是個新手。後面的人都在按喇叭。小陳也有些不耐煩。車在紅燈停了下來,她才說,作案動機很充分。三年前,他出過車禍,失去生育能力。也就是說,童童是他唯一的子女。
還有,頭兒。她說,你讓我查的事有眉目。他其實是個隱形富豪。在A公司有一成半的股份,聽說最近在考慮轉讓。他說的去澳洲,可能和這個有關。
在車流裡緩緩地行進,下了高速,進入我們生活的城市。天已經擦黑。在雨裡,這城市被洗得更清晰了。現在看來,卻似是而非。大概是還有許多地方,我看不到。許多地方,我不想看見,藏在某個暗黑的角落。一晃,我在這城市已經住了五年。這些年,就這麼過去了,甚麼痕迹都沒留下。不,也不是。我的心緊了一下,看到遠處立交橋上的路燈,如金黃色的弧線一閃而過。

回到我所住的小區,雨還在下,不過小了很多。風吹過來,打在臉上,是淺淺的涼。抬起頭,尋找五棟302室的窗口。找到了,封鎖已經解除。沒甚麼特別。已經是凌晨,和其他窗戶一樣,黑成了一片,融入了這幢建築的背景裡。
大約聽到了鑰匙的聲響,妻打開了門。我們沒有說話。但她仍然給我端了一盆洗腳水過來。她回房間之前,對我說,你最近忙,我們的事情,過些日子再說吧。


再見到童童,是在總局的「心理干預中心」。社會的輿論,終於造成了我們工作的被動。死者身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1月號|總第39745份特別,是本市著名天才兒童的母親,這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遐想。局領導覺得,路小童會是案件得以打開的缺口。可是,沒有指紋,沒有監控,沒有孩子之外的目擊證人。死亡推算時間,在一個正常的夜晚。
儘管說起來有些殘酷,但對一個自閉症兒童心理創傷的療癒,一旦成為破案的關鍵。警方慣常的經驗,都顯得無可用武。
許醫生職業性的微笑,還較為自然。我們面對路小童,顯得小心翼翼。孩子偶然地抬起頭,眼光一輪,和眾人沒有交集。落在我的臉上,也只一瞬,沒有任何內容。
許醫生向我示意,我們走出來。她說,情況不算很好。我望着她的臉,點點頭。我信任許醫生。「心理干預中心」成立不足三年。許醫生博士畢業調過來後,已經協助我們破獲了幾起大案。她從桌上抽出一張紙,這是童童的心智評估結果,不理想。我看了兩遍,終於說,在非常情況下,你不能要求這樣的孩子一本正經地接受測試。他不是你做研究的素材。

許醫生沉默了一下,說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們可以不重視量化分析的數據。問題是,一旦體會到他的抗拒,就另當別論。許醫生轉過頭,透過單面鏡,看着監控室裡的小童。在昏暗的光線下,這孩子的臉色沒有太蒼白,有了些許生氣。他的手指在桌上滑動,看上去依然無所用心。許醫生說,對所有人,這都是個坎兒,何況是童童。一般孩子也可能因為極度恐懼失範和失語,要先幫他們從心理重創中走出來,再進行記憶重建。

自閉或者阿士伯格症兒童我都接觸過。他們和常人的認知能力不同,會出現中央統合系統障礙。簡言之,很難讓他們看到事情的全部,所謂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他們對局部專注,異乎尋常地執著。但認知紊亂大大影響他們事件重塑的取向。

我說,您的意思是,童童還不清楚他母親已經遇害?許醫生說,不,事實上,是他並不會為母親遇害感到痛苦。我愣一愣,說,他或許知道,但是說不出來。許醫生搖搖頭,所以,我要徵詢你的意見。零八年的時候,我曾隨隊參與過汶川地震的災後心理疏導。有個家庭,家裡三個大人去世,孩子救出來了。那孩子的精神狀態異常,沒有任何悲傷的表現。他的父親下落不明,為協助營救,我們主任試圖用情境重創刺激他對父親的記憶。孩子終於意識到失去親人,哭出來,後來在廢墟堆前指出父親遇難的準確方位。但是,兩個月後,孩子自殺了。

我沉默了很久,說,或許我們有更溫和的方法。許醫生說,語言交流是童童的弱項。我給你看樣東西。我看着她手中的一沓照片。這是童童的畫。在兇案現場的客廳發現,原稿送到我老師那裡了。幾張,似乎是同一種鳥。我也看到了,是同一種鳥的不同動作,抽象,但是優美。這鳥血紅的面龐,讓我感到似曾相識。我說,這是甚麼。許醫生看我一眼,說,朱鶚。

因為我的協調,童童被送回外公家裡。路耀德並未表現出很多抗拒。他只是說,如澳洲的事情定下來,童童必須跟他走。
我在一個午後,造訪他們。這時候是盛夏了,外面聽得見響亮的蟬噪聲。韓子陌在臨門的條案前寫書法。我走過去,他正在臨《膽巴碑》。我屏息看着。待他收了勢,我才說,好字。
韓太太遞過去一塊毛巾,他擦了擦汗,嘆口氣說,老人臨老字。趙孟頫寫這東西,六十多歲。我今年快七十,不入老境,焉得其味。如今又加上一條,白髮人送黑髮人。
老太太眼神暗了一下,倒沒有太多淒然的顏色。她平靜地將毛巾收過來,招呼我說,王同志,吃西瓜。沙瓤。
我說,老人家,節哀順變。韓子陌拎起把蒲扇,拍一拍腳邊,說,何至於讓你勸我們,人已經沒了。哀莫大於心死,往好處想,我們至少還有童童。我說,孩子這兩天還好吧。有沒有甚麼異常?韓子陌的聲音有些發嗡,跟着我們,不哭不鬧,能吃能睡。他遙遙地望向屋子裡面,我順着他的目光,能看見牀上一個小小的身體輪廓,很安靜。但蜷着,不舒展。
三個人都沉默了。我看見在這老舊的房間,有許多痕迹,是用日子一點點地碼起來的,漸漸佔據了這房子。五斗櫥上,掛着一幅黑白照片,是個面目嚴肅的老先生,眉目與韓子陌十分相似。照片下頭的牆,有些焦黑,可見是上過香。也許一年兩節,也許清明十五。
八仙桌上面,鑲了幾隻鏡框,裡頭是一張張獎狀。其中一張,嵌着一幀很小的相片,也能看見年頭。依稀辨得出是個眼睛清亮的少女。她的目光,迎向對面牆上的「無慾則剛」。
韓子陌不避諱,喃喃道,不燒香了,不燒了。我也老了。我爹命比我好,有人送終。我將來,能有童童打個幡兒就能闔上眼嘍。
他取下老花鏡,屈起手指在眼角擦擦,又戴上了。我還是看見有些渾濁的灰閃動了一下。這老人硬挺的身子,此時也塌陷下來。他說,王同志,我爹是個老革命,皖北鄉下的粗人。我媽是個女學生,地主出身,嫁給了他。後來跟人跑了,四九年去了台灣。他說,粗人好,心正。讀書讀得多,把人心都讀歪了。可他還是供我讀書,唸大學。因為我媽走前,給他留了個字條,掖在我包袱裹裡,上頭寫「腹有詩書氣自華」。我爹恨讀書人,可他又送我讀,就為了一張我媽寫的字條。這其中的意思,你可明白?
我不知如何答他,張一張口,終究沒說話。這時候,樓上突然傳來斷裂的鋼琴聲,應該是個初學者的練習。老房子的隔音不是很好。這聲音就好像一下一下地敲在人的心尖上。老太太忽然彈了起來,因為她聽見裡屋那張老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小小的身體擰動了一下。慢慢坐起來,然後靜止在那裡。略彎曲的背,形成一個佝僂的暗影。不是屬於這個年紀的,我的心無端地動了動。然後看童童慢慢地從牀上下地,腳夠了一下地上的拖鞋。慢慢地,踩着斷裂的鋼琴聲,向我們走過來。
大人們在沉默中遲疑了一下。老太太先快步走過去,說,寶寶,醒了,吵着你了?
童童沒有理會她,眼神很空洞,望向遠方,漸漸聚攏來,越過自己的外公外婆,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鼻子嗅了嗅,眉心抖動了一下。他靠近我,慢慢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衣角。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氣,靠我更近了一些,最後靠在我的膝蓋上。我不知應該作何反應。
韓子陌也有些驚奇,他輕聲說,別動。大約一分鐘後,童童的外婆輕輕摩挲了他的肩膀,說,童童,我們睡覺去。
童童猛然回過頭,一口咬在外婆的手腕上。然後口中發出嘶音,外婆並未本能地甩開,而是紋絲不動,深深皺着眉頭。我看到一滴淚水,靜靜地,順着她溝壑滿佈的臉上流下來。
待童童的呼吸均勻了,終於放鬆了下來,眼裡小獸一樣的光也渙散了。外婆並不顧手腕上瘀色的牙印,輕輕撫着他的肩頭,一下又一下。然後將他帶離了我。童童看我一眼,掙扎了。掙扎中身上的汗衫被撩了起來,讓我看见了他腰間青紫色的傷疤。
外婆一使力,將童童抱了起來,將他抱回了臥室。臥室的門,在我眼前被無聲地關閉了。我和韓子陌面對面坐着。韓子陌的手顫抖着,打開了電視,裡面在播放戲曲節目。一個半老的女人,化了很厚的妝,有些吃力地甩了一下水袖。是《宇宙鋒》裡的趙艷容。我終於開口,說,童童的傷還沒好,我們請醫生驗過……
韓子陌沒容我說完,將電視遙控器狠狠地擲在茶几上。他說,這是我們的家事。我說,韓老師,這也是案件調查的一部分,希望您理解。韓子陌冷笑說,理解,人都已經死了,你要我怎麼樣。將韓英的屍體起出來,大卸八塊嗎。韓太太不知何時站在我們身後,她輕輕「噓」了一聲,克制地說,你們這樣吵,眼裡可還有這個孩子?她靠近我耳邊,壓低了聲線,王同志,你說,路耀德肯將童童的監護還給我們,是真的嗎?我猛然抬起頭,問她,甚麼?老太太似乎被我嚇了一跳。她說,昨天晚上,他來過。我心中風馳電掣一般,稍事猶豫,問她,路耀德沒提甚麼條件嗎?韓子陌愣了愣,說,他要走了一些韓英的東西,說留個念想,還有童童的一些畫。拿走就拿走吧,我不會再讓這孩子吃這些畫的苦。一筆都不讓他畫了。
這時,五斗櫥上的座鐘忽然「噹」地響了一聲,我這才注意到,外面已經擦黑。我拉開包,從裡面掏出那疊照片,給韓子陌看。我說,韓老師,麻煩您看一下,這裡面的畫您見過沒有。韓子陌戴上老花鏡,一張張翻過去。當翻到其中一張時,他的眼睛突然定住,他說,這張。我的眼神也定住了。我說,路耀德拿走的畫裡,有這張?韓子陌搖搖頭,說,他拿走的那些,我連看都沒興趣看。不知用了甚麼手段,讓孩子畫這些。他說完,想起甚麼,將沙發茶几邊上的字紙簍拿過來,翻出了幾隻紙團。他將紙團一張張展開,一邊說,這孩子,靜下來了,就畫個沒完。這些紙很皺了,但每展開一張,便是一塊血紅色跳入眼睛。那是一張紅色的臉,屬於一隻長着紅色臉的鳥。
紅色的墨水,血淋淋的。我回到局裡時,已經是晚上九點鐘。小陳正趴在桌上吃盒飯。我說,還沒走?她點點頭,想起了甚麼,說,王隊,嫂子來過。我說,哦?她看看我,說,今天把手機落家裡了吧。嫂子給你送了過來。還有,她說天熱,給你送了件換洗的襯衫過來。沒趕上你在局裡。她對我努努嘴。我看見一件魚白色的條紋襯衫,疊得整整齊齊的,擱在我的桌子上。在並不光亮的燈光下,閃着毛茸茸的暈。小陳說,王隊,你們結婚有六七年了吧。人說七年之癢,你們還那麼膩,也真是造化。你看我們家那位。這才一年,我來例假肚子疼。他老人家在家挺屍打遊戲,都不肯來接我一下。甚麼一日夫妻百日恩。我算看透了,是恩愛夫妻不到冬吧。我笑一笑,沒說甚麼,將那件襯衫對摺一下,放進了公事包。

我打開家裡的門,看到卡卡端坐在門口,像是一口鐘。牠無聲地在我褲腿上蹭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把我的拖鞋叼過來。
牠定定地看着我。我換上拖鞋,撫弄了一下牠的頭。卡卡張開了嘴,舌尖在我手背上輕輕舔了一下。我能感覺到溫熱的氣息。
臥室裡有細碎的聲響,門打開。妻打開了燈,說,回來了?
我點點頭,說,謝謝妳。她彎下腰,從地板上撿起一綹淺黃色的絨毛。對着燈光看一看。她說,妳該知道,卡卡是你的狗。如果你自己都不當心,沒有人能幫得了你。
這是拉布拉多犬落毛的季節,妻每天很耐心的打掃。在我出門前,必為我換上乾淨的衣服,並杜絕卡卡與我親熱。
她說,我今天蒸了荷葉雞,給你留了一點。現在去回個籠。我說,別麻煩了。香港作家小說專號48妻說,不麻煩。廚房裡氤氳起了豐熟的香味,傳到了客廳來。妻靠在門口,將睡衣的領子理了理,問我,那孩子還好麼?
我心頭被甚麼東西觸碰了一下,終於說,嗯。他很熟悉卡卡的氣味。我坐在桌前,打開荷葉。枯敗的經絡扯起糯米的黏絲。雞很鮮嫩,是前腿肉。妻對食材總是很細心,甚至謹慎。對細節的在意,符合一個南方人的個性。這道菜或許擱了一個下午,入味了,也入了心。吃了許多年,再談不上驚喜。但或許我會懷念。我說,鍾曉,我會給你一個交代。妻將手支撐着下巴,看着我,臉上是有些疲憊的神情。她收拾碗筷,輕輕地說,王穆,我們好聚好散。

其實,沒人介紹的話,你很難想像路耀德的畫廊,是寧州市交易量最大的畫廊。
或許因為它地理位置的偏僻,靠近城市西北的遊龍區。遊龍以前是個郊縣,現在因為城市都在擴張,這裡成了區。能看見發展的痕迹。沿江的地方也建起了觀光步道,這自然是房地產商與政府力量制衡的結果。四周新起了許多樓盤,理直氣壯地矗着。這一帶河道也經過了整改。浩浩湯湯的江水,奔突中彷彿洩了氣,甘作了私家的人工湖。
然而,這間叫「稻暗」的畫廊,建在遊龍還未見開發的地方。是一處舊式的祠堂改建的。這祠堂的主人,據說整個家族在光緒年間,就遷去了皖南安慶一帶。說遷去似乎又不妥,傳說祖上便也是安徽的一個望族,避禍而來。太平了,便回去了。但是,卻留下了這些徽式建築。黛瓦、白牆歷久,斑駁不堪皆原貌保留。屋檐勾心鬥角,還十分完整。
外頭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第一季的稻,離成熟還早,青綠地搖曳一片。
路耀德引我走進去。裡面也並不堂皇排場,保留了原先的陳設。屋頂上看得到黑灰色的椽子,上面卻掛着類似於劇場燈的裝置。燈光照射下來,是雪亮的,打在牆壁上是一個個白慘的光暈。每幅畫都籠在光暈裡。
空氣裡有濕漉漉的氣息。是錯覺,畫廊容不得潮濕。路耀德說,是一個日本朋友為它的畫廊調製的香薰。還有縹緲的音樂,遊絲一樣。路耀德拿出一隻遙控器,將聲音開大。咿咿呀呀的女聲,我這才聽出來,是崑曲。《遊園》裡的杜麗娘。
這是路耀德為童童策劃的第三個個展。主題叫《風箏誤》。童童的畫,用的是套鑲,裱成了圓形和扇面的形狀,倒也古色古香。畫意來自崑曲的折子。《三岔口》、《小商河》、《皂羅袍》,都是似是而非的人形。童童的畫,筆觸是有趣的。很奇異的收放,線條不拘,然而色彩用得大膽,又純淨。櫻桃紅、明黃、孔雀藍。只說《邯鄲夢.生寤》,人物後的山石,青綠得響亮,似要叫喊出來;一幅是看不見五官的臉,也不見手足,籠着半透明的長衫,潑墨是飄然的衣袂。題着「浮生如稊米,付與滾鍋湯」,也是童童的字迹,稚拙無邪、無拘束。我想起了那孩子眼裡的一點光。
我問路耀德,你從韓家拿走的,就是這些畫?路耀德說,一部分吧。事實上,童童畫崑曲主題有一段時間。我把一些樣張給買家看過,從策展的角度,也成熟了。不枉我隔上一陣兒就帶他去「竹苑」看「省崑」的演出。這孩子還是很靈的。我說,你怎麼知道他愛這個,想畫這個?路耀德說,愛不愛,你從畫裡看不出?這畫呢,你見過沒有?我從口袋裡掏出那幾張照片。那隻面龐血紅的鳥,未曾收入童童任何的畫冊,也沒出現在他的每次展覽。
路耀德看一看,不動聲色地說,沒有,對這種隨筆畫的東西,我也不感興趣。我問,你見過童童身上的傷嗎?路耀德打量了我一下,說,好,首先,我再重申一次。我有那天的不在場證明。其次,我想你首先應該調查清楚,對於一個自閉症兒童,他一生的花費,包括過去現在和將來。然後再來評估他父母的行為。
回到局裡,小陳見了我就說,頭兒,許醫生來了。許醫生依然面帶微笑,輕輕和我握了下手。我能感受到其中隱隱的不安。我問,醫生,有新的情況?許醫生並沒有立刻回答我,她說,我去了童童的爺爺家。聽說路耀德放棄了監護權,只是帶走了一批畫。我說,您去了韓家?許醫生說,童童最新的心理評估報告,結果不太好。老師建議這段時間,由我們「心理干預中心」照顧孩子。我說,為甚麼?我認為他和祖父母一起生活是最安全的,對他的心理康復也最有利。許醫生停頓了幾秒鐘,用很清晰的聲音說,我們也要為他祖父母的安全負責。

我愣一愣,終於說,這就是您說的結果?許醫生拿出一疊資料,這是格拉斯哥大學心理評測中心的研究數據。我在那裡進修過,近年一直有合作。這是他們提供歐洲近二十年的非常罪案記錄。
她翻開一頁,挪威的布瑞維克,還有這裡,英國的希普曼。
我順着他指的地方看去,這張臉我並不陌生。千禧年伏法的英國醫生。我說,甚麼是AutismSpectrumDisorder
許醫生不動聲色,自閉症候群,簡稱ASD。這幾個重犯,在少年時都表現出明顯的症狀。小陳深吸了一口氣,說,許醫生,我們這個案子,你知道作案手法有多麼俐落。許醫生似乎下了一個決心,說,關於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童童的智商。而且,我們對他的腦結構作了掃描,發現……
我抬起手,打斷了她。我說,許醫生,把這些資料留給我吧,謝謝。我坐在檯燈底下,看那些照片。畫上的鳥看不清形狀,但大多飛得輕盈,自由自在。它們有的舒展,有的困倦地縮成了一團。每一隻的形態,都不相同。童童是在怎樣的心情之下,畫下了它們。
我說,這些鳥,叫朱鶚?小陳未說話,定定看着我。在確定我不是自言自語後,她說,是,這孩子畫這個,不查的話,真不清楚已經是快絕種的鳥了。只有陝西還剩下一千多隻。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哦,以前日本也有,還是他們的國鳥,已經絕迹了。
日本,你說日本也有?我回轉身,看着那隻鳥紅色的臉,火燒一樣。是,六十年代還有,後來滅絕了。中國曾經有過援生計劃,失敗了。我看着手裡的照片,一些是從路耀德那裡拍來的。一張是面容扭曲而嬌艷的杜麗娘,眼中卻無瞳仁,揮舞着水袖。她的對面是個看不清形容的人。佝僂着身子,沒有顏色,黯淡的皴筆,寥寥地勾出了輪廓,像一個幽靈。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是一個孩子眼中的崑曲。我們讀不懂,但是看得見。孤零零的人形,台下的熱鬧看不見。
我闔上眼睛。忽然間,我想起了路耀德的一句話,誰還記得老玩意兒,都快死絕了。我迅速打開搜索引擎,打下了「朱鶚」「崑曲」兩個詞。
沒有太久,我找到我想看到的東西。「朱鶚」是一個中日傳統藝術交流計劃。今年的主題,是戲曲。
在過去的兩個月,寧州市「省崑」與京都上野能劇團,在台灣與日本南部巡迴,下半年將開始中國大陸的交流巡演。日方的藝術總監是中村哲也。


半個月之後,我在「竹苑」劇場如願見到了中村先生。
我走進去的時候,演出接近尾聲。台上是個一身素白的女人,因為光線的幽暗,身上大朵金色的香港作家小說專號50牡丹顏色也壓抑了幾分。不知是否因頭面過於沉重,她舉手投足間,都似乎緩慢凝滯。在同樣凝滯的音樂伴奏下,她的聲音也是幽咽的,甚至有幾分暗啞。我知道這便是能劇,是比崑曲還將式微的劇種。但我並不知這女子扮演的是甚麼角色,她的行頭似乎屬於一個中國女人,而臉上過厚的藝伎一般的施粉,卻是日本的。我有些惶惑,一邊端詳這張慘白的臉,和櫻紅的唇。
當我走到了後台,見到了中村先生。他正在卸妝。頭面已經除下,慘白的面龐在燈光底下,辨認不出任何表情。他見到我,似乎微笑了一下。皮膚也因微笑泛起了褶皺。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問我,王先生,我這齣《楊貴妃》唱得如何。
他的漢語十分標準,緩慢鏗鏘,但似乎過於字正腔圓,暴露了作為異國人的身份。
我說,我孤陋寡聞,能劇裡也有《楊貴妃》?他並不急於回答我的問題,拿起一塊卸妝棉,在臉上擦拭。臉頰上現出了這個年歲的人常有的暗黃膚色。於是他的臉開始斑駁。這時他回過頭,說,您可能聽說了楊貴妃在馬嵬坡賜死後,有一段東渡日本的傳說。雖然歷史上沒有確切的考據,但她卻是在日本最著名而尊貴的中國女人。當然,這折能劇有對京劇的借鑑,但表現手法是日本的。楊貴妃是中國的,也是日本的。自唐以來,中國很多的東西,現在都是日本的。特別是那些已經消逝的東西,比如建築、服飾,甚至禮儀。
我說,所以,您的「朱鶚」計劃是為了拯救?他笑一笑,露出了並不很白的牙齒,是的,拯救我們共同的東西。當然,有些也許放在日本會更好。
我也笑了,日本的朱鶚滅絕的時候,中國曾經借過幾隻,但結果似乎並不很理想。他想一想,將嘴上的紅色擦了一下,說,適應水土很重要。我終於問,您認識路小童嗎?他微闔起眼睛,說,是那個天才的小朋友?雖然他的畫我並不是很欣賞,但他有個經營有方的父親。我問,您熟悉他的畫?中村點點頭,是的,而且,或許我會為他找到好的買主。我有興趣和他們父子合作,設立一個自閉症兒童的藝術培養基金。近期,他似乎對朱鶚很有興趣。我說。我並不在意他的畫本身。他微闔起眼睛。對不起,我要卸妝了。這些油彩,對於我這個年紀的人,並不是很健康。我已經六十一歲了。

卡卡這幾天很沒精神,不願進食。牠已經是一條老狗。妻給牠煮了一碗雞湯麵,麵煮得很稀很爛。還有將一些狗糧泡在牛奶裡面,泡軟了。卡卡不吃,牠依偎在我腳邊,下巴搭在我的腳趾上。很暖、很熱,這熱力一點點地,由腳趾順着我的腿,傳遍了全身。
妻說,莫小偉已經辦好了離婚手續。我說,你再等等。王穆,你說,我們如果留在江州,會是甚麼樣子?妻幽幽地問。我向窗戶外面看出去。黃昏了,外面是一片火燒雲,很艷很濃。各種各樣的形狀,在雲層的交接處,像是要滴血。我說,現在江州,正在起颱風吧。
妻說,小時候,我最怕起颱風。我們家的一棵老香椿樹,是給颱風颳倒的。我哭了整個下午。每年,阿婆都會用頭生的小母雞蛋,給我炒香椿吃。阿婆的手藝好,你是知道的。你最喜歡吃她的咕嚕肉,阿婆走了,也快六年了。
我沒有說話。妻說,打小,阿婆最喜歡你,說你是大院圈不住的千里駒。我爹也喜歡,說他當了幾十年的語文老師,沒一個像你這樣有靈氣,是讀重點大學的料。你去唸警校,他惋惜得很。可一個教書的,怎麼說得動你爸。你爸一句「子承父業」,誰又說得動。
一向寡言的妻,像在自言自語,說了許多。她的臉衝着窗口,夕陽最後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彷彿好起來了。
她說,不都是命?警校挨着美院。該遇見的,一個都跑不掉。遇見了,走掉了,心留下來。我知道,你肯跟我在一起,是灰了心了。你說要來寧州,我眼睛都沒眨一下,就應下來。只要能跟着你,我甘心。
我看着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冷冷地說,你和莫小偉,還有後半輩子。你再等一等。妻微笑了,說,好,我再陪你走一程。

中村哲也的身份,終於調查清楚。他成立的所謂基金會,是一個國際藝術品的走私平台。幾次傳統文化交流的項目,成功地促成了三百多件文物的地下交易。
而與「朱鶚」為名的中日傳統戲曲項目有關的,是七幅初唐時期的金箔畫。我在一個午後造訪了他。中村卸了妝的樣子,不陰柔,也並不老於世故。這是個標準的藝術家的樣子。一頭鶴髮,眼睛很清澈,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該有的眼神。
他見了我,不意外,而是直接走到客廳中央的茶海前,說,這工作室少有貴客光臨。朋友剛送了上好的單欉,獨樂不如對樂。
我也坐下來,看着對面的牆上掛着一隻巨大的臉譜。一半是紅色的關羽,一半是白色的趙高。我說,您這掛的,一忠一奸,倒是壁壘分明。
中村慢條斯理,將一杯洗茶的水倒進了黃花梨的茶海。執起聞香杯,在鼻前輕輕轉動。雖說是中國茶,但他的一招一式,如同日本茶道般法度謹嚴,幾乎是有些拘泥了。做完了這些,他才用雙手捧起一杯,遞到我手上,說道,王先生說是分明,依我看倒像是在一張臉上合璧。世上大奸大善的究竟是少數,多半都是混混沌沌的囫圇人。就好像這茶,多好的茶,洗得再乾淨,也還是有些旁的東西留下來,讓我們喝下去。
我抿上一口,果然是好茶。茶香清洌,醒了神。
中村又泡上一泡,笑笑說,王先生一個人來,再好的雅興,也不是找我喝茶的吧。我也笑一笑,說,我是為「朱鶚」而來。中村說,哦?我們這個基金會,有此榮幸,讓中國的警界保駕護航?我說,我們要護航的,是我們自己的東西。我拿出一疊照片,指給他看。這是基金會分別在北京、上海與蘇州交易的五幅現代畫。作者是路小童。如果消息來源可靠,剩下的兩幅將要在寧州交易。
中村哈哈一笑,說道,這是我和小朋友父親之間的秘密。我放下照片,望着他,如果我沒猜錯,這秘密現在就在您的保險箱裡。兩幅《朱鶚》,也包括嵌在畫框裡的金箔畫?
中村定定看着我,手摸向書桌上的傳呼器。我迅速地掏出槍,指向他,說,是的,是你,利用了這個孩子。你用了兩年的時間,逼迫他做他並不想做的事情,大量地生產所謂崑曲主題的水粉畫。你和路耀德,利用了他有一個偏執的母親,要在一個自閉症的孩子身上實現凡人的理想。她不能輸,她不惜對孩子用暴力。這些你恐怕都是知道。現在,這個母親死了,你又想用他的爸爸爭取監護權。當你意識到這男人和童童沒有血緣關係時,你開始草草收網了,不是嗎?
我將槍對準了中村的太陽穴,大聲地說,如果這孩子是你的,你會這樣做嗎,你忍心下得了手嗎?我知道我的聲音,開始歇斯底里,我知道我開始失控。然而,我也突然間,感受到一種虛弱,席捲而來。我的食指顫抖着,向扳機扣動下去。這時,我的肩頭忽然痠軟了一下。我扭過頭,看見小陳的臉。我看到血汩汩地流淌出來,是我的血。

審訊室燈光太亮,如同白晝。為何以前我不會覺得這麼亮。我很睏,但是這燈光太亮,將我闔上的眼睛又撐開來。我坐在嫌疑人的座位上,面對着我的香港作家小說專號52同事。
小陳的聲音有些發澀:王穆,2015512號發生在祥和小區五棟502室的兇殺案。警方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指認你為第一嫌疑人。你有甚麼要說的嗎?
我愣一愣,說,我可以說甚麼。我說得再多,最後報紙上都是四個字,「供認不諱」。小陳說,王穆,你和被害人韓英認識?我說,是。記得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具體時間嗎?我低下頭。小陳說,據你的妻子鍾曉供述,你們是在你就讀江州警校二年級,也就是1995年的時候認識,是否屬實?
聽到這裡,我苦笑一聲,說,她倒比我記得清楚。是,沒錯,那一年秋天。我們學校附近的江州美術學院在招聘模特。人體模特,酬勞不錯。我想賺生活費,就應聘了。那時已經是深秋,畫室裡的暖氣不足,我光着身子站在桌子旁邊,冷得打戰。這樣站了兩個小時感冒了。我穿衣服時,前排有個女生遞了一隻暖手爐給我,是韓英。
後來,我們就好上了。不過沒有人知道。我家那個倔老爺子給我訂過一門娃娃親,因為鍾曉的爹,在文革時候救過他的命。韓英對我也沒意思,她是心大的人,和我這個粗人沒有共同語言。不過她喜歡和我睡覺,我們就斷斷續續地睡了兩年。可在這兩年裡頭,我愛上了韓英。
小陳說,韓英畢業後,你們還有聯繫嗎?我搖搖頭說,韓英回了寧州,沒再和我聯繫。後來我知道她結了婚,有了孩子。審訊室的光線,讓我有種奇特的不適應感。這是第一次。我試圖低下頭,讓光線不那麼刺眼。我想,這樣我更像是對自己說話,漸漸不那麼難堪。
都是三年後的事了吧。我是三年後去的寧州,放棄了在江州的升職機會。那是韓英的城市。我只想離她近一點。在這期間,我看了許多美術方面的書,每看一本,就覺得離她近了一點。

我並不想打擾她。我和妻過着平淡的日子。她是個好女人,但因為心臟不好。我們無法生孩子。我知道她多麼想做一個母親。但我卻並不很想做她孩子的父親,是上天成全。我沒有別的愛好,只是喜歡看畫。韓英最喜歡的畫家是西班牙的委拉斯貴支,與荷蘭的魯本斯。我記得一個雨天的黃昏,我們做愛之後,她支起了畫架,畫我。我們都赤裸着身體。作為一個模特,我並不稱職,曾經在台上緊張得雙腿發抖。但此時我從未覺得身體如此放鬆。我看她將我畫成了一個鬆懈的人形,她用油彩在我肩上畫了一頭麋鹿。我們又做了愛。
寧州是省城,畫展很多,還有各種講座。這使我成為一個成熟的美術愛好者。但我忘不了的,仍然是在每一次做愛後,韓英偎在我懷裡,給我講文藝復興、印象派和達達主義。她的眼睛微微闔着,聲音很輕柔,像是看着一幅畫,在我們眼前的遠方。
我在寧州平靜地過了三年,直到有天在電視裡看見童童。這孩子剛剛獲得國際大獎,是這個城市的天才兒童,但有自閉症。她的母親沒有放棄,而是不遺餘力地培養他。我看到鏡頭裡的韓英,記者在採訪她。她仍然微闔着眼睛,語氣輕柔,我聽得出她很疲憊。
那孩子寬闊的額頭,和下垂的眼瞼,讓我覺得似曾相識。雖然我並不確信。哦,你們覺得並不像是嗎?但是,這是一個父親的直覺。此後我漸漸知道了韓英這幾年發生的事情,知道她離了婚,也聽到她奉子成婚的傳言。我想,她的前夫離開,必然有一些原因。如果是出於對一個自閉症孩子的厭惡,他為何仍然願意做童童的經紀人。
哦,是的,我是第二年搬進了韓英附近的小區。我沒有選擇,但這種想法太燒灼。我和鍾曉從未有過爭吵。當她發現了這與韓英有關,情緒變得激動。我說,你不能阻止我守着自己的孩子。
鍾曉說,如果我能證明這不是你的孩子呢。我說,那我們就搬走。
後來嗎?是的,事情就像鍾曉對你們說的。我們想了一些辦法,對童童做了DNA檢測。不,這要感謝卡卡。鍾曉在一次遛狗時與韓英母子不期而遇,發現童童異乎尋常地喜歡卡卡。她摸清了韓英帶着童童出來散步的規律。是的,她弄到了童童的頭髮。
哦,我並不擔心。首先,你們知道這些舊小區的格局。我們所住的單元,離韓英的相隔九棟。我們從不同的小區出口出入。並且,撞到了韓英,對我而言並不是壞事,我求之不得。但是,鍾曉卻很防範這一點。事實上,我的確一次都沒有碰見過她。
是的,我也很吃驚鍾曉在這件事上的誠實。或者她也很想知道答案,或者她太過自信。看到DNA親子鑑定結果時,她哭了。
嗯,事情的確不是那麼美好。當我發現小區旁邊那座山丘上,有座廢棄的碉堡正對着韓英起居室的窗口,我自然感到興奮。是的,望遠鏡就藏在碉堡裡,但你們找不到的。鍾曉也不知道。作為一名職業刑警,我的反偵查能力很不錯。
我一般是在晚飯之後才去。人比較少,更重要的是,那是童童作畫的時間。我想看他是怎麼畫畫的。
童童很安靜,他作畫的方式,有着普通孩子不及的耐心。他可以整個小時不挪動位置。將各種絢麗的顏色,按照他的邏輯呈現。這是他的世界。我看着,幾乎入了迷。
是的,當我第一次看到韓英打童童,我也很吃驚。我以為我看錯了。但是,她的確很使勁地打他。動作激烈而用力,像在打一個物件。
那一次,我的太陽穴劇烈地疼痛。但我知道自己,自己無能為力。後來,我發現,她對童童的毆打,似乎沒有原因,甚至形成某種奇怪的規律。多半發生在晚上九點左右,童童在作畫,有時在做別的事情,突如其來就遭到了毆打。但她不會打孩子的臉。童童挨打時,沒有任何反抗,至多是瑟縮在牆角,用手抱着頭。後來甚至頭也不抱。
再後來,我看到了路耀德。路耀德頻繁地出現在韓英家裡。不,路耀德沒有打過童童。當韓英打孩子時,他通常在抽煙。但過後,他會給韓英服用藥物,讓她鎮靜下來。他很喜歡看着窗外,有那麼一兩次,我甚至以為他看到我了。
不,他和韓英沒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所以我一開始也納悶他為甚麼會出現。當然我跟蹤過路耀德,那時他已經與助理同居。至於和韓英,我沒有看到他們之間有過性行為。他們也爭吵過。韓英似乎有些歇斯底里。路耀德只是給她服用藥物,是的,還看到過靜脈注射。
有一次,我看到童童被打暈了過去。我看着他,一直等到他醒來。他抬起眼睛,眼裡頭沒有光。他向窗口看過來,和我的眼睛撞上。我當時嚇了一跳,又忍不住迎向他的目光。我們中間隔着遙遠的距離,茂密的灌木叢,在廢棄的碉堡裡,是我的眼睛。
我看着,我的兒子。這是我計劃的開始。我必須要阻止。是的,我等待了很久,等到了路耀德出差的日子。知道這一點並不困難。路耀德收購畫廊的計劃,並未嚴格保密。在這個沒有男主人的家裡,他是唯一可能壞事的人。而且,鑑於他與韓英特殊的關係,他的嫌疑很難逃脫。
韓英對於時間,有可怕的執著。她會在十點鐘準時進浴室洗澡。路耀德來訪的日子除外。當她獨自一人,她會在洗澡前為自己注射鎮靜藥物。這或許是她一天最平和安靜的時候。也是我唯一可以動手的時機。
至於童童,你問得很好。在此之前,我們沒有見過。我甚至擔心我會因此產生一瞬間的軟弱。是的,對於初見的人,他可能會本能警惕。我對於他的辨識能力,並沒有很準確的把握。
所以,其實我已經準備了備用鑰匙。嗯,不時之需。但那引起的後果,是不可預計的。
我戴着路耀德常戴的同款禮帽,穿着黑色寬大的府綢襯衫,模仿他的方式按動門鈴。那種輕浮的按動門鈴的方式,我研究了很久。門打開了,是香港作家小說專號54的,我看見了童童。但是他的目光卻落在我腳下,是卡卡。
是的,小陳,你曾經說過,鄰居沒有聽到任何異常的聲響,童童或許看到了熟悉的人。嗯,你只說對了一半。童童看到的,是熟悉的狗。那天,房間裡的燈光昏暗。或許童童只是聞到了熟悉的氣味。這一年多,鍾曉帶着卡卡,與黃昏散步的童童母子,一次次地不期而遇。卡卡對童童來說,是一隻善意的狗。
我順利地進入了房間。我將童童與卡卡帶入了儲藏室,關上門。我看到童童的最後的動作,是將臉埋在了卡卡的皮毛裡。我甚至沒有用乙醚。當然,接下來我用到了,我打開浴室的門,看到了闊別已久的韓英的臉。她看見我,還未及做出驚奇的反應,便昏死過去。
她的血先是噴到了洗手檯上,然後汩汩地流出來。我感覺到她的體溫漸漸冷卻。一邊擦拭血迹,一邊才開始打量這具曾經和我做過愛的身體。這具身體也老了,短短幾年,肌肉已經開始失去彈性。她躺在浴缸裡,因為鬆弛,好像漂浮在水面上。乳房綿軟地漂浮。這時她的面容,出奇地寧靜。與我在望遠鏡中看到的判若兩人,這才應該是她本來該有的樣子吧。
我清理乾淨。走了出來,用了一種荷蘭產的無味清新劑。是的,它的作用顯而易見,可以去除房間裡我與卡卡的氣味,以及干擾警犬的嗅覺。
童童看着我,同時間抱了一下卡卡。我試圖想擁抱他一下,但是忍住了。這個孩子自始至終保持着安靜,他與人有獨特的交流方式。我指了一下卡卡,對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嗯,接下來,說說朱鶚。接到韓子陌的報案後,我延遲了幾分鐘,才到了現場。我需要我的同事們在我之前將取證收集充分。我並不擔心童童認出我。這是個缺乏語言能力的孩子。沒有人可以為他的行為能力負責。但是,讓我吃驚的,是桌上那幾張朱鶚的圖畫。是的,正是許博士拿走的那幾張。這是在我離開之後,童童畫下的。我很難想像,他以怎样的心理狀態畫下了那些畫。
那幾張畫和後來的一樣,稚拙而絢麗。雖然只有灰白與紅色。但那紅色真的十分絢麗。我不知童童為甚麼要畫下那些畫。
是的。我認識到這些畫的意義,是從路耀德放棄了監護權開始的。路耀德很幸運。如果他不放棄,那麼我下一個動手的目標就是他。我自然不相信,在他與韓英離婚後,會為了保持童童的本地與國際聲名而不遺餘力。但我一直無從解釋,直到我認識到了朱鶚的意義。
天可憐見,韓英如果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不知作何感想。或者,她本來就知道,自欺欺人,也要將天才兒童的母親一直扮下去。
你們趕到得很及時,我沒有打算和中村同歸於盡。我已經時日無多。鍾曉也沒有必要告發一個三期淋巴癌病人,這對她而言等同於自首。她太軟弱,我不需要她的同情。她這輩子都毀在軟弱上。
一切本可以悄悄結束的。你們說甚麼。她沒有告發我。那麼,你們從甚麼時候開始懷疑上我。

小陳沒有說過多的話。這時候,我看見許醫生走進來,打開了幻燈機。我看見她將一張幻燈片放上去。
哦,童童畫的朱鶚,在我離開的那天夜裡,他畫下的。白色羽翅,青灰的頸項,還有血紅的頭部。在對面的幕布上,慘白的光暈裡頭,紅得像血滴下來。又一張,疊在這一張上。這是一張回身輕啄羽毛的鳥。紅得更濃重了些。然後是第三張,第四張,我看到錯綜的線條交纏在一起,像是形成了某種輪廓。第五張,第六張。鳥的形狀漸漸湮沒在了與彼此同類的交疊中,那輪廓越來越清晰。我的呼吸急促,有一種恐怖的感覺漫溢上心頭。
當第七張圖片擺在幻燈機上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張完整的男人的臉。這張臉寫實得如同一張相片。纖毫畢現,栩栩如真。那是我的臉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作家、文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北鳶》,文化隨筆《繪色》等,並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台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 球華文十大小說」。2013年再次獲此殊榮。